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的曙光还没有照射到峡谷里,但它已经把山寨两边峭壁的顶端染上黄澄澄的颜色,长在岩壁深罅里的叶子稠密的灌木,只要一阵微风吹过,就洒下一阵银雨。
山寨的院子里是一片潮呼呼的露水气味,树影子渐渐的淡了,天空渐渐的高了,寨子上的喇叭花顶着露珠儿开,树梢儿在微风里摇摆,菜饭的香味儿来回飘荡。
两辆乌棚车停在院子中间已经套放停当。拉车的马洗刷干净,吃饱了上好的精料,饮足甘甜的泉水,派头十足的打着响鼻。
两个白家马队的人正在侍弄着马匹,调试缰辔。他们临时被梁三儿指派为马夫,负责送张正福一家到陕西。
梁三儿顶着个黑眼圈,捧着二百两黄金送到张正福手里。在三义县时间不短,张正福对白七爷的勤俭持家是深有感受的。对白七爷此次派梁三儿不远千里送来二百两黄金深感意外,连连推辞。直到梁三儿板起救命恩人的脸,张正福这才无奈接下。
梁三儿刚要窃喜任务完成,后腿就被张娴雅狠狠踢了一脚,疼的他差点叫起来。原来是张娴雅恼他对自己的爹爹不恭敬,在背后下的黑脚。
张正福和梁三儿相互尴尬的笑笑,视而不见,避而不谈。又东拉西扯了些路途遥远、多加珍重之类没营养的话。不一会儿,张夫人和其他几个孩子也收拾停当,从屋里出来向马车走来。
离别的时候到了。
梁三儿停下话头,转脸看了看张娴雅。张娴雅眼神慌乱的低睑避开梁三儿炙热的眼神。突一犹豫,却又抬起头,眼睛勇敢的直视梁三儿的眼,嘴唇嗫嚅了一下,说:“这次,谢谢你!”
这个明显的态度转变让梁三儿有些手足无措,正想说些什么。张娴雅却红晕满颊,声音低低道:“上回的事,算原谅你了。”
梁三儿顿时大窘。这是一句两人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话。
上回自己实在忍不住相思苦,内心又有些色痞。于是乘他人不备将张娴雅晾在内院的胸衣偷走。原以为当事人不知道,现在听这话感情人家早就察觉是他所为了。
看到梁三儿顶着个被自己踹出的黑眼圈、脸色涨红地像煮熟的大虾,张娴雅忍不住“扑哧”一笑。赶紧又收敛住自己的态度,趁家人上车没注意的机会,将拢在袖里一个早已攥出汗的红布袋塞进梁三儿手里,然后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急急忙忙窜进车里,再也不肯露一面。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道理梁三儿是知道的。况且是送自己的心上人,梁三儿更加的不落忍。于是忍痛让温大成代送一程,自己站在山尖痴痴地看着两辆乌棚车踏碎一地的晨露,向山下驶去。
山风飒飒,掠过万沟千壑,拂过梁三儿的身躯,继续向前奔去。抬起手,轻轻打开手里攥着的红布袋袋口,一缕青丝静静地躺在里面。就像张娴雅本人一样,淡雅,幽香,于无声处透露深深的情意。
车中,张娴雅面对自己父母复杂的眼神心慌意乱,生怕他们问起什么,强自调稳气息,装作没有睡醒、疲惫不堪的样子,头靠在车厢壁作昏昏欲睡状,心里却在七上八下。
正在忐忑不安之际,突然听到远远的山上,梁三儿四不搭调的嗓门吼起了花儿:
把你的俏脸脸转过来
干妹子好来实在好,
哥哥早就把你看中了。
碎星星花儿就地开,
你把你的那个俏脸脸转过来,
我看妹妹胜过了兰花花。
你不嫌臊来我不害羞,
咱们二人手拉手一搭里走。
那声嘶力竭的唱腔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吼,把心肺都要喷出来的吼。歌声在山峦间回荡,渐行渐去,向远远的天上飘去。
张娴雅咋闻羞恼,继而慢慢嘴角噙笑,静静地在车里听着歌声。一颗泪在长发的遮掩下,从眼角缓缓滑落。这一刻,张娴雅感觉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只剩自己和山顶的梁三儿面对面互相凝望。
你是我的哥呦,我是你的妹。
哥想妹来心揉碎,妹想哥来泪千行。
走咧走咧走远了,心里像刀子搅乱了。
金山银山我不爱,只想像那百灵鸟儿心印心。
踏着七色晚霞,与哥哥策马唱情歌。
我的情歌如火,一路欢唱醉了我的情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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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红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
白七爷手里拿着文明棍,戴着必戴的黑酡墨镜,晃晃悠悠走在田埂上。梁三儿挑着一担干粮和大麦茶水跟在后面。
白七爷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随口问梁三儿:“三儿啊,现在三义县还有不骂咱白家堡的人吗?”
