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夏以沫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的时候,已是深夜。
宇文熠城却没有留下来,陪她过夜。因为就在他们云歇雨停后的不久,初初怀有身孕的阮迎霜,就不顾漏夜的遣了婢女来找他……用的理由是,夜半她身子突感不适,因为极怕会对腹中胎儿不利,不能安眠,所以请陛下过去看望……
宇文熠城没有犹豫多久,就披衣起身了。然后,便是离开缀锦阁,往延禧宫的方向去了。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夏以沫已经醒了。
可是,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她不会开口留他……而他,也不会因为她开口,就留下……
如今,对那个男人来说,谁也比不上有孕的阮迎霜和她腹中的龙裔重要吧?
凌乱的床榻,因为他的离去,瞬时空了一块儿,九月的天气,夜里已经很凉了,不知从哪里灌进来一阵冷风,吹得屋内更是一片凉意。
锦被衾寒,夏以沫独自坐在黑暗中,良久,眼中终是忍不住的怔怔淌下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哭的累了,她终于再一次沉沉睡去。
只是,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醒来的时候,全身的筋骨,就像是被揉碎了重新缝起来的一般,没有一处不疼。
夏以沫费了好大的劲儿,方才挣扎起身。
幸得小丫鬟们事先贴心的准备了热水,翠微留下服侍她沐浴,而柔香,则被她吩咐去准备避子汤了。
那个男人,他想要她怀上他的骨肉,想要她生下他的孩儿……却忘了,只要她不想,她就一定不会怀上他的孩子……尤其是经过昨晚的事情之后,她更加不可能让自己怀上他的孩子……
将自己深深埋入浴桶之中,温热的水波,稍稍缓解了她全身的酸痛,可是,她的心,却依旧那么疼。疼到她甚至想,就这样沉溺在水中,再也不醒来,该有多好……
窗外,枯黄的落叶,被萧瑟秋风吹起,以一种诗意的姿态,向地面扑去。
……
九月中的时候,皇后娘娘下帖邀宫中众嫔妃一起去御花园品茗赏菊。
接到帖子的时候,夏以沫本不想掺合进去。但纪昕兰派来的婢女说,此次赏菊,皇后娘娘还一并邀请了宇文烨华与宇文彻,希望她也能出现……诚然,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夏以沫心中动了动。况且,她也不相信,纪昕兰这一次大张旗鼓的邀请众人,只单单是为了去赏菊,至于她有何目的……去了也就知道了……
所以,夏以沫最终接了帖子。带着柔香和翠微一道儿去了御花园。
她到的时候,纪昕兰、上官翎雪、顾绣如、向婉儿、瑜贵人都已经在了,而宇文烨华和宇文彻,因为住在宫外,所以会迟一点才能过来。
看到她出现的时候,其他人反应倒还好,惟有向婉儿冲着她不屑的冷笑了一声,然后就撇过头去,不看她了。
夏以沫自然也不会跟她一般见识。
在顾绣如的招呼下,与她坐在了一起。
“沫儿妹妹今日能来,本宫觉得甚是高兴……”
赐了茶之后,纪昕兰率先开口道,“……大家都身为陛下的妃嫔,自家姐妹,平日里理应多亲近亲近的……”
夏以沫手中捧着汝窑天青色的茶盅,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对面的瑜贵人已是笑吟吟的向着她道,“几日未见,妾身怎么瞧着沫儿妹妹似乎消瘦了许多呢……”
语声一顿,妆容精致的脸容上,装出几分惺惺作态的关切来,“沫儿妹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不妨说出来,都是自家姐妹,能开解的,一定都会帮你开解……”
她这边厢话音方落,向婉儿已经迫不及待的冷笑出声了,“她能有什么心事?……我看她根本就是妒忌和妃娘娘怀了陛下的龙裔,自己心里气不过,所以才这样郁郁寡欢的……”
明明是挤兑夏以沫的字眼,可当她说到那一句“妒忌和妃娘娘怀了陛下的龙裔”之时,那向婉儿自己倒不由的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面对她明摆着的挑衅,夏以沫却仿若未闻一般,只悠悠抿着杯中清澈的茶液,神情一派闲适自然,倒仿佛听的是他人的是非一样。
只是,她越是这样的心平气和,落在向婉儿眼里,却越觉得刺眼,张嘴就想要继续说下去,却听端坐在主位上的纪昕兰,温声开了口,“迎霜妹妹怀有龙裔,乃是宫中的一大喜事,沫儿妹妹又怎么会妒忌呢?……婉妃妹妹这样的话,也就是咱们姐妹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若传到陛下或者迎霜妹妹的耳中,只怕迎霜妹妹会多心,到时影响了姐妹之间的情谊,就不好了……”
