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沫醒来的时候,宇文熠城已经去上朝了。
听翠微说,他临走之际,特意嘱咐他们,不要吵醒她,让她能够多睡儿会。
近来这些日子,他对她真的是越发的贴心了。
比方说,前几日她正值葵水,那个男人知道她怕冷,不过十月中,就早早的让人在殿中生了火,夜晚,他更是自动当起了她的人肉汤婆子,整个人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从他身上的散发出的热量,一点一点的传递给她,温暖而安心。
想到这儿,夏以沫唇角不由漾起一抹浅笑。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小姐”
柔香推门进来,“药熬好了”
所有的温柔绮思,在望到端在自己面前的乌黑药汁之时,冷了冷。
从柔香手中接过汝窑天青色的药碗,微烫的温度,炙的夏以沫细长的指尖,下意识的缩了缩。
闻着熟悉的苦涩药香,夏以沫脑海里忽而闪过,昨晚,那个男人耐心周全、温存缠绵之际,压抑着低喘在她耳边呢喃,“夏以沫,给孤生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单单只是念到这几个字眼,夏以沫心里便不受控制的升腾起丝丝的热流一般,似苦似甜、似喜似悲,说不出来的滋味。
握在掌心里的避子汤,渐渐的有些凉了,夏以沫却第一次感到犹豫起来。
“小姐,院里的木芙蓉一夜都开了,可漂亮了,我们去看吧”
翠微突然掠进来的脆生生的一把嗓音,吓了夏以沫一跳,端在手中的汝窑天青色药碗,不由微微一颤,碗里的墨色药汁,瞬时倾洒下来,溅在她月白衣衫上,浸出一大片湿漉漉的污渍。
柔香横了一眼闯进来的小丫鬟,“这么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吓坏了小姐,怎么办”
一壁忙不迭的为她家小姐收拾着弄脏的衣衫,柔香一壁不忘数落着造成这一切的小丫鬟。
翠微自知理亏,一边帮忙,一边撒娇的道着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
夏以沫道,“我进里屋再换一件好了”
柔香望了望一旁空了的药碗,“小姐,药洒了,需要奴婢再去熬一碗吗”
夏以沫脚步一顿,停了须臾,口中吐出两个字来,“算了”
话出口,夏以沫却是心思恍了恍。她不知道,做出这样决定的她,到底是对是错。但这一刹那,她不想喝那避子汤。
至于今后如何,她会不会有孕,会不会真的生下那个男人的孩儿一切端看天意吧。
无论如何,她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走出了这一步。
尽管这一刻,夏以沫心中仍充满了无尽的迷茫与说不清的害怕,但是,她并不后悔。
将来怎么样,将来再算。
夏以沫释然。
十一月初九,是夏以沫的生辰。不知不觉间,她竟已到了这离国一年多了。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有时候恍然一想,夏以沫都觉得仿似一场梦一样。
若非柔香和翠微提醒,她都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生日。宫中也没什么动静。
宇文熠城处更是静悄悄的。
想来,他并不知道是她的生辰。
这也没什么。
尽管她自己觉得这生辰过不过,没有关系,但是,那个男人的不记得,却还是让夏以沫不自禁的有些淡淡的失落。
红泥小火炉,将偌大的房间,烘的暖融融的,夏以沫窝在缀锦阁里,闲闲练着字。
宇文熠城却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一把夺下她手中的笔,随之将一件洋红羽缎的大氅紧紧裹在了她身上
夏以沫被他一系列的举动,闹得糊涂了,怔楞的问道,“你干什么”
宇文熠城牵起她的手,凉薄唇瓣,邪气一笑,“孤带你出宫”
夏以沫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他拖着,抱上了马车。
显眼富贵的石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齐头三驾马车,一路奔驰,向着宫外行去。
永安城热闹非凡。许是因为今日是集市的关系,虽是茫茫冬日,但出街的人,仍是格外的多。
夏以沫整个人都被塞进极厚的棉袄,外头还裹了件狐狸毛滚边的紫缎披风,一只兜帽罩住了她大部分的额头,兜帽下只露出一双婉转浓丽的眼,整个人被包裹的就像是一只硕大的粽子
好吧,夏以沫是怕冷,但身旁的这个男人,也不用在临出门之前,将她里三层外三层的包成这样啊以致她都有些行动不便了
一壁在热闹的人群里穿梭,夏以沫一壁怨念的想着。
还好,形形色色的摊位,很快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杂耍的、卖艺的、捏糖人的林林总总,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夏以沫这个看看,那个瞅瞅,好不快活。
最重要的是,她看上的每一件东西,都有身旁那个男人付钱她只管买买买,吃吃吃
夏以沫在一家卖酒酿圆子的摊位前,定住了脚步。然后,眼巴巴的望向身旁的男人。