梁三儿歪头想想,肯定道:“有!北门街上有个疯了十几年的傻子,他对谁都笑,从来不骂任何人,包括咱白家堡”。
白七爷一口气差点没噎住,回头就想用棍子敲梁三儿的头。转念又叹口气,没精打采的继续往前走:
“唉!”
梁三儿跟在后头也没精打彩地走,口里叹气:
“唉!”
白七爷一愣神,转过身问:
“三儿啊,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儿么?怎么回来后一直没什么精神?”
梁三儿赶紧“哈哈”一笑说:“七叔,你真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会有烦心事儿呢!我长这么大了都不知道愁是什么滋味。”
白七爷意味深长的笑笑,走到埂边的树荫底,撩起衣襟坐下,拍拍身边的地对梁三儿说:“来,坐这儿歇歇。好长时间了,咱爷俩唠唠。”
梁三儿把担子放下,顺手撕下半拉饼,又一分为二递给白七爷一半,自己也一屁股坐在白七爷身边,边吃边问:“七叔,你今天咋有心境找我唠嗑了。”
白七爷顺手又把梁三儿递给他的饼放回了篮子里。从腰间抽出烟袋,点着一锅烟后“滋滋”吸了两口,一股馥郁的烟草香味就飘散在空气中,萦绕在两人周围,就连光线也有了一丝朦胧。
“三儿,过了今年你就要二十了。”
梁三儿停住了啃饼子,不吭气。
白七爷哑然一笑,拍拍梁三儿的肩膀说:“七叔老了,自家的几个男娃又不听话,各有各的想法,都展翅膀飞出去了。这几年家里的事儿里里外外全靠你们娘几个了。这忙着忙着,就把你们哥三个的年纪耽搁大了。按咱三义县的讲究,你们兄弟早该娶媳妇了。你那两个哥哥虽然还没正式张罗,但都有要好的女人在身边呢,唯独你一直单着。我知道你一方面大大咧咧还没想着成家,另一方面一心野望着张家的大小姐呢。唉,三儿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真心拿你当自个家的孩子一样看。听叔一句劝,没有天大的机缘,那是根本没可能的事,你还是死了那份心,早日踏踏实实的娶个贤惠能生养的婆姨,生个一男半女的,也对得起你们梁家的列祖列宗。”
“张县长一家人那和咱三义县的人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张县长早年跟随过冯大帅,那是有大学问的人。两口子都是外省人,老家的门槛不低,门户观念很重的。张家大小姐别看面上话不多,那心机灵着呢。你们念学堂,我给先生们掏的钱,在你这儿是亏了,在她那儿可是大赚了。虽然目前没有机会出国,但那是当下全天下都打仗,没办法的事儿。一旦时机成熟,最后肯定还是要留洋求学去的。就说在三义县的时日,你看看,张家的几个孩子在家都不说中国话,全用洋文对话,听都听不懂。咱三义县的人出门都带着股土疙瘩味儿,那是根本配不上的。”
梁三儿颇不服气:“可七叔,我听说七婶当年可是京城的一位格格,你当年怎么就能把七婶娶到手的?”
“你可比我土多了。”
“娶?”
白七爷不以为忤,哑然一笑,摇摇头说:“那可不是娶的。那是拾捡来的!”
“啊?”
梁三儿头一次听到白七爷背后竟有这样的事儿,不由地大张了嘴。
望着远方,白七爷眼神里浮起一丝柔情,慢慢地说起往事:“当年我比你还年轻的时候,在马福禄大帅的马步七营旗,跟马大帅在北京城里护驾,抗击八国联军。先在廊坊打,后来在京城的正阳门城楼打。结果朝廷骗人,打着打着就剩憨厚的寿三大帅领着我们在那儿玩命打。嘿,当时别看八国联军火器好,但背不住咱爷们玩命,虽然弟兄们死伤的差不多了,但对方的营寨也快被我们攻破了。谁料到马大帅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流弹打死了。我们几个亲卫队的弟兄赶紧把马大帅抬下来。等下来一打听才知道,朝廷早跑了,答应配合我们的火炮营一弹未发,自个把火炮推进护城河后也跑了。嘿,这帮孬种,要是他们别跑,把炮架在城楼上轰几炮,我们早就攻破对方营寨了。把仗打赢了,朝廷哪里用得着跑?”
