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庆春园(1 / 1)

庆春元与东边宫门不大远,马车才行了不足一盏茶功夫就到了。守安停了马,下车替我拿了木梯来。

“娴妃娘娘,这戏马上就要开唱了,您是等等陛下还是?”守安问我。

我脱口道:“咱上去等他。马车里闷。”

戏院二楼是一间茶水铺子,也卖瓜果点心梅脯蜜饯,清粥小菜各类茶水。守安带我和顾将军进了一间屋,见顾将军守在外面,他就匆匆下了楼,估计是要等李敬珩。小屋桌子旁的窗子正对着楼下的戏台,位置很是不错。我探头出去张望,那高台两侧题诗道:“一声古尽秋江月;万舞齐开玉树花。”

李敬珩最后是赶在戏开唱前来了,步月也买了几包油纸包好的吃食来。店家也上了些果脯和糖渍果子来,我要了一壶这儿有名的大红袍。雨后竹林老翁弹琴的青花纹样茶盏子里氤氲着菡萏水汽的茶淳厚,散着香气。我是第三回喝大红袍了,第一回是过年的时候在絮棠娘娘那儿大家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李敬珩当时似乎是朝中有事儿没来的。第二回是今年春末的时候分例份我分到了些。第三回就是现在与李敬珩喝的这壶,男人吹了吹微烫的茶水,浅啜一口道:“没家里的好喝。”

我不信他,也喝了一口,果然是没有宫里头的好喝,淡了些。我点头算是同意他的看法。

楼下传来琵琶的短促调子,是戏开唱了。

接着是胡人的皮鼓和筚篥。藩王和毛延寿先各唱一词,而后伴着丝竹鼓声,汉王与一众宫人扮相的亮相。汉王唱道:“嗣传十叶继炎刘,独掌乾坤四百州。边塞久盟和议策,从今高枕已无忧。某,汉元帝是也。俺祖高皇帝,奋布衣,起丰沛,灭秦屠项,挣下这等基业,传到朕躬,已是十代。自朕嗣位已来,四海晏然,八方宁静。非朕躬有德,皆赖众文武扶持,自先帝晏驾之后,宫女尽放出宫去了。今后宫寂寞,如何是好?”

我不禁去看那汉王,扮汉王的正是京城名角儿之一的吴汀柏。我之前在民间野册子里听说过一个戏子的故事,说是勇毅伯爵府的嫡幺子从小痴迷听戏,被勇毅伯爷抓去学堂听学他偷跑去戏楼听戏,与父母去亲朋家里吃茶也偷跑去戏台后学戏。

后来去考了县试,没承想竟然给他考了个第一回来。勇毅伯爷很是惊喜,先生们也都说这是文曲星下凡了,这等好苗子不去做官可惜了。

勇毅伯爷越听越觉得自己这个小儿子就是一个宰辅之才,是又给他请文人墨客熏陶,又是请顶有名的先生们到勇毅伯府讲学。果然,那小幺也是争气,连连考了府试院试都是名列前茅。

可后来,这个小幺又去考了几回殿试,皆是落榜无名。勇毅伯爷不信这个邪,托了人去查查文章,结果都是“文章还需练习,多看些大儒的典籍就好。”望子成龙的老伯爷已是一心想要把这个他的老来子培养成材,回回见了那小幺要去听戏就将他抓回来是家法伺候了。

如此下来,长期没有运动的书生怎的遭得了三天两头的打骂,很快那小幺就病倒了。

老伯爷急啊,但又逢上头官员下来考察,只好离了伯府先去招待了。等老伯爷回府后,那小幺已经跑了,说是只带了些贴身的衣物和一些干粮。老伯爷当即气晕过去至今仍卧于病榻之上靠着汤药过活。而那个出逃了的小幺听说就是跑去了戏园子里学戏,后来熬成了角儿,与老伯爷再没相见过。

宫里的小宫女们之间口口相传着那个伯府小幺就是名角儿吴汀柏。

我一直想不懂那伯府公子为何要逃,就因为被父亲打骂了几回?我回神时那戏已是毛延寿唱道:“大块黄金任意挝,血海王条全不怕;生前只要有钱财,死后那管人唾骂。某,毛延寿,领着大汉皇帝圣旨,遍行天下,刷选室女,已选勾九十九名;各家尽肯馈送,所得金银,却也不少。昨日来到成都秭归县,选得一人,乃是王长者之女,名唤王嫱,字昭君。生得光彩射人,十分艳丽,真乃天下绝色。争奈他本是庄农人家,无大钱财。我问他要百两黄金,选为第一。他一则说家道贫穷,二则倚着他容貌出众,全然不肯。我本待退了他。”

我上回在宫里听到这段时,身边的庭韫唾了那阉人一声:“这中饱私囊的奸人!”

