第一百章怒海波涛
戚宝山还是老了,严小刀不忍心下杀招。
倘若时光倒流到十年前,动手相搏的强弱形势就完全不同,但现在严小刀是当打之年,他干爹毕竟还是老去了,胜负是昭然分明的。
养个儿子为了什么,为了有一天自己老弱病残威风不在的时候,这儿子就反了,调转刀锋将自己踩在脚底下吗?换作是谁,心理都难于承受,说是恩重如山,情谊原来不过纸薄!严小刀也打不下手,不愿纠缠,方才还一闪而过想要制服戚宝山去向薛谦自首的念头,瞬间自己被自己击垮。
他有什么资格逼迫干爹自首?
每个人的一生,就是自己一路做出无数个选择,最终拼凑剪辑成自身的宿命。
严小刀没有拔刀,一掌掀开对方,今日只求脱身,率先冲出舱房跑上甲板。
船已经开出相当一段距离,码头和海滩上的景物看起来就像一排幼稚的积木玩偶,形状低矮模糊,影影绰绰。
严小刀都没机会下到舱底去制止操纵发动机的工人。甲板在浪尖上不停地晃动颠簸,行船很急,他与戚爷终于再次站在船头,对峙而立。
命运对待他们二人,开了一个令人唏嘘嗟叹的玩笑,就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他们引入彀中,跳进这个无法破解的局。数月之前,戚宝山派遣严小刀去“云端号”上钓鱼,一定不会想到,短短几个月之后的今天,自己会成为海面上被四面围捕的一条大鱼。而十五年前戚宝山衣锦还乡。往煤山上豪掷五十万现金时,也一定想不到今日他父子之间有此一战。两人之间划开一道立场分明的楚河汉界,谁都不准备妥协。
围追堵截的白鲨船队不断接近轮船。
严小刀咬住下唇,无从选择,猛地伸掌扑向戚爷,试图徒手抓捕!
戚宝山掏枪指向他:“别动。”
严小刀在枪口下刹住脚步,面目凝重。
戚宝山警告:“小刀,往后退,不要过来。”
严小刀轻声道:“干爹,你会对我开枪吗?”
戚宝山惨淡一笑,反问:“如果是你现在拿枪指着我,你会开枪吗?”
严小刀摇头:“我下不去手。”
“我也下不去手……虽然今天是你背叛我。”戚宝山哑声说,“我养你这么多年,我舍得吗?荣华富贵你不要,远走高飞你不愿意,父子情你说抛就抛掉了,你偏偏就要把我逼到绝路!你最终还是选择了他!!”
……
许多细腻复杂的感情,这些年已经说不清楚,早已超脱于那些心猿意马的闲来撩拨,超脱出粗俗浅薄的肉/体之欲,这更像是某种深刻的情感依赖和占有欲/望。
或许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藏着一座孤岛,都体味着百年孤独,轻易不愿剖开示人,在寒冷的冰河上漂流着。每个人都渴望能够找到一处依附的陆地,一处寄生的巢,都孤注一掷近乎疯狂地不愿撒开自己手心里掌握的感情和财富……对峙、撕裂和分离的这一刻,注定痛苦煎熬。
有时索求不多,两碗手擀的打卤面,几碟下酒小菜。
或者再来一次头冲脚、脚冲头的同床共枕。
然而,这些在凌公子出现之后都已成为奢望,不会再来。凌河的分量对于他们脆薄的父子关系,就是摧毁性的彻底碾压。
只是今天,严小刀感到自己才是被无情地推拒开来、离岸边越来越远的孤岛,内心突然起了一阵风,泛起一片孤寒的涟漪,失去了很多他珍视的东西。他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那时他衣衫褴褛地站在村口,他身后是烧成焦灰的房屋废墟,山上的坟头飘着白幡,孤魂野鬼的嚎啕在耳边回荡,煤山上那些残暴狰狞的面目撕嚼着他的血肉。他所亲历的人间种种,带着血色溅射在他眼前的甲板上!
他从来不愿向旁人表达这些,这二十多年来孤儿的人生,身边能称得上亲人的,原本就没有两三个。
难道得到某种情谊的同时,一定要同时失去另一些情谊?