她这一番极之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之后,一时之间,倒没有人再说什么,便听那瑜贵人随声附和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
一双杏子眼,滴溜溜的在众人面上悠悠一转,笑道,“况且,就算是妒忌的话,大抵也临不到沫儿妹妹吧……毕竟,咱们众姐妹之中,数沫儿妹妹最得陛下宠爱,侍寝也最多,就算眼下沫儿妹妹的肚子,还没有任何的动静,但迟早,沫儿妹妹自己也会有孕的……那个时候,又何须再妒忌如今的迎霜妹妹呢?……”
果然她的一句“沫儿妹妹最得陛下宠爱,侍寝也最多”,引得在场的众人,都或多或少的觉得有些刺耳。向婉儿更是毫不掩饰的恼怒与妒忌,恶声恶气的道,“就算她侍寝最多,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肚子不争气,到现在也没福气怀上陛下的龙裔……”
一壁说着,她一双眸子仍兀自恶狠狠的盯着夏以沫,眼中出现一抹狠色极一抹讥诮之色,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夏以沫却仿若未察,只淡定的捡起碟中的一小块桂花糕,往嘴里塞着,像是一心一意都只在吃糕点上。
向婉儿和瑜贵人的一连串的冷嘲热讽,毫无疑问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没有起到一点效用,当真是气煞了她二人。
偏偏夏以沫还像没事儿人一样,该饮茶饮茶,该吃糕点吃糕点,坐在一旁,倒仿佛一个真正看戏的人。
倒是她身旁的顾绣如,在这个时候,轻轻将手中的润瓷浮纹茶碗,搁回了桌案上,曼声开口道,“说到承宠最多……”
明眸微微抬起,漫不经心的扫过对面的上官翎雪,“如果本宫没有记错的话……在沫儿妹妹入宫之前,陛下一向最宠爱的就是俪妃妹妹……况且,俪妃妹妹又比沫儿妹妹进宫早……”
说到这儿,顾绣如似忍不住的施施然一笑,道,“怎么这么久以来,俪妃妹妹一直也未能怀上陛下的子嗣呢?”
听得她将刀子刺向了她,上官翎雪执盏的手势,却终是难掩的微微一僵。诚然,这些年来,她都未能有孕,一直是她心中的隐痛。只因她身子较弱,又属寒凉体质,所以不那么容易怀孕……她也一直在太医的嘱咐下,精心调理着,只是,这种事情,实属天意,强求不得,她也只能暗自焦急……
尤其是,如今,又传来阮迎霜怀上龙裔的消息。
上官翎雪情知,那顾绣如将话题引到她身上,不过就是为了激怒她、刺痛她罢了,只可惜,她却未免太小瞧了她……
所以,上官翎雪只是微微垂了垂眸,雪颜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伤感来,轻声开口道,“说起来,翎雪确是与娴妃姐姐一样的福薄……”
柔媚嗓音,似楚楚令人生怜,“翎雪是进宫日久,一直未能怀有陛下的龙裔……而娴妃姐姐原本有望生下陛下的长子的,只可惜,到最后,娴妃姐姐腹中的孩儿,却终究还是没有保住……”
果然,自她说到最后一句话之时起,顾绣如脸上就是一片煞白,原本被她松松握在指尖的润瓷浮纹茶碗,此刻也不由的骤然攥紧,纤细指节,泛出阵阵青白之色,隐忍的痛楚,像是下一秒就会再也控制不住,尽数泄露而出。
上官翎雪眸底冷笑一闪即逝,如轻羽点水,瞬息全无。
失子之恨,毫无疑问乃是顾绣如最大的弱点,她自然知道,如何利用,方能一击即中。
她心中自然清楚,顾绣如屡次三番的与她作对,自是已经知晓了她当年的所作所为……丧子之恨,不共戴天,她也原本没有打算能够跟她和解,既是如此,也没有必要惺惺作态下去……
况且,顾绣如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上官翎雪从来都不担心……
不过,看着她被提及的失子之痛,这一刹那,上官翎雪心中还是极为痛快的。尽管如此,她娇艳无双的一张脸容上的神情,却依旧只是淡淡的,仿佛方才说的一切,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实罢了,什么情绪都没有。
夏以沫望着身旁难掩痛楚与恨意的阮迎霜,又望望对面一派闲适的上官翎雪,心中亦是意气陡生,冷笑出声道,“本宫很好奇……当年,娴妃姐姐腹中的孩儿,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小产呢?不如俪妃娘娘你帮忙解释一下好了……”
听得她问她,上官翎雪似乎毫不意外,只悠悠道,“本宫也只知当年的事情,是原先的襄嫔娘娘因为妒恨娴妃姐姐有孕,这才出手害死了她的孩儿……其他的,本宫就不知道了……”
夏以沫唇畔勾起半阙冷笑,一双澄透的眸子,冷冷的钉在她的身上,“怎么本宫却听说,那位襄嫔娘娘乃是被人唆使,方才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呢?……”
语声一缓,一字一句,“……而那在背后唆使她之人,就是俪妃娘娘你呢?……”
