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依然寒风,依然冷雨。
只是今天我不能窝在屋里偎炉了。得与老爸去镇上买盐,买菜买调料,准备杀年猪。
咱这儿杀年猪跟过节一样热闹,左右邻舍都聚在一起,大块儿吃肉,大碗儿喝酒,扯着嗓子吹牛,好不快活。
那个交通其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治安基本靠狗的时代早过去了。我家换上了一辆150的摩托车,好烂路都走得,也没有晕车的顾虑。轰轰油门,带起一阵烟尘奔驰在山间小路。就是自演的乡村版的速度与激情。
只是,今天非得受这冷雨寒风的洗礼了。棉衣棉裤手套围巾全都准备好,出发。嗡嗡嗡的加了几手油,摩托车发出低沉有力的吼声。
“走啦。”
“慢点儿,天冷路滑。”
“放心,没……”
“叔子,峰叔子,峰叔子……”突然一连串急促的呼喊声打断了我们的话。
“喊啥呢?什么事?”爸爸边回话边下了车。寻声去望。
“唉呀,叔子啊。我的天塌啦。无忌被电打了,呜呜呜……天啦……呜呜呜……”
屋角的泥泞小路上,现出了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一路呜呜咽咽的向我们来了。
是老吴,吴慧芳,老欧的老婆。
“无忌怎么样了?情况怎么样?你莫慌。”老爸一惊,忙问。
我亦是一惊,大清早的,开这种玩笑?
“无忌被电打死了,还在后山上,请您儿们帮忙抬回来。啊……呜呜呜……”
“啊?在那儿?快带我们去。”
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在场的人都不相信。怎么会?昨晚还在一起说笑,在一起玩儿牌来着。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
多说无益,先赶去要紧,救人要紧!我相信,老欧不会就这样走了,他还要跟我去打野羊呢。昨晚走的时候说好了,天晴就去。
“阿诺,怎么个情况?”老五闻声赶来,也是一副难于置信的表情。
“老欧有事,咱们快去。”
于是,我们跟着老吴迎着冷雨寒风,踏上通往后山的泥泞小路。
我家屋后是一座小山,小山后是一大片高粱地,高粱地的尽头便是老欧的家,他家的屋后也是一座小山,这座小山就是后山。后山再往后便是通往野人谷的乱石岗。至于野人谷的后面是什么就没人知道了,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穿越过野人谷。
途中,又有三四人闻声赶来,加入我们的队伍。老吴呜咽着哭泣,杂乱的诉说着大至的情况,但我与老五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想着早点赶到。因此,渐渐的我与老五脱离了众人,啪啪的带着飞溅的泥水,向前奔去。
“莫慌,你们两个。先看看他屋里的电断了没。”身后有人高呼。
“放心,知道。”这个必须知道,虽然急,还不至于慌。第一件事就是扯了他家的电源线。
山脚。
老屋。
顶着深灰色瓦片的仓白的墙壁上长着血红大口似的大门,血红的大门的两边是两个血红的大眼似的窗。整个看似一张惊恐的人的脸。
我与老五直冲入血红的大口中,找着电猫子的升压器。一把薅掉带着胶皮的电线,从血红的大窗丢出。
“走。”
一转身冲出大口。捡起掉在窗外的电线,恨恨的摔到屋左侧的田地里。
雨还在下,风继续吹。我们已到了后山的山后。
与电源线相连的是裸露着的铁丝,用一根根小木棍撑着,高约在膝下一拃,这不起眼的长着锈的细铁丝,可带着万伏的高压电,别说一二百斤的野猪,就是千把来斤的牛,只要一碰上也是秒杀。
只是,野猪是祸祸庄稼招人烦的,牛是耕田犁地招人疼的。但是,水火无情电亦无情,只要靠近,不论是啥,都将终结。
山上依然苍翠的点缀着几颗松,别的树木都已落尽了叶,只剩了光秃秃的杆子立在风中。盘住山脚的小路已被枯黄湿柔的落叶盖住,变成了一条黄带子。
我们沿着带子继续搜寻。
山路一转,一团黑影赫然出现在前方不远的路中。
老欧?