毛延寿又接着唱道:“不要,倒好了他。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只把美人图点上些破绽,到京师必定发入冷宫,教他受苦一世。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我虽是又听上一遍却还是忍不住啐道:“好一个不要脸的泼皮!”

边上的李敬珩也骂道:“真真的混账!”

好在那泼皮唱罢就下场去了,否则我保不齐要如何啐他呢!很快昭君登台哭诉,言语凄凄:“一日承宣入上陽,十年未得见君王;良宵寂寂谁来伴,惟有琵琶引兴长。妾身王嫱,小字昭君,成都秭归人也。父亲王长者,平生务农为业。母亲生妾时,梦月光入怀,复坠于地,后来生下妾身。年长一十八岁,蒙恩选充后宫。不想使臣毛延寿,问妾身索要金银,不曾与他,将妾影图点破,不曾得见君王,现今退居永巷。妾身在家颇通丝竹,弹得几曲琵琶。当此夜深孤闷之时,我试理一曲消遣咱。”

扮昭君的果然是先前絮棠娘娘请来的戏班里的那个赵燕杭。她作弹科状,身段婀娜,抬眸时眼波流转,真是“眉扫黛,鬓堆鸦,腰弄柳,脸舒霞”。

那会儿在宫里听的时候,赞她长的美的不在少数。

我扭头去看李敬珩,本以为自古君王爱美人,不料李敬珩却在吃守安给他剥的胡桃,全然没在听戏。

我觉得无趣,本还想看看为美人倾倒的君王,倒瞧见了个吃胡桃的皇帝。

台上提灯内官言道:“某汉元帝,自从刷选室女入宫,多有不曾宠幸,煞是怨望咱。今日万机稍暇,不免巡宫走一遭,看那个有缘的,得遇朕躬也呵!”

我兴致勃勃地等着那汉王为美人沦陷,边上本来吃着胡桃的李敬珩却说:“若是个真君王,不至于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混账,末了还将美人拱手相让于他人。果真只是戏,听听便罢了。”

台上汉王偶然遇上昭君便倾心。

我和李敬珩直听到今日的戏唱罢,是唱到了毛延寿投了藩王,向那藩王荐昭君美人绝色。

出了戏楼我忽然想起要去寻赵燕杭的,与李敬珩提了,他说我们女人家说话吃茶他不便去说是要去买些宫外稀奇的玩意儿回去琢磨。守安与另一个太监跟着去了,顾将军和步月与我去戏台后的厢房寻赵燕杭。

我和步月进屋时,昭君才卸了脂粉钗环头面,一袭红衣坐于镜前。透过铜镜,她瞧见了我们,忙转身就要行大礼拜见。我习惯性要去扶她,手却被步月紧紧抓着,只好受礼。

“奴家燕杭拜见娴妃娘娘,娴妃娘娘万福金安!”赵燕杭拜我时,步月在我耳边轻轻叮嘱:“娘娘在外头莫要乱了尊卑!”

我顿然,想起这是在宫外,就算我乐意与她平起平坐,李敬珩也要说我坏了皇室尊严什么的。我只好摆摆架子道:“免礼,赐坐。”

赵燕杭缓缓起身,恭敬的挪步到一个藤编的矮凳边上。步月替我搬来了雕的是鸳鸯戏水的大交椅,我落座后,赵燕杭又向我福了一福才坐在那把比我膝盖还矮了一半的矮凳上。

我问她:“你先前不是在福禧班唱吗?怎的跑来庆春园了?”

她微笑笑答道:“回娘娘,上月汀柏与我老母求亲,现已然过了请期,是下月初二。既是将将定了的事儿,他便将我赎来了他的庆春园唱。”

我恭喜道:“好事儿好事儿啊,到时发囍蛋可别忘了往宫里送一份给我。”

她起身与我拜谢,连道:“一定一定,谢娘娘吉言!”

本来打算与她如宫中众姐妹一般玩笑着逗乐的说闲话吃茶,但终究不能遂了愿。

这回再见她,我只觉她不似从前那般欢脱了,但愿只是我的错觉罢。我又与她说了些宫里的趣闻,她也都是矜持着抿嘴笑。我觉得无趣,就就也不说了。

戏园里的学徒替我们沏了茶,我却没喝几口就告辞了,她一路送我到角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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