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屋里都收拾妥当之后,又打发了柔香和翠微各自回房,夏以沫就打算上床休息了。
屋外却在这个时候,传来沙沙雨声,一开始还是滴答滴答的小雨点,很快却瓢泼起来。
夏以沫忍不住推开门望去。
茫茫雨雾,遮天蔽日般的洒落下来,像是被人从天上兜头浇下,将这个皇宫都笼罩在这层层帘幕之中。
瓢泼的雨势,衬得远处灯火昏黄,遥遥望去,竟缥缈的像一场午夜梦回。
四周所有的声音,一刹那间,都仿佛被这喧哗的雨声遮了去,倒显出一份别有的宁静。
夜色已深。
这个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歇下了吧跟另一个女子缱绻缠绵
哪怕只是脑海里刚刚沾到这样的念头,夏以沫便觉得心底一窒,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狠狠刺了一下般,不致命,却也痛的清晰。
明明告诉自己不在乎,可是,苦涩的滋味,却依旧不受控制的漫延在身体的每一处,一点一点的吞噬着她所有的理智。
夏以沫不敢再想下去。
垂眸敛去瞳孔里微微的涩意,夏以沫缓缓将房门关上
一只修长的大掌,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横插、进来,把在菱花门框之上,阻住了房门的阖上
无根水自九天倾洒,如同一匹雪白的瀑布垂挂屋檐。而此时此刻,瀑布前头,男人身姿颀长,黑发如墨,一双冷峻的眉眼,宛如画成,目光相接处,仿似迎来一场暮冬时节的雪冻。
夏以沫顿在原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男人,心,一刹那间,就像是被石子搅乱的一池湖水,激起绵绵涟漪,千回百转,似苦似甜,似喜似悲,万般滋味,齐在心头。
许久,都反应不过来。
而宇文熠城,就那么站在门外,站在她的面前,静静的望住她,手上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雨伞,半个身子,却已沾湿。
时间就像是这遮天的大雨一样,从两个人之间迅速的流过。
漫长如一个世纪般,短暂的又仿佛须臾。
茫茫语声之中,夏以沫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虚无的找不到一丝着力处一般:
“宇文熠城,你怎么会来”
男人却只淡淡瞥了她一眼,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来,“孤想你了”
一句“孤想你了”,被他咬的极之稀松平常,就像是在说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夏以沫却只觉一颗混乱的心,像是陡然顿了顿,旋即却是更飞快的跳动起来,剧烈的她整个胸腔,都仿佛疼痛起来。
他说,他想她了,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却仿佛重若千斤,注入了太多太多无法诉之于口的厚重情愫一般。
是这样的吗
夏以沫想问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半响,方才从搅成一团乱麻的脑海里寻回半分理智,下意识的张口问道:
“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跟皇后娘娘在一起吗”
话一出口,却让夏以沫火热跳动的一颗心,瞬时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令人不期然的冷静了许多。
“你不陪着皇后娘娘,深更半夜的来我这儿干什么”
夏以沫不想表现的她多么在乎一般,只是,这番话说出口,却连她自己都能听出其中的赌气,藏也藏不住。
夏以沫痛恨自己的没出息。转身,愤愤的就打算往屋里走去
宇文熠城却蓦地伸出手去,拽住了她纤细的皓腕。
他的手,似乎还带着踏雨而来的微微湿意,凉悠悠的烙在她的皮肤上,却像是一炉燃的炙热的火炭一般,烫的夏以沫整个人都仿佛不受控制的一颤。
