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张九龄先前所说,大隋肯定是不会叫张九龄借昌都之地重立西苏,这不仅仅是国土的损耗,更是关乎于大隋的脸面。
若是张九龄之阳谋变为事实,那么大隋的威严无存,一往无前的气势也只能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就算是张九龄在数十年之后举旗南下,将昌都还给大隋,可那时候大隋还有脸接管昌都吗?
一个国,若是连失地都要靠旁人奉送,那么这个国,岌岌可危!
可棋盘上白子已然是无力回天之势,姚清河眉头紧锁,这位大隋的国士先生,还有办法力挽狂澜么?
天色微白,一轮新日缓缓从东方升起。放眼望去,西边的大漠被渲染出一层金黄!
张九龄笑了笑,拍拍手,便有数千举着西苏旗帜的武人、书生、老幼妇孺走了出来,望着盘旋在这破亭上的龙气,热泪纵横!
国破家亡数十年,如何不憎恨这流离漂泊的岁月,如何不憧憬歌舞升平的乐声?
而如今,如何不心怀满心狂喜,如何不涕泗横流?
他们尽数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冲着张九龄喊道:“拜见国师大人!拜谢国师大人!”
西苏犹然存世!
张九龄嘴唇颤抖,张开嘴竟然不晓得作何回答。满怀昂扬之气,望着这一群老弱妇孺,终于就只是变作了长长的一礼,他说:“鄙人愧对西苏百万江山,鄙人愧对西苏百万百姓!”
日出东方之时,周遭响起的就只有低低的抽涕声。
姚清河面色复杂,忽而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手里捏着一粒白子举在空中,他说事无对错,立场而分,于是良久之后终于落下。
这一枚白子,便如化龙点睛!
棋盘上原本危在旦夕的白子忽而化作了一条长龙,浩荡长气,如大隋江山辽阔无疆,如山海边关九万风云!
而此时,远处依稀传来了声声马蹄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密,愈来愈振聋发聩,愈来愈地动山摇!
如地龙翻身,如山峦震烈!
如茫茫戈壁铺面而来!
就在日出东方之时,就在天地一片金黄之时,就在那绵延不息的大漠边疆上,露出了一面高耸的旗帜,迎风而长!
旗帜的正面写着西楚,北面写着裴!
再见,便是数十万的铁骑立在姚清河身后,齐齐高吼,“参见国师大人!”
数千西苏百姓面色震惊,眼神惶恐,齐齐看向张九龄,怔怔不安。
张九龄面色未曾变化,可眼神猛地暴烈出精光,他望着棋盘上形势已经反转的旗子,嘴里喃喃道:“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张九龄猛地掀翻棋盘,棋子飞溅,他一把抓住了姚清河的衣领,将姚清河提到自己面前,咬牙切齿地问道:“凭什么?!这西楚八十万铁骑本应当为我所用!本应当为我西苏悍死之辈,为何要倒转矛头面向我等?!凭什么!!!”
姚清河歉意地笑了笑,“江漓漓。”
“江漓漓?”张九龄猛地将姚清河推开,踱着步子念叨道:“他?他能掀翻什么大浪?他没杀裴长风?不可能,他不可能不杀裴长风!还是说你们大隋在他杀裴长风之前就派杀手杀了他??不可能!他乃是南阳王之遗长
子,南阳王下不了这个狠心!皇帝老儿他与南阳王亲如手足,就算心里有此想法也不可能真真派人杀江漓漓!!还是说你们将他软禁起来了?也全无可能,我教他的那三刀可是大本事!你们没这本事将他软禁起来!!!他肯定是将裴长风杀了!就算是裴长风没死也无碍,裴长风那人生有反骨,原本就对大隋忿忿不平,此事一过就算是不反,至少也不会勒令西楚铁骑为大隋所用!!”
张九龄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他尽可能平复心情之后又念道:“因此裴长风是死了的,至少也是下落不明!!还是说杀完裴长风之后江漓漓被人抓了起来?被逼着问出了事情的缘由??不可能,不可能!我早就说过他自私自利,他肯定也背着我打听到了天蚕的信息,他是晓得全天下就只有我一个人能叫他活命!因此他会不顾一切代价也要来昌都!就算是他被人抓起来了他也不会将始末说出来,而是会想尽一切办法逃出来找我,因为他也晓得,若是我死了,他也只能为我陪葬!更不用说裴长风来到扬州定然是有侍卫陪同,这些侍卫自然是西楚的将军之辈,裴长风下落不明之后他们必定会被怒火冲昏头脑,因此抓到江漓漓之后定然要将他千刀万剐,以平西楚之恨!就算是江漓漓死了的话也对我的计划无关紧要,甚至是对我有利,我巴不得他死了!可问题究竟出在了哪儿?究竟是出在了哪儿?我没算错,可问题出在哪儿!!”
张九龄猛地转过头来望向姚清河,“你说!老夫究竟算错了哪里?老夫这人数十年的硕硕阳谋究竟败在了何处?!”