宇文熠城却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不能吃了一会儿就到午膳了”
没料到他会拒绝,夏以沫立马保证,“吃了这个,我就不吃午饭了”
男人只微微抬了抬眼皮,在她身上扫了一眼,“不行”
“为什么”
夏以沫不满。
宇文熠城似乎被她问了住,一张薄唇抿了抿,半响方吐出几个字眼,“你吃的太多了”
说罢,男人自顾自的转身,离开了酒酿圆子的摊子。
他居然嫌她吃得多
“什么呀”
夏以沫愣了半响,然后愤愤然的追了上去。
当在号称永安城最有名的楼外楼坐定的时候,夏以沫还是为着那碗没有吃到的酒酿圆子而耿耿于怀。
所以,当身旁的那个宇文熠城,问她想吃什么的时候,夏以沫十分不厚道的将这家酒楼所有的招牌菜,都点了一遍,而且,特意嘱咐掌柜的,要大份的
他不是嫌她吃得多吗那她就使劲吃,使劲吃
怀揣着这样报复般的心理,点完菜之后,夏以沫幸灾乐祸的去瞅对面的男人的反应。却见他一张冷冷清清的俊颜上,什么情绪都没有,修长手指,只端着一杯清茶,慢悠悠的饮着。
倒是一派气定神闲的姿态。
夏以沫遂觉得先前的那点可怜的报复的快感,尽数消弭于无踪。
对面的宇文熠城,却在这个时候,放下了手中的杯盏,“你先在这儿坐着,我去去就来”
说话间,男人便起了身。
“你要去哪儿”
夏以沫本能的问道。
宇文熠城却只道,“有点事情”
顿了顿,不忘嘱咐她,“你乖乖的在这儿等着,不许乱跑”
夏以沫听着他哄小孩子般的语气,不满的撇了撇嘴。
她原本还想表现出对他去哪儿的不在乎,可是,话出口,却不由的变成了,“那你早点回来要不然我就不等你了”
宇文熠城凉悠悠的瞅了她一眼,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来,“你敢”
夏以沫一张俏脸,不知怎的就红了红。
而男人却已悠悠的下了楼。
夏以沫望着他毓秀挺拔的身影,一点一点的消失在她的视线尽头,心里却不自禁的想着,他长得还真是好看啊,连背影都这么好看
意识到这一点之时,夏以沫懊恼的恨不能咬了舌尖。
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像个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看着自己的情郎,哪儿哪儿都好
情郎
不自觉的竟拿这两个字来形容那个男人,夏以沫心里突然不由的掠过丝丝的甜蜜。
她一定是疯了。
明知道,这样不正常,但夏以沫还是控制不住的想到那个男人,想到他,她的唇边,就情不自禁的带出一抹浅浅的弧度。
简直不知时日已过。
等了许久,那宇文熠城还是没有回来。一开始,夏以沫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身影,却还是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便有些着慌了。
他该不是嫌自己点的菜太多,所以一个人跑了吧
夏以沫勉强笑了笑。拿这样的玩笑,来宽慰自己。
时间陡然间,像是被人调的慢了一般,过得异常拖沓。
夏以沫伸长了脖子,可是,还是看不到宇文熠城的身影。
“请问你”
终于忍不住,夏以沫一把拦住上来添水倒茶的店小二,问道,“有没有见到跟我一块儿来的那个男人”
听她问及那个看打扮就知道是极富贵的公子,店小二立马满脸堆笑,“夫人问的是你的夫君吧”
从旁观者口中吐出的“夫君”二字,让夏以沫心中突然掠过一丝说不出来的欣喜滋味,旋即却是急切的点了点头,“他在哪儿你看见他去哪儿了吗”
“这个”
店小二犹豫了一下,然后陪着笑回道,“小的也不是很清楚”
虽一早知道,向他打听那宇文熠城的行踪,希望不大,但当亲耳听到这店小二说不清楚的一刹那,夏以沫还是难掩失落。
“夫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店小二殷勤的问道。
夏以沫还在想着宇文熠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响,方道,“没什么了”
于是,店小二乐颠颠的就下楼去了。
夏以沫颓然的坐回到座位上。
又等了一会儿,宇文熠城还是没有回来。
这一下,夏以沫是真的慌了。
一刹那间,她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这一次,他们是微服出行,身边根本一个侍卫都没带,若是有人想要趁机绑架他,或者取他的性命的话,该怎么办
又或者,他有什么急事,先回了宫,然后将她一个人忘在了这里
更甚者,他是故意将她丢下,不要她了吗
想到第一点的时候,夏以沫心中一紧,担心不已;而想到后两种可能之时,却是不由的心中一沉,只觉说不出来的害怕与茫然。
他该不会是真的就这么抛下了她吧还是,出了事情
无论哪种可能,都让夏以沫无尽的彷徨。
再也忍不住,夏以沫霍的起身,匆忙就向楼下奔去她要去找他
因走的太急,夏以沫但觉脚下一滑,整个人瞬时沿着楼梯,向下摔去
电光火石之间,夏以沫突然只觉得如此的难过。
就在她以为自己势必摔成重伤的刹那,她下堕的身子,却突然撞进一具坚硬的胸膛,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将她抱了住
“走个楼梯也能摔倒夏以沫,你多大了”