“夏以沫,你在吃醋吗”
灼烈大掌,一个用力,将她拉的近了些,男人幽邃的嗓音,就像是一把柔软的小刷子一样,轻轻搔在夏以沫的耳畔,性感而凉薄。
夏以沫有一种被陡然揭穿心事的窘迫感,一张脸,瞬时有些发热,嘴上却强硬道,“谁吃醋了宇文熠城,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巴不得你不来呢”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一般,夏以沫一壁开口,一壁试图从男人的掌下挣脱。
但那铁钳般的大掌,却像是长在了她的腕上一样,牢牢的禁锢住她。
不会弄痛她,却也让她半分也挣脱不得。
与此同时,宇文熠城一张凉薄的唇,微微轻启,吐出四个字来,“口是心非”
夏以沫像是没防备,蓦地被震住了一般,只下意识的抬眸,望向对面的男人。
四目相对,夏以沫陡然撞进他的眸底,男人一双濯黑的眼瞳,此时此刻,就像是夜色下的一汪深海一般,幽邃,深不见底,坠着人,深陷其中,只能不断的折堕下去,无边无际,如同一袭没有尽头的深渊,陷进去,便再也无力挣脱。
夏以沫有些慌乱,本能的垂下头去,下意识的掰着男人锁在她皓腕上的灼烈大掌,“宇文熠城”
许是她不知所措的神情,令男人心一软,握在她腕上的大掌,一松,却是转而牵住她的小手,不顾女子诧然望向他的视线,淡声开口道,“进屋吧”
便自顾自的牵着她,走进了里屋。
身后的房门,亦被他顺手带了上。紧闭的房门,刹时将屋外噼里啪啦的落雨声,挡去了许多,倒显得偌大的房间里,寂静的有些诡异。
一时之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沉默,缓缓流淌在两个人之间的空气里,轻飘飘的,像是浮在半空中的渺渺尘埃,无法上升,也无法下降。
在这样如坟墓一般的沉静之中,夏以沫听到自己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跳的飞快的声音。砰砰然,像是随时都会从腔子里突然蹦出来一般。
止也止不住。
为掩饰这样不受控制的尴尬,夏以沫随手从桌案上捞起一杯冷茶,灌进了喉咙里。
只是,她喝的太急,一口气没理顺,呛着了,瞬时不停的咳嗽起来
“就不能慢点”
宇文熠城一壁帮她顺着气,一壁凉悠悠的数落道。
明明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嫌,但为什么夏以沫却仿佛从中听出了那么一丢丢的关心呢还有,他此时此刻,轻抚着她后背,为她顺气的动作,为什么竟让她联想到了类似于“温柔”之类的字眼呢
这样一想,夏以沫只觉被他凉薄大掌,轻轻抚过的地方,瞬时变得一片火热起来,烫的她整张脸,都不由如火烧一般。
“我没事了”
拼命的压下喉咙里的咳嗽,夏以沫一壁忙不迭的开口,一壁本能的扭了扭身子,避开了男人落在她背上的轻柔手势。
倒像是落荒而逃一般。
她的逃离,令宇文熠城触碰她的动作,瞬时一僵,顿了顿,方才收了回去。一张清俊的脸容,一刹那间,却是什么情绪都没有。
夏以沫不确定自己方才的举动,是否伤到了对面的男人,否则,她为什么似乎从他濯黑的瞳仁里,看到了一丝淡淡的失落呢
这样的宇文熠城,让她感到陌生,让她有些不习惯,更让她不自禁的内疚
“那个”
夏以沫甚至不敢多去看对面的男人一眼,情急之下,只能胡乱转了话题,“你不是说今天要留在永和宫,就不过来了吗”
话甫出口,夏以沫便懊恼的恨不能绞了自己的舌头。她不是言辞凿凿的说不在乎的吗怎么还是下意识的将话题转到了这上面呢
还好,这一次,对面的男人并没有再追究她是否在吃醋的问题,只淡声道,“本来是的”
语声顿了顿,“只是,在就寝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到了你”
说这话的宇文熠城,嗓音极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甚至带着些连自己都不清楚的微微的疑惑一般。
他说的如此自然,落在夏以沫的耳畔,却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刹那间,心底仿佛掠过无数的情绪,细小的、震荡的,如一朵朵烟火,在胸膛里陡然炸开,说不清道不明。