姚清河面色如常,“扬州余成安之间新开了一条运河,若是架上特制的快船从扬州到成安就只是需要一日半的时间!而裴山老爷子是在成安皇城之中的,他的军令发放到西楚将军手中仅仅也只是需要半天时间。再行军整合,从西楚到昌都,时间刚刚好。”
“你是说江漓漓去了成安?他将我指使他杀裴长风的事儿告诉了裴山?!”问过这么一声之后张九龄面色犹然大怒,“凭什么?!江漓漓那人凭什么要将此事告知裴山?他为何要去成安?他可是中了天蚕的,全天下就只有我一个人有解药!他不想活命了吗?不可能?!”
“是的,他是想活命。”姚清河沉声道:“可对于某些人来说,甚至是对于所有人而言,总是有另一件事要比活命更为重要。”
“不可能,他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他将自己看得比这个天下还要重要,怎么可能会想死?怎么可能?”张九龄喃喃念着,忽而顿住了话头,转过头来盯紧了姚清河,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说,他是真想找他姐?”
姚清河点点头。
那日在扬州城门口,江漓漓正准备直接冲杀出扬州的时候忽而听见那个说书人念叨道:“传闻啊,有一个伏龙山,伏龙山里边有一个小村子名叫张家寨,张家寨里边有一个寡妇收养了一个女儿名叫赵娴芝。可就在赵娴芝十三岁的时候忽而夜晚雷声大作,第二日这个赵娴芝就不见了踪影,所有人都只是以为她被野狼叼走了,还是离家出走?其实世上的一切都有迹可循,这个赵娴芝的下落啊,据说在瘦西湖之上的集贤亭中有人晓得,。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缘人就去看一看,说不定就能找到那人呢?”
于是江漓漓就奔往了那集贤亭之上,便看见了秦淑珍。
秦淑珍看着江漓漓露出了一个笑脸,“漓漓,你来了。”
江漓漓冷色看着秦淑珍,“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有消息?”
秦淑珍脸上的笑容没有凝固下来,她道:“准确的是是国师先生有消息。”
“是姚清河叫你来的?”
“是的。”
江漓漓冷笑了一声,“那你来做什么?”
“国师先生让我在这里等你,要我将你带回成安,之后他会单独见你,告知你你姐的消息。”
秦淑珍的脸色苦涩了下来,“可,漓漓,若是你真想去昌都的话,我不拦你。”
江漓漓犹豫了很久,他说:“我去成安。”
。。。
张九龄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这一辈子算尽了人心,最终也败在了人心之上。
他仰天长叹,望着盘旋在闲亭之上的那条龙气。
这条小龙左前爪断了一指,右角上缺了一角,喃喃道:“这就是大势吗?就算是成了龙,也不是一条完完全全的龙。”
人心在于细致末微,越算越细,便也越准确。
大势在于推演天命,越算越巨,便也多变数。
人心,大势,究竟哪一方才是推演算术的正道?
张九龄不晓得,可是至少,他这个只算定数,只算人心的先生输在了另一位只算大势的先生手里。
他哈哈一声,将所有的酒一股脑灌进嘴里,猛咳了数声之后哈哈狂笑,笑着笑着脸的水渍不流淌不尽了。
兴许是酒吧。
这时候从旁边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呼唤,有些怯,“老张~”
张九龄停下了笑声,转过脸去看着素素,怔怔无神。
姚清河叹了一口气,有一句话他没说,其实张九龄不是输在了人心之上,他输给了自己。
张九龄一意孤行,他害怕有朝一日自己失败之后素素也许会遭受连累,因此找了一个手段叫福运绵长的素素与姚清河遇见。
那日成安元宵节姚清河原本是不会往素素拨弄河灯那里去的,是易容成算命人的张九龄在姚清河路过自己身边之时说了一句机锋,这才叫姚清河心中微微一变,转换了方向遇见了快要掉进湟水河里边的素素。
原本姚清河就与素素在平沙少保庙之中遇见过,这会儿又遇见了素素,便以为两人有缘。又望见素素身上绵长的气运之上,就给了素素一个传令,告诫素素道若是她想做自己的学生的话只需打碎这个传令,那自己就会来接她。
后来张九龄恢复模样找到了素素,从素素哪里得知了南阳王府的布局,又叫素素去做姚清河的学生。
就算是自己复国失败素素也留下了一条退路。
可复国之死本就是破釜沉舟之事,怎能有退路呢?
于是张九龄便输在了这里。
原本姚清河派人打探了江漓漓的过往之后准备命人在扬州城墙上的告示栏上写下“去往瘦西湖集贤亭,有你姐赵娴芝的消息。”这样一行字,后来才换了方法,花了十两金子请了数十个说书先生在扬州城门附近说了一天的书。
那天姚清河问素素你晓不晓得江漓漓?
是素素告诉他,江漓漓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