不及细看,脚下加力,身影一弹,我与老五不约而同的掠至黑影边。
正是老欧。
老欧的身体向峰顶的方向扑倒着,黑帽滚落一边,卷曲的花白的乱发已有了些微的湿意。双手撑抓在身前的落叶枯草中,黑袄也有了些微的湿意。黑裤却干燥得多,只是身前的部分……
身前的部分都已烧没了,从大腿到脚脖子处的裤子都烧没了。皮肉也烧得焦糊一片,压着生锈的铁丝的小腿穷骨处皮开肉绽。小腿下的黄叶上血迹斑斑,空气中全是肉烧焦了的糊味。
头皮一阵发麻,心也是一震,仿佛自己受了这至命一击似的,小腿也是一疼。
我与老五怔在原地。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真的没有一丝活气了吗?我与老五对望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意思,长时间培养出来的默契使我们不用多说。
缓缓的把老欧的身体翻转过来,他的身体已没了温度,开始僵硬。黑亮的眼珠已成死灰,再也射不出平和慈祥冷静的光了。乌红的唇张大着,成了灰白色,稀疏粗黑的胡查子一动不动。长满老茧的双手依然虚抓在身前,左手抓着几片黄叶枯草,右手抓着几颗泥土。胸前黑袄的钮扣上也沾着几片黄叶,几颗黑土。前面的黑裤已烧没了,双腿乌黑,创口处皮肉反卷,发糊,发黑。露出一节骨头,骨头上也有一个深的凹槽,也是发糊,发黑。
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触目惊心。
现在真是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老五捡起掉落一旁的黑帽轻轻的给老欧戴上。
不经意间又与老五对望一眼,仿佛,我们都有疑问。
铁丝是与小路平行的,老欧的身体是与小路几乎垂直的角度倒着。就好像是立正站好了卧倒下去的,没有向前的惯性吗?我以为,是会向前扑倒或是侧倒又或是零乱的侧前倒,至少也不会倒得这么的整齐吧。
但这都是我以为的,也许,我以为的都是错的。
我们都成了哑巴,不再发出一个字的声音。心里剧烈的翻腾揪扯着,控制不住的双眼泛起了泪光,模糊了视线。
这是真的吗?这真的是真的吗?
老欧放置电猫打野物已三年余,一直无事,为何今天突然这样?去检查线路,去看看有没有猎物上线,第一件事就是先在家断了电源。今天脑子短路了?
应该不会,熟习了做一件事的顺序后就会成为一种习惯。少做一个步骤就会觉得不自然,就会有警觉。更何况这种高危的事?没关电源就走,那便要心神不宁了。
昨天睡得也不晚,应该是休息够了。没有喝酒,就不可能是醉后糊涂。老欧平常也没得罪别人,不可能是报复。何况这打野猪也是保住了别家的庄稼,这是有益于他人的。
在这偏远僻静的山庄,没有人开过奔驰,宝马,保时捷;没人吃过龙虾,没人喝过拉菲;没人买过金伯利,没人戴过百达翡丽。可是,我们都是富有的,快乐的。因为我们之间只有亲情,友情,爱情。没有争名夺利,尔虞我诈。因此,庄里每有喜事,便是全庄的喜事,举庄同庆。庄里每有丧事,便是全庄的不幸,举庄同哀。
这样看来,不会是自己大意,不会是别人加害,那是怎么回事?
鬼使神差?
去他妈的鬼神!都是虚无。
这段时间就他们两口子在家,难到……。不可能。老吴是绝对不可能害他的。几十年的老夫妻了,早圆滑了彼此的棱角。就是吵架了,也万万不会害了他的性命的。
我苦思得不出一个结论。老欧走了,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老欧走了,我们每个人都少了一个亲人!我与老欧,一起打猎,一起对付凶恶的野兽,一起迷路在深山中,在岩洞中过夜……
恍惚中好像看见老欧的腿微的动了动,难到他还活着?
“老欧!”我不禁大喊,万一有奇迹发生呢?
“无忌啊,你走得好可怜啊,早饭都没吃啊……”
原来是老吴一行人到了,她跪在地上,呜咽着,双手扯着铁丝,铁丝带动了老欧的腿。
花白的头发披散着,眼泪与鼻涕混在一起从脸上深深的皱纹往下流。单薄佝偻的身躯越发的孤单,脆弱,无助。抓住铁丝的长满老茧的手拼命的撕扯,她要把要了老欧的命的铁丝扯个稀碎。手破了,血一滴一滴往下掉。染红了手里的铁丝,染红了枯黄的树叶,染红了树叶下的黑色的泥土。
雨更大,风更冷,树木在呜咽,群山也在呜咽。
老欧的身体更冷了,更僵了。
“快别哭了,人已经走了,别再冻坏了。”
“是啊,你再冻坏了无忌走得也不会安心啊。”
“哭吧,放声哭出来。莫憋着,哭出来会好受些的。”
“在这儿哭好了回去就别哭了。”
“先把无忌弄回去,不能老放在这儿啊。”
“对,先把人抬回去要紧。”
……
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的说。
突然,右大腿处一个振动传来。想都没想,右手自然的熟练的下探,回抽,掌心一翻,一部手机赤裸裸的躺在掌心。
“阿诺,来接我。我在白家做事。”老四的短信。
老四欧阳晓峰,老欧之子,浓眉大眼,天生神力。人称“金钢”。
“你去接他吧,我们把无忌抬回去。”老爸也看到了我的短信,对我说。
“好的,路滑,你们小心。”我对老爸说,又对老五点点头,便匆匆离去。
白家门前的青石大道上,一条人影飞奔着。此人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略显沧桑的脸已有了些岁月的痕迹。嘴角不停的抽搐,泪水不停的流下,他很伤心。
这里也是一样的冷雨寒风,只是没有泥泞,青石路只是冰冷的硬。
而他,只是跑,不停的跑。
他就是刚刚接到噩耗的欧阳晓峰。
我骑着摩托车轰轰的驰来,在欧阳晓峰身前一个急刹,青石路面上留下一条黑线。
“老四,上车。”
老四用泪眼看了我一下便一抬腿跨上了后座,我轰轰油门,一甩车尾,轰轰的驰上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