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琦从未陷入像现在这样的窘迫。
不久前,因为和伯伯激烈对峙,奶奶的心脏病再度发作,送到医院抢救,当时,伯伯和姑姑支付了医药费和后续的住院费。奶奶从ICU出来后,他们为奶奶选择了价格昂贵,但相对宽敞安静的单间病房。那个时候,萧琦对两位长辈的做法十分感激,他们甚至曾经用心地为奶奶请来了一位护工,尽管这位护工后来因家中有事突然走了,萧琦仍旧觉得姑姑和伯伯这一次真的做了很多。可就在一切向好的方向转变的时候,姑姑和伯伯却突然来到病房,执意要寸步不离地陪护奶奶。现在这间独立病房又仿佛成为困住他和奶奶的牢房。
到了晚上,医院只能留一人陪护,李医生再次来到病房,委婉地提示姑姑和伯伯不要都留在这里,一来房间没有足够的位置容纳三位家属,二来影响患者休息。李医生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萧琦的伯伯终于决定今晚回家休息,两人轮番过来值班。李医生再规劝说这里只留萧琦一个就可以,两人的情绪便开始激动,声称自己的母亲随时都会有危险,他们要一直在身边陪伴。他们说这话时当着萧琦奶奶的面,说得直白而理直气壮。老人已经很疲惫,无力驳斥他们。
萧琦有一股冲动,向对他们大吼:“不过是那点钱,不要也罢。你们现在是在将奶奶逼至绝境!”
他甚至想干脆动武,将这面目可憎的两人痛打一顿,宣泄一直压抑的愤怒。有的时候,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从他的脸上一眼可见怒气和仇视,而萧琦的姑姑和伯伯对此熟视无睹,他们似乎根本就没将自己侄子的情绪放在眼里。
如果只有他自己,他愿意放弃一切财产,可是现在,他要为了奶奶坚持。在外人看来或许他是虚伪的,就像小桃的妈妈一开始也对他的动机有所怀疑。对萧琦而言,他可以视金钱如粪土,但如果这份金钱和奶奶的希望有关,他就愿意付出一切去获得他,只为了实现奶奶的愿望。哪怕没有人相信他也罢,他愿意孤注一掷。
因而,眼下他必须要深思熟虑,思量战斗的计划,寻求战斗的方式。是直面还是迂回?是强硬还是缓和?他要思考接下来的棋,他要考虑所有可能性,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面,不同的次序,姑姑和伯伯可能怎么做?如果出现那样的局面,他又要怎样应对?
那天晚上,姑姑和伯伯竟决定留在病房外的留观室过夜,那里没有床铺,只能在那里坐一晚。有一些家中有危重病人的家属为了能随时守候在亲人身边,有时就会在这里将就一晚,有人甚至在这里打起了地铺。不知道的人都以为萧琦的姑姑和伯伯是因为不放心老人才在这里留观的。
他们两个都上了年纪,萧琦理应将房间里的沙发让给他们中的一个睡,可萧琦实在不放心他们在房间里陪着奶奶,奶奶也坚决不愿他们留在屋里。
夜深,萧琦将房门锁上,他打算再次劝说奶奶修改遗嘱。姑姑和伯伯再怎么想监视他们,也不可能无时无刻在身边,此时便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奶奶……”萧琦蹲在奶奶床边,“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些了……”奶奶照例答道。
“奶奶,我有话和您说。”萧琦小心翼翼地开口,他虔诚地望着奶奶。
“你说……”老人握住孙子的手——孙子的手已比她的手大很多,还记得当年萧琦的手是那样小,软软的,总是紧紧地牵着自己,好像生怕自己走开似的,如今,他的手已经像成年男人那样,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她望着萧琦的脸,望着这张越长越像她的小儿子萧玉的脸,心中感慨万分。夜深人静,时光仿佛凝固在此刻,祖孙俩相互凝望,仿佛这一眼便是一个世纪……老人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情绪,焦虑、担忧、心疼、悲哀,怀念、期盼、爱……种种复杂的情感混在一起,她的眼角忽然淌出泪水……
萧琦赶忙取来纸巾帮奶奶擦泪。
“奶奶,您怎么了?”萧琦最见不得奶奶流泪,有些慌张地问。
“琦琦,我问你……你将来是不是打算娶小璐?”奶奶突然问。
“奶奶……您怎么……突然问这些?”萧琦真的没想到奶奶会忽然询问他这个问题。
“奶奶本来想看着你成家,还想抱重孙……可是如今看来,我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老人拍着萧琦的手背,苦笑道。
“奶奶,您说什么呢……”萧琦使劲儿摇摇头。
“萧琦,奶奶想和你说点儿心里话……”老人望着孙子,眼眶中仍噙满了泪水。她的眼中有对萧琦满满的爱,承载着扶养萧琦长大的19年的爱,但还有一种深深的悲伤,她那双苍老的眼中仍旧闪烁着她那从未老去的灵魂,饱含着她将近一生的沧桑努力,所爱所恨,此时,则凝结成一种深深的无奈和不舍,因为时间流逝不可阻挡而无奈,因为终将并且很快到来的离别而不舍。
萧琦不敢直视那目光太久,他把视线移开一些,微笑道:“奶奶,您说,我听着呢。”
老人先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勾连起无数回忆,她揉捏着萧琦的手,似乎想尽自己所能记住这触感。她缓缓地说:“孩子……有些东西我一直想对你说,却总是找不到机会。从小,我带着你长大,你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奶奶心里再清楚不过。将来,不管别人怎样说你,怎样评价你,你都要相信你自己,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我们既然已经做了好人,也只能一辈子做一个好人。”
“嗯,”萧琦认真地点点头,“我记住了。”
“做个好人,找一个自己爱的,也爱自己的女孩,结婚,生子,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这就是奶奶对你最大的希望。”老人紧握住萧琦的手,说着,眼泪又禁不住夺眶而出。“孩子,你不是总说一定会努力实现奶奶的愿望吗?这个,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你能做到吗?”