二者竟不能共存,这一刻撕心裂肺。
严小刀眼里聚集水光:“对不起干爹,我喜欢他,我一定会选择他,我绝不会离开他。”
戚爷以枪口所指,没有再说话。
严小刀自知今天大事未成,徒留一生遗憾,心里太难受了,但戚宝山这一次瞒天过海釜底抽薪将他逼入死角,让他失望和心灰意冷。
严小刀抬手遥指码头方向:“干爹,咱爷俩的老家都在那里,您要是能想通了,赶紧回家吧。”
他随后深深看一眼对方:“儿子不孝,今天向您告个别。我从这里跳下去,您就当我往自己身上戳了三刀六洞,从此各走各路,干爹您多保重。”
这话其实是意料之中,但说出口时严小刀胸口大恸,而戚宝山满目震惊。
严小刀最后一眼看到戚宝山枪口发抖,终究没有对他开枪。他转身也没有犹豫,翻越船舷栏杆,纵身投入滚滚波涛之中。
跳下去就是万丈波涛,跳下去就是恩断义绝。
严小刀投海,瞬间彻底被高涨的风浪吞没,身影从海面骤然消失,只留下一丛白色的泡沫。
所有人大惊,一大半数目的舰艇赶忙调转方向,向投海地点疯狂驶来,却眼睁睁瞧着那一丛泡沫也在视野里消失了,甚至找不到严小刀具体是在哪里坠海的。
凌河驾驶的快艇在风口浪尖上猛地一颠,整个艇身几乎要掀翻到海里,失控一样斜着冲去,把坐在后面的毛姑娘吓得大叫,“祖宗您会不会开船啦!”
凌河的情绪同样失控。他好像见过这样的场面,小刀坠海。
不对,是坠河,而且就是他亲自下了狠手,将小刀的车子撞下观海大桥。
在他脑补的那一番景象中,小刀连人带车就是这样坠落河道,被激流吞没。他今天终于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才领会到这一瞬间尖锐而钻心的恐惧。海面波涛汹涌,像一头饥饿的巨怪张开青黑色的大嘴,喷射着泡沫,吞噬这纸片一样轻薄的身影太容易了。
约莫一分半钟之后,与那丛覆灭的白色泡沫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突然冒出一点黑影,活像从海底跃出来的,破浪而出!
墨点逐渐化作一个强健有力的身影,在海面现身之后还喘了一会儿,歇息片刻,环顾四周开动人脑GPS找准方向,然后才开始不疾不徐地往海岸线方向划水。
凌河调转快艇的行进方向,在水面上划出弧线形的迂回的轨迹,追逐那个黑影。
他又不敢靠得太近了,怕伤到人。马达机械的轰鸣声与水声唤起回忆,惊心动魄的景象涌上眼膜。临湾码头的海面上曾经有一辆摩托艇被子弹射中,在漆黑冰冷的雨夜里爆炸,变成一团火球……
“小刀!”
“小刀!!!……”
他站在快艇上艰难地掌握方向和平衡,严小刀就在他眼前大约几十米了,他下意识伸出手……
快艇乘风逐浪,在浪尖上仿佛性情顽劣地一颤,凌先生弯腰时臀部随着海浪的节奏往前跃动,竟然大头朝下被颠出船舷,“噗”一声拍进水里。
毛姑娘一只猫爪子伸出去就没抓住,“嗷”得大叫一声,作为一只悲催的“旱地猫”,赶忙丢下一只救生圈。
严小刀是目睹凌河掉下船的。
此时如果能甩嘴开骂,他一定会骂街,凌河你这么蠢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你是信不过老子的水性么,你跳下来干什么?
这一颠和一蹦,暴露了俩人的水性以光年为单位的差距,严小刀那一刻怀疑凌河除了尼古丁过敏之外还有一个命门——你不会游泳?