宇文熠城静静的凝视着她。
许久,男人突然出声道:
“夏以沫,孤曾经说过,你的人,你的心,孤都要”
语声一顿,宇文熠城薄唇微掀,似乎微微扯开一抹轻笑,“为什么孤觉得,孤在还没有得到你的心之前,就已经先失了自己的心呢”
这番话,他说的极轻巧,就像是隆冬既尽,春日将起,初融的皑皑白雪一般,带些凉意,却柔然异常,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完全化尽人的心底,在那里烙下专属于他的深刻痕迹,再也难以拔除。
有一瞬间,夏以沫只觉耳畔嗡嗡作响,四周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刹那间,仿佛都在不断的远去,模糊,惟有男人清冽的嗓音,惟有从他薄唇里,一字一句吐出的每一个字眼,如此的清晰的回荡在她的耳畔,虚幻的像是一场梦一般。
那些轻浅的字眼,一笔一划的滑过她的心头,如同窗外此时此刻飘落的丝丝细雨一般,洒下绵绵的湿意。
夏以沫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太多了,太多的情绪,像是疯长的野草一般,缠绕在她的心头,令她混乱一片,令她几乎窒息。
面前的男人,他说的是真的吗他的心他的心,真的失落在了她的身上吗
夏以沫不敢想象,她甚至从来不敢如此的期待。
这一切,都太过突然,像是陡然划破天空的一道流星,没防备的投射到人的心底,掀起阵阵波澜。
许久,夏以沫方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把声音来,“宇文熠城,你不要胡说八道”
或者,她更宁肯他是胡说八道的吧这样的话,她就不必面对,仅仅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带给她的连绵冲击;这样就可以让她仍旧毫无负担的面对他,维持住他与她之间原有的关系
她突然很怕他说的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就像是他此时此刻,所说的一切,将会改变所有的事情一般
她不知道那样的改变,是好是坏,她只是感到无尽的恐惧。
宇文熠城望着对面的女子,这一刹那,清丽脸容上瞬间闪过的无数情绪,她澄澈透亮的眼眸,此时此刻,湿漉漉的就像是一只陡然受了惊的小松鼠一般,充满害怕与防备,却又全然不知所措。
稚气的就如同一个小小的婴儿。
亟待人保护。
而不是伤害。
宇文熠城古潭般深邃的一双寒眸,有幽深锐芒一闪即逝。敛去了,复又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
“孤也希望自己是在胡说八道”
男人一把清冽的嗓音,在这句话说出口之时,却仿佛带着抹近乎藏也藏不住的自嘲。
夏以沫纷纷扰扰的一颗心,瞬时又是不受控制的一跳,下意识的望向对面的男人。
宇文熠城也望着她。古墨色的一双寒眸,在摇曳的烛火掩映下,似蕴着无数的星光,清冷锐芒,点点滴滴却尽是映着她的身影,仿佛此时此刻,他的眼中,除了她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
他只有她。
她也只有他。
夏以沫听到男人薄唇轻启,缓缓开口道,“夏以沫,你曾经说过,既然孤的心,不在你身上,那么又岂能要求你的心,在孤身上呢现在,如果孤的心里有你,你是否能同样回报孤,你的心呢”
男人嗓音极轻极低,像是被柔柔清风吹起的一根羽毛,轻巧的漂浮在半空之中,却是异常清晰的撞进夏以沫的鼓膜里,一字一句,每一个字眼,每一声停顿,都无孔不入般的钻到她血脉里的每一处,直要融到她的灵魂里去一般。
他要她的心拿他自己的心,来换她的心
她可以相信他吗
可是,就算她相信,又能怎么样
这一切,都来的太快,快到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他的心
不,太沉重了。
他的心,她要不起。
她怕她要了,就会真的如他所说,要将她的心舍去
在他面前,她唯一仅剩的就是自己的一颗心,一点可怜的自尊了如果连这都失去的话,她今后要如何自处