熟悉的清冽嗓音,徐徐响彻在她的头顶,如骤然涨潮的汐水一样,压向夏以沫。
女子蓦然抬眸,望向千钧一发之际,救她于危难的男人。
近在咫尺的男子,一袭水蓝色织锦袍,在融融日光照射下,朦胧似披了霞光雾色,他清俊的面容上,神情是她熟悉的倦倦而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反而给他添了一丝慵懒可恶的魅力。
夏以沫见过的男人,比他好看的有之,但却没有人有他这份气度和气死人的笑容。
定定的望着他,夏以沫一双眸子,不受控制的浮起一层水汽,一刹那间,她只觉心头酸涩,说不出来的委屈。
宇文熠城望着她愣愣凝住他的神情,甚至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眸里,还蕴了晶莹的泪意,浓黑眉目,不由微微皱了皱,“夏以沫,你怎么样摔到了哪里”
一壁说着,男人一壁忙着替她检视起来。
夏以沫听着他冷冷清清的一把嗓音,这一刹那酝出的关切与担心,却只觉心头的委屈,更浓了些。
“你去哪儿了”
夏以沫嗓音中不自觉的带了哭腔。
宇文熠城正在检视她脚踝的动作,一顿。抬眸,女子清亮脸容,就那么定定的落在他的身上。她水洗一般漆黑的眸子里,依稀可见,大片大片的水泽,在墨色瞳仁上浮起的泪膜。
她就那样不知所措般的望着他,小小一张面孔,神情委屈的似一只被主子抛弃了的小猫般
宇文熠城只觉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这一刹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一般,一股异样的情绪,像是陡然决了堤的潮水,毫无防备的溢满他的整颗心。
须臾,敛尽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宇文熠城将女子抱了起来,一步一步回到了楼上。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坐定,宇文熠城又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女子的脚踝,还好,只是,扭伤了少许,并没有什么大碍。
夏以沫瞧着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脚踝上轻轻揉着的动作,只觉眼角又是一酸。
“你去哪儿了刚才”
夏以沫又问了一遍,也许,并不需要他的答案,只是,她的担心,无处安放,“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
说到这儿,女子语声渐低。
夏以沫不由的垂了垂眸。她没敢说,她还以为他抛下了她
这样的念头,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更何况是对住面前的男人。
纵然如此,亦让轻柔的揉着她纤细足踝的宇文熠城,手势一顿了。
男人微微抬眸,一双古潭般幽邃的眸子,波光粼粼的望向她,“夏以沫,你是在担心我吗”
被一语道破心思的夏以沫,面上不可自抑的浮起一抹似是而非的嫣色,垂了眼眸,不敢去看对面的男人一眼,只别扭的将自己未着鞋袜的右脚,从男人手中挣脱了出来,闷声开口道,“谁担心你了我只不过是怕你带着钱袋一走了之罢了我点了那么多菜,若是没钱付怎么办”
宇文熠城望着她明明羞得耳尖都红了,却还故意撞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凉薄的唇瓣,不由自主的漾开一抹轻笑,“口是心非”
男人温柔的近乎宠溺的嗓音,让夏以沫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瞬时跳了跳。
而宇文熠城,已自然的捞起她的脚,小心翼翼的帮她穿起鞋袜来。
尽管他们已经有过许多比这亲密的行为,但这一刹那,他修长的大掌,轻柔的握着她的足踝,一点一点的为她穿着鞋袜的动作,却仿佛陡然亲密过所有的温存缠绵。
夏以沫但觉眼眶一热,含在眸里的泪水,用了许多力气,方才压了下去,不让它们滚落出来,饶是这样,一把轻细的嗓音,却终究是不能自抑的带出几分哽咽,女子轻声开口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宇文熠城难得的没有反应过来,微微抬眸,望向她。
夏以沫没敢看他,低垂着一双眼睛,惟有浓密的睫毛,止不住的微微轻颤,如被打湿了的蝴蝶羽翼,“宇文熠城,下次不要这样了不要一声不响的留下我一个人你要去哪儿,有什么事情,让我知道我不想”
说到这儿,女子咬了咬唇,却是声音一哽,再也说不下去了。
宇文熠城正在为她穿鞋的手势,微不可察的顿了顿。
少顷,男人低沉的嗓音,徐徐传来,“好,孤答应你”
听得他的保证,夏以沫清丽脸容上,不由漾开浅浅笑靥。她澄澈透亮的明眸里,犹带着未散的泪意,衬着颊边如花笑靥,此时此刻,竟别有一番夺人心魄的妖娆艳丽。
宇文熠城沉黑的一双眸子,瞳色瞬时一深,一刹那间,闪过无数的情绪。
“夫人,您的面好了”
店小二却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
(九头鸟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