“后来京城乱套了。八国联军在城里烧杀劫掠,乱到了极点。我们往出逃的时候路过你七婶家的贝勒府。当时一伙日本兵在贝勒府里杀红了眼,人死了一地。我们哥几个冲进去打了他个猝不及防,杀了日本兵,把你七婶和他弟弟从刀下救了出来。”
“你七婶打生出来就当格格,府门都少出,哪儿见过这阵仗,一个人只会坐那儿哭,吓得要死。贝勒府里的人也死绝了,他们姐弟看到我身上穿着官军的衣服,死活要跟我一起走,撵都撵不开。当时弟兄们被皇家骗的狠了,那时的我也和你一样坏,就连哄带骗把你七婶哄到咱三义县。到了咱这地儿。嘿嘿,没用多长时间她就成你七婶了。”
“后来时间一长,她也死心了,满清朝也亡了,就安心跟我过日子。后来他弟弟要出国留洋,从路费到念书到在那边置业,全是我供的他。再后来,他弟弟在美国就站住脚了,有了一定的实力。我家老三这些年在美国也没少靠他这个舅舅。”
我回来后,一直跟着马大帅的公子马鸿宾到处剿匪打仗,也立了不少功,从没转过别人的山头。鸿宾少爷这些年要守住手头的这点基业不失,就把我安置在三义县,在照顾家里的同时,也替他务好这块田呢。”
白七爷叹口气,转头看着梁三儿说:“三儿啊,叔这辈子该有的都有了,好事坏事全干过,没什么遗憾的了。就是放心不下这一家老小。我死了以后也想埋在咱三义县,本乡本土的,闻着这里的土都觉得亲!”
说着白七爷狡猾地眨眨眼:“所以什么时候咱白家堡的人都不能让三义县的父老乡亲戳脊梁骨。”
“张县长跑了,下一步咱还得想办法找个稳妥的县长来,让他帮咱们出头露面处理这些得罪人的事儿,咱们只要能保住鸿宾少爷的地盘,保住咱的这片基业,管他将来****还是****得势,总归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所以呀,你小子别想着那有的没有的,给我抓紧找个媳妇来成亲才是大事。等你当爹立业了,我也算对得起欠你爹的情了。”
梁三儿纳闷的问:“七叔,你咋那么肯定将来不是****就是****。现在日本人这么势大,你难道忘了?”
白七爷嘿嘿一笑,用文明棍敲了梁三儿脑袋一记道:“说你小子性子不仔细,你还不服气。我不是前头说了嘛,你七婶她弟弟现在在美国,而且混得还不错,有很多的消息来源,经常写信告诉我。现在日本人在中国这么霸道,让其他国家没了油水,其他国家能愿意吗?现在美国就在钢材、石油等许多方面对日本禁运了,卡他的脖子。日本能忍多长时间?这样下去迟早会打起来!和美国打,日本就算举全国之力也不行,更不用说在咱们中国分散力量了。”
梁三儿头一次见到一位西北的乡下小财主竟能纵谈世界大势,预言未来发展。平生第一次以敬仰地眼光仰望白七爷,由衷地赞叹:“七叔,您太狡猾了!”
奇怪的是白七爷这次竟没生气,语气少有的流露出一股沧桑,感慨地说:“自民国以来,这天下纷纷扰扰、打打闹闹几十年,现在日本人又来祸害,咱中国的老百姓确实太苦了。我倒不怕日本人能猖狂到底。他强煞了,毕竟是外来的,最终会滚回老家的。我担心的是日本人走了以后的事儿啊!现在明眼人都能看来,国内属国、共两党势大,以后打走日本人后,争起天下来,还不知道是什么局面呢。”
“唉,以后事以后再说吧,走一步看一步。当务之急咱们先把手头紧要的事情做好。”
“等熬过这几年,终有一天会否极泰来的。”
白七爷起身持棍面对烈日,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从他瘦小的身躯发出,梁三儿从背影看,竟感觉白七爷身上散发出一轮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