更何况,她要如何面对阿轩呢
脑海里忽而闪过司徒陵轩的名字,夏以沫混乱的一颗心,瞬时一静,旋即却是不受控制般的划过丝丝未明的悲哀。
是呀,她不能对不起阿轩,她不能背叛他。
至于对面的宇文熠城,无论他说的这些话,是真是假,她都注定不能给他回应。
只是,想到了这一点,夏以沫心中却殊无半分的喜乐。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即便不去看他,她也依旧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对面的男人,这一刻,落在她身上的那种灼灼的视线,就像是七月流火的天气里,融融照住人的炽热日光一样,炙的人一颗心都滚烫。
眼前的女子,微微垂着头,露出一小截白皙纤长的脖颈来,他看不到她一双雪亮的眼眸里,此时此刻是怎样的一种情绪,惟有浓密而漆黑的睫毛,遮在她垂着的眼眸处,微微轻颤,如同被打湿了的蝴蝶羽翼,振翅欲飞。
或者,面前的女子,本身就是一只蝴蝶,随时都会飞出他的生命或者,惟有折断她的羽翼,她方能够永远留在他的身边,成为他的禁脔,此生此世,都只能依附于他,再也难逃
眸色一深,旋即被宇文熠城敛了去。
似过了许久,夏以沫方才艰难的出声道,“宇文熠城”
被他连名带姓的唤着的男人,却像是能够知晓她想说什么一般,在她开口之前,抢先一步道,“夏以沫,不用急着给孤答复反正来日方长,孤有的是时间等你决定”
他是因为害怕她拒绝,才抢先一步这么说的吗夏以沫讶异的望向她。对面的男人,却在这个时候转了转眸,避开了她的注视,只留半张侧脸对住她,冷峻依旧,亦俊美依旧。
不过,他的语气,还真是自负啊。倒像是他笃定了她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似的。
意识到这一点,萦绕在夏以沫心底的一腔内疚,不由逸出点小小的不满来。
“孤累了”
宇文熠城却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嗓音慵懒而清贵,“咱们睡吧”
夏以沫自动屏蔽了那从他口中吐出的一句“咱们睡吧”,是否别有深意,而是忍不住出声道:
“你能不能不要一口一个孤,听着人耳朵疼”
宇文熠城似乎没有料到她的关注点,竟在这上面,似乎难得的愣了愣,在瞥了她一眼之后,却是淡声应了一个字,“好”
语声一顿,“我累了,咱们睡吧”
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再用“孤”,改成了“我”只是,后面那一句“咱们睡吧”,到底是怎样一个意思
夏以沫脸上一红。
“你先睡吧,我还不困”
垂着一双眼眸,看也不看对面的男人一眼,夏以沫一壁嘟囔着开口,一壁转过身去,就要离着对面的男人远一点
只是,她身子还未得及动弹,男人灼烈的大掌,却蓦地钳住她纤细的皓腕,一个用力,便将她扯进了他的怀抱
属于男人特有的清冽气息,瞬时盈满夏以沫的鼻端,熟悉而好闻。
夏以沫一张俏脸上,又是一热。
下意识的就想要从男人的怀抱里挣脱。
宇文熠城却将她抱得更紧。
“孤困了”
清冽语声,徐徐响彻在夏以沫的头顶,话出口,男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口道,“我困了,陪我睡一会儿”
说到后来,男人语声渐低,令明明听来如此强势的一番话,却仿佛多了几分柔软一般。
夏以沫被他轻轻抱着,他说话之时,灼热的呼吸,就喷洒在她的头顶,她甚至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那带着些湿意的温度,一丝一丝,像是要融化到她的心底一般。
夏以沫僵硬的身子,不由慢慢放松下来。
她没有再挣脱,任由男人轻轻环抱着她。
有一刹那,她甚至想抬起手来,回抱住他。
但终究,还是垂了下去。
她就那样任由他抱着。
远远望去,就如同一对爱侣拥抱着一样。
两个人离得那样近,身体紧贴身体,心与心的距离,如此接近。
这样近,却终究是看不到彼此的脸。
窗外,绵绵细雨,无止境的落着。
天地一片苍茫。
(九头鸟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