凌河还是会游泳的,不至于进水就沉底儿,在渡边老鬼特制的刑具笼子里也曾经泡了一天一夜毫发无损。只是,他的水性比严小刀差着一个奥运公开水域马拉松选手的距离,在浪里艰难地浮浮沉沉,根本辨不清方向。
凌河在海面上遥遥捕捉到小刀的目光,止不住笑了。肺腑中涌上一股热流,让他身体变得轻飘,往上浮起来,然而这一笑立刻灌进去一口海水,咸涩难喝。
严小刀迅速朝着凌河游过去,发现这个不怕死的家伙竟然一直在水里狂笑,并且不停喝咸水。
凌河也像被一种强烈的欣喜情绪吞没在白色泡沫中。某些执念让他纠结已久夙夜难安,甚至压过了他对生与死的畏惧,这一刻终于释放,让他神经质地狂喜发癫。
小刀的忠诚和不弃戳到了他的命门,或者说,严小刀这个人就是他的命门,凌河嘴张着狂灌水,眼波失神。
严小刀一把捉住凌河的后颈,托起来阻止这个神经病继续喝海水。他让凌河仰面浮在水上,就像一条划水技术高超的大鱼护着自家瞎扑腾的小鱼,慢慢游回去……
两人横七竖八地仰躺在小艇上,筋疲力尽。毛致秀被挤成纸片人晾在一旁,哭笑不得:“刚才吓死我了,您二位不需要人工呼吸吧?我就不动手了,你们俩可以互相帮忙。”
凌河的脸泡得发白,水墨画似的眉眼裱了一层潋滟水光,睫毛染着两道彩虹般的水膜。他仰视天空翱翔的水鸟,午时炫目的阳光普照在海上。
“愚蠢。”凌河自我评价掉到海里的行为。
他做事一贯思前想后步步为营,这种失足掉到海里差点淹死的蠢事,没有第二回了。
他阖上眼睫,把一切喜悦与悲辛融入眉头的纹路:“小刀,你没有跟你干爹走了。”
……
凌先生这话就是一句含蓄而痴心的情话。
毛致秀装模作样捂住半边脸,从指缝偷窥,满以为严小刀此时会像一般人期待的那样,回身赏脸给个亲昵的表示。然而严小刀仰面躺在铁皮船舱内,视线和身躯皆岿然不动,两眼直视天空,没有去看凌河,也刻意地不去看远处仍然行驶在海面上的那艘轮船。
严小刀抹掉满脸水光,或许还顺带抹掉其它一些湿润的东西。
他的手臂垂下来,顺势握住凌河的手以掩饰浪尖上澎湃的心情,紧紧握着。他们二人何其有幸,今生今世能在人海中相遇。
港湾通往深海的辽阔海面上,只有那一艘大船还在与警方对垒。警方的巡逻艇实施群狼战术,将大船团团包围。
戚宝山提枪站在船头甲板,不战,不和,不降,不走,面对薛队长的喊话劝降进行无声的对抗。
薛谦也隐约闻到这其中很不合理的气息,戚宝山一向精明老练,竟然选择青天白日的中午时分在临湾码头开船逃跑,这人跑得了?或者说,这人当真是计划逃跑,还有另有缘由?
戚宝山一步一步往前走,自嘲似的笑了笑,嘲笑自己空有远方千山之志,只是生不逢时,一步走错无法回头,却又羁绊在父子情谊上以至今日自己选择踏入死地,大业未成英雄气短!他当然知道无路可逃,只是临走仍然想要从严小刀口中要一句话,彻底感叹自己十多年来心血白费,恩情化作浪尖上一团虚幻的泡沫。
戚宝山走至船舷边缘,轻蔑地扫了一眼薛队长的人马,没有畏首畏尾或是胆怯逡巡,利落地翻越栏杆。这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开双臂拥抱海浪,亦是瞬间被汹涌的怒海波涛吞没!
凌河驾驶快艇已经接近岸边。眼尖的毛致秀失声尖叫,严小刀抬头,看到戚宝山愤然投海的身影!
他胸口剧痛,大脑被滂沱的浪花泡沫浇成一片空白,天顶炫目的阳光刺激着他的眼。
他摇晃着站起来想要游回去,好像是被身后的凌河和致秀死死按住了。
距离太远了,来不及了,他根本就够不到……
薛队长今天连续目睹俩人跳海,简直快疯了。真是后悔事先没有调派几条专业渔船直接张开网子在海面上捞人。
海面上的喧声甚嚣尘上,所有船只焦急地在海上寻觅和打捞,面对茫茫大海却又一筹莫展。
……
严小刀被凌先生手下的几人抬进车厢,强制离开现场,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
事实上,他上岸后就倒在码头甲板上,那一瞬间感到身体里全部的情感伴随他的心神和气力四散奔流,血脉里的东西都流空了,流光了。
一天一夜没睡觉也没怎么吃东西,四肢百骸完全被抽干,毫无力气。
他难受也从不掉泪,不会号丧,不会歇斯底里,意识里是一片高温烧灼出的空白。
凌河的车子后座上终于盛下了严小刀这个人,尽管小刀现在湿漉而狼狈。
凌河把小刀的头抱在怀里,两人湿透的衣服全部贴在身上,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就像浮冰上随波逐流的两只瑟缩的企鹅,挨挤在一起。两人身后,都拖着人生经历的巨大阴影,正好适合互相依偎着取暖,找到安放灵魂的港湾。
薛谦一个电话打到凌河这里,或许是顾及严总此时的情绪:“凌先生,麻烦你问问你身边那位,戚宝山这人会不会游泳?我们现在还没有捞到人,他有没有自救的可能性?”
