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珊,我是真的很爱你……”
陈慕涵盯着手心里一片片安眠药,缓缓地将手握紧,又缓缓松开,口中喃喃自语。
他去送那个帮忙把自己拉上来的司机,听到了林语珊对自己的评语,从他身后飘来——“对他来说,事业永远是最重要的。”
尽管林语珊的声音很轻,但他很熟悉她的声线,在静谧的深夜,这句话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
她会这么想不是没有道理。
那是在很久以前,那时的他突然经历了一次人生的巨大动荡:从小一直以为自己无父无母的他,忽然见到了亲生母亲。那个女人,他过去其实是见过的——她时常以远房亲戚的身份来拜访姥姥,每次见到自己都神情古怪,眼中含泪。他自小对陌生人都比较排斥,有些疑问即使心中有,也不轻易问出。他一直相信着小时候姥姥告诉他的关于他父母的故事,他一父母就都因车祸去世,找不到父母的照片,只因那时没照过相,有一两张照片后来也找不到了,他对此笃信不疑,不是因为真的相信,而是因为他觉得这个结论令他感到轻松。他也曾对这个有时来家里造访,神神秘秘的女人感到好奇,甚至也曾依稀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他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排斥感,本能地不想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他仿佛从很小就领悟到一种自我保护的技能,他热爱孤独,对于陌生人只想稍作应付,不想过多考虑,他活在自己一直营造的“确定”的世界里,不想去触碰那些“不确定”。
可是这个本来就很脆弱的秘密还是在他17岁时打破了,这个女人忽然哭着抱住自己,声称她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告诉他一切的真相,原来他有父母,不过是离婚了。原来他的父亲不过是一走了之,再无音讯。原来他的母亲不过是为了再嫁而遗弃了他,为了能减少抚养他的负担,这么多年来即使见面也不相认。原来他竟然还一直有一个孪生兄弟,而那个和他一奶同胞的兄弟这么多年来过着幸福的生活,丝毫不知道他的存在。
母亲的说辞是,当时她实在无力抚养两个孩子,即使是她再嫁,对方和她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没办法保证能负担得起两个孩子的成长压力。她是个极普通的女人,她再次遇到的男人也并不是富豪,能勉强接受她有一个孩子已经很不错了。相应的,即使当时她不嫁人,回老家和姥姥姥爷一起抚养两个孩子也未必会有好的结果,当时老家的经济发展水平还不太好,她在老家不会有很好的工作。权衡之下,就决定先把陈慕涵放在自己父母那里抚养。她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向再嫁的丈夫隐瞒了自己有两个孩子的事实,直到她不断试探,感到丈夫似乎能接受这件事时已经过了几年,陈时宇和陈慕涵都已经稍微懂事,他们双方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加上经济情况也没有变好太多,她便一咬牙继续隐瞒了下去。时光一晃,两个孩子都几近成人,她才意识到自己为了说出真相所做的准备时间真的太漫长了,漫长到陈慕涵已经完全不再认她,也许……一直以来她从未做好准备,也许……其实她内心真的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那年,陈慕涵本来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早已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他有自己的女朋友,他有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独立性,他有他当时满心的幻想,幻想自己未来有一天飞黄腾达,变得成功、富有,能给自己的女朋友,也就是林语珊幸福的生活。
可是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成人,他只有17岁,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很多事其实仍旧没有自主决定的权利。姥爷那时已经去世,姥姥已经年迈,而自己的亲生母亲终于做好了她那么多年都没做好的准备,决定接他和他的孪生弟弟团聚。他内心当然并不接受,他当时所居住的小城虽然经济不发达,却拥有令当时的他满足的一切,他怎能愿意跟随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女人离开?可他最在乎的姥姥的态度似乎很坚决,她告诉陈慕涵,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他们母子团圆,兄弟团圆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命中注定的,而她的责任已经完成了,终于可以放手了。
陈慕涵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伤心,比他听说自己的母亲抛弃了自己还要伤心,因为姥姥的话语中隐藏着一层意思:她抚养他这么多年都是出于责任,而今他终于可以放手了,终于可以,不再承担这个责任了,不再承受他这个包袱了!
这么多年来,原来他一直都是一个包袱,他母亲的包袱,姥姥姥爷的包袱,原来他们都不需要自己的存在,只把自己当作一个负担。
这击碎了陈慕涵的自尊心,他原本就在自己充满不安全感的内心周围竖起堡垒,他精心营造令自己觉得骄傲、满足的生活,可是那一刻他仿佛感觉被打了好几个耳光,他的骄傲、他的自尊都被狠狠地嘲弄了。
莫名地,他在心里嫉妒起自己的那个一直活在幸福城堡里的弟弟,当他听说弟弟的梦想是想去美国打篮球时,便向那个声称愿意尽她的的全力弥补自己的女人说出了他的愿望——他要去美国留学。
那时候,他承认他没有考虑到林语珊,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陷入强烈的不安中,他连自己的内心都无法安定……何况,他当时似乎只有一条路,就是接受长辈的安排,回到“原本属于他的家”中。
骄傲如他,他连自己是由姥姥姥爷抚养长大的这件事都没对林语珊坦白过,更不用说告诉她自己这样复杂的家庭,以及近日所知的一切了。
他要去美国,那里没有令他痛苦的一切,在那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国度,他可以重新回到那个令他寂寞又安全的世界,被孤独笼罩的世界。他毅然决然地出发,以为自己很潇洒地抛开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