萧琦再度扯过几张纸巾,给奶奶擦眼泪,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轻拂过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他擦着擦着,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
“奶奶,我一定努力做到。”萧琦点点头。
“好好待小璐,早点儿向她求婚,她是个好孩子,一旦错过了可就找不到这样的了。奶奶多想看你和小璐结婚时的样子呀……”老人非常认真地嘱托着。
这时,萧琦不知该如何回答。和白璐结婚?不,他并没打算这样……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也说不准……可是,他又怎么忍心在这种时刻对奶奶说一个“不”字呢?
“嗯……嗯……”萧琦勉强地应着,视线稍稍有些漂移。
不过老人似乎并没察觉到萧琦内心的那一丝动摇,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孩子,你从小就要强,而且奶奶由衷地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特聪明,特别优秀的孩子,从小你就是奶奶的骄傲……”
说到这里,奶奶眼中流露出难得的喜悦,她好像一下子回忆起许多令她快乐的往事。
每一次萧琦取得好成绩,每一次学校老师热情洋溢地向自己盛赞萧琦,老人都由衷地感到骄傲。因为萧琦身世的缘故,老人会因这个孩子每一次发光而感到双倍的自豪。
“奶奶,我虽然没有您说的那么优秀,但我会为了您一直努力下去的。”一直以来,能让奶奶高兴,看到奶奶的笑容都是萧琦努力的动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了奶奶而努力已经成为了萧琦的习惯,这种习惯已经渐渐填满萧琦的心,在他19年的人生中,这种习惯几乎融入了他的生命。他似乎总是在拼命努力,有时候几乎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就像一个不知终点的跑者,竭尽全力不懈地奔跑着,从不停歇,双脚的向前运动已经成为机械的循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是渴望取得胜利,尽管他不会轻易将这种想法表达出来,但这种欲望还是在他内心长久地盘伏、涌动。他变得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什么,要追求什么,即使有时心中产生某种愿望,他也经常将它压制下去,因为他的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走向成功,至于成功的定义是什么,萧琦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只知道,只要自己成功,就能看到奶奶欣慰的笑脸。为了奶奶而活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就像叶为了树而活,鱼为了海而活,云为了天空而活,他知道如果没有奶奶,自己根本就活不下去,所以为了奶奶而努力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从未有过怨言。
但是,萧琦的肩膀长久以来都是紧绷的,他总是很紧张而不能放松,他的心灵日复一日地枯竭,似乎感觉不到爱,亦感觉不到恨,没有狂喜,也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僵硬如磐石的紧绷,像千年不变的山峰,镇压着他一切想要追求自由的念头。
“琦琦,奶奶看到你取得好成绩,心里当然会高兴。但是奶奶并不是要你一定要取得好成绩,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这么懂事……可是,奶奶不希望你总是活得那么累……琦琦,奶奶只希望你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老人一口气说了很长的话,忽然又急促地喘息起来,惊得萧琦赶忙急迫地询问:“奶奶,奶奶,您没事儿吧?”
好在,这阵急促的喘息只持续了一会儿,奶奶缓了过来,对萧琦轻声道:“我没事……”
萧琦不由得拥住奶奶:“奶奶,只要是您说的,我都会听的……我只要您好起来……不要写什么遗嘱,永远不要写……”
年轻的男孩,刚步入成年的男人,即将展开人生的青年,此时变得像一个10岁的孩子,趴在奶奶身上,泪水不住地淌下,甚至沾湿了老人的衣服。老人用手轻轻抚摸萧琦的后背,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他,她内心感到剧烈的疼痛,因为能这样安慰自己最疼爱的孙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琦琦……你和李医生都让奶奶修改那份遗嘱,可是奶奶心里真的不太肯定……如果按照她所说的,分出一部分钱给萧寒和萧茹那两个人,剩下的钱就不够再买房子了,将来你住哪儿,你和小璐结婚要住哪儿?奶奶不放心啊……”老人使劲儿摇着头。“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奶奶,”萧琦先看了看门口,确认没人在附近偷听,再压低嗓音对老人说:“我相信曾律师,趁这个机会,您快点修改遗嘱吧。姑姑和伯伯绝不可能同意您之前那份遗嘱,您看他们现在,难道不是在监视您吗?他们就是不想让您修改遗嘱啊!”
老人没有马上回话,她思考了好久,轻轻在萧琦耳边说:“琦琦,我能见见那个曾律师吗?方面和她谈谈。”
萧琦吃惊地张大双眼:“您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没法……”
“可以拜托曾律师过来一趟吗?她要给多少钱咱们都出,我想亲眼看到她,亲口问她,不然我真的不放心啊!”老人眼神近乎哀求。
萧琦知道奶奶现在这个愿望是难以实现的,这超出了曾律师的工作范围,她没有任何义务花时间和精力跑这一趟,只为了见他和奶奶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委托人。
可是,只要是奶奶的愿望,他都会拼尽全力去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