严小刀毫不迟疑地拿过电话,说:“戚爷会水。”
薛谦追问:“水性到什么程度?这毕竟是海湾不是游泳池!”
“不会比我差。”严小刀坦白道,“除非他确实想要自杀,故意淹死自己,不然,以这个距离他应当能够游回来。”
这一句线索让薛队长把脑袋磕在快艇的船舷上,狠狠磕了好几下,今天必须下令全面搜捕海面,封锁海岸线。
严小刀恳求了一句:“麻烦薛队长把船上那只八哥笼子取回来,别让鸟饿死了,我还要替我干爹养着那只鸟。”
薛谦答应着了。
打捞行动一直持续到天黑,夜幕降临海面,海水的怒容变成暗黑难测的颜色,警方不得不暂时鸣金收兵。
事情的细腻转折,出现在鲍局长给薛队紧急打了个电话:“你有没有收到戚宝山寄给你的东西?”
薛谦在一线奋战一天,焦头烂额,还没来得及回局里处理案头公务:“他给我寄东西?”
鲍正威说:“我收到了,你赶紧回来一趟。”
鲍局长与薛队长各自同时收到戚爷寄来的邮包,戚宝山显然事先做了筹划,绝不打算白死,尤其不打算替背后某些人遮掩顶罪。
鲍正威收到一把钥匙,薛谦也收到一把钥匙,除此之外,两人各收到半截密码,没有其他提示性信息。但这种事难不倒做警察的,想必戚宝山也算准了鲍局长能找对他指路的方向。侦查员核查了全市所有银行,很快找到这两把钥匙所属的某家银行的保险柜。
保险柜是双重锁眼设置,两把钥匙合用才能打开一个柜子。柜内收藏的就是条目繁杂的文件资料,公司之间涉及商业机密的合同和账目,以及这些人每年在双塔别墅聚会时偷录出来的录音,戚宝山看来也早有后手,有备无患。
薛谦坐在鲍局长家的沙发上,师徒二人对着这些资料用功了一宿,鲍局长下了论断:“这次无论隔壁的某些部门乐意不乐意,这件事我们必须立刻上报,上报还得有些技巧,需要一个拨云见日让水落石出的契机……案情重大,涉案人物太多,都是身家显赫非富即贵,不能轻举妄动,确实需要双方联合办案。”
“约请梁通和简铭勋两位大老板协助公安调查吧,全天监控,检察院进驻清查财产,限制出境!再往上的我们动不了,这两个人还动不了吗?!”薛谦从牙缝里磨出一句愤怒的话,移开视线时心里憋闷发堵。
梁大少爷在这一天中给他发过许多条短信。
也不知是随便发着玩的,还是替他老爹来探警方口风。
梁有晖:【薛哥,是不是最近风向不好,要出事?】
梁有晖:【薛哥,你究竟在查什么案子?案子跟我爸有关么?我爸肯定没有杀人放火,他不是坏人,到底怎么啦?】
梁有晖:【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怎么不回复我啊?】
梁有晖:【哥我们能见个面吗?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各种信息之间还夹杂一堆表情符号。只不过往常都是卖萌搞笑的表情包,或者勾搭他的黄/暴动图,今天是各种大哭包的表情,看着都替这人心酸。
薛谦很想对这位仍然蒙在鼓里的傻白甜说一句,有晖,你们家在国外还有房产和存款吧?你走吧,尽快远走高飞,别再搀和这些事情,不要无辜被你家人连累。
但他又不能对梁有晖泄露案情的一个字。哪怕这样的念头冲击他的脑海,都让他察觉自己已经心思摇摆,就快要背离当初从警的誓言,背叛光荣无上的组织,也对不起牺牲的战友。
他好像也走上了严小刀曾经走过的这一道天平的臂杆,终于尝到滋味,无论前进或是后退,都是万般艰巨,左右为难而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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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章。
正文一共大约一百二十章,向着boss战和最终的身世真相推进~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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