她这一番话一出口,亭中一时极静。
除了身为当事人的上官翎雪和顾绣如之外,其余众人,莫不是惊的张大了嘴巴,一双双眼睛,讶然的在她们三人之间来回睥睨着,各自惊疑不定。
方方走到亭外的宇文烨华与宇文彻,正好听到了这一句,两人的脚步,同时一顿。
因亭中的众人,此时此刻亦是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倒没有人察觉他们的出现。
上官翎雪却仿佛对夏以沫的指控,丝毫不诧异,一张精致的脸容,更是半分的情绪也没有,连一把娇媚婉转的嗓音,都与平时一模一样,没有丝毫被诬陷的愤怒和委屈,平心静气般开口道,“沫儿妹妹……翎雪知道,你仍旧为司徒公子的死而耿耿于怀,所以一直千方百计的想要找机会杀了翎雪,好替司徒公子报仇……但是,你拿谋害皇嗣这样重的罪名,扣在翎雪头上,未免有些过分了……”
听她又一次避重就轻的拿司徒陵轩的死来转移视线,这一刹那,夏以沫只觉心底烈烈恨意,如同火烧一般,射向上官翎雪的一双眸子,更是锐如利刃,有一瞬间,她甚至真的很想冲上前去,不顾一切的与她同归于尽……
她从来没有如此的恨过一个人……这一刻,她却切实的感觉到了,那种入心彻骨一般的仇恨,令她牙关紧咬,决心更定……她一定要为阿轩报仇……此仇不报,誓不罢休……
宇文烨华与宇文彻远远在一旁瞧着她眸中一刹那间难掩的痛苦与仇恨,心中皆是不由的一动。
有一瞬,宇文烨华想要走上前去,站到她的身边,抚平她所有的伤痕……可是,他僵硬的身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样,想靠近,却无论如何也迈不近那一步……
他只能怔怔的立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温润眸色中的痛楚与矛盾,丝毫也不比夏以沫少。
宇文彻站在他身畔,眼睁睁的望着自己这位小皇叔此刻的容色,有关那位司徒公子的事情,他亦多多少少的听过……只是,他始终不能相信,他这位小皇叔,真的会做出杀害一个无辜之人这种事……
不过眼下瞧着这种情景,倒像是真的。
被至交好友欺骗,那位越妃娘娘心底的痛苦,一定很难承受吧?
宇文彻一双清眸,也不由定定的落在她的身上,瞳底闪过一丝悲悯与怜惜。
而面对夏以沫的灼灼逼视,上官翎雪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只继续温婉的垂着一双明眸,盈盈玉手,轻巧的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拂了拂浮在上面的茶沫,小口小口的抿着。
一直未怎么开口的纪昕兰,此时却任由一双眸子,讳莫如深的在两人之间幽幽睥睨过,突然出声道,“谋害皇嗣,可是大罪……沫儿妹妹,你说俪妃妹妹是害得娴妃妹妹小产的幕后指使,可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夏以沫冷笑一声,张口就要道,坐在她身畔的顾绣如,这个时候,却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攥的她是那样紧,指尖冰凉,不可抑制的泄露出丝丝的颤抖,却那样的用力,极力隐忍着某种情绪……
夏以沫知道她不想自己再继续说下去,只因单凭当年一个小小的丫鬟的口供,根本不能定上官翎雪的罪,而且,上官翎雪亦知道此事,定是早有准备,所以,要想凭这件事扳倒她,暂时绝不可能……
夏以沫明白这一点,顾绣如自然更加明白。
所以,她阻止了夏以沫,自己道,“妾身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上官翎雪仿佛丝毫不意外她会这样说,面上神情一丝也未变,只继续把玩着指尖的青瓷酒盏,连质问的一把嗓音,都柔如莺啭,“娴妃姐姐与沫儿妹妹手中没有丝毫的证据,就敢如此的诬陷本宫……”
她的话音未落,却听得一道清朗男声,突然响起,“景言参见皇后娘娘,以及诸位娘娘……”
被他这么一打岔,众人的注意力,瞬时转向了他与宇文烨华。
上官翎雪微微瞥向他们的一双明眸里,含了几分深幽。
宇文彻却仿佛没有察觉众人的各色眼光一样,仍是恭谨有礼的笑道,“景言与小皇叔来晚了,还请皇后娘娘见谅……”
纪昕兰也就顺着他的话头,亲亲热热的道,“原来是谦王爷与睿王殿下来了啊……”
转头,向一旁服侍的宫人吩咐道,“赐坐……”
宇文烨华和宇文彻道了谢,各自在座位上坐定。
亭中一时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只是,却总有人想在这平静中再搅起几分波澜来,最先沉不住气,自然就是那向婉儿,眼见着她就要张口继续先前的话题,方方饮了一口茶的宇文烨华,却在这个时候,漫不经心般的出声问道,“怎么不见皇兄?”
提起宇文熠城,众人的注意力,瞬时就转移到了他身上。
便听纪昕兰微微一笑道,“本宫先前也派人去请过陛下……不过陛下还有奏折没有批完,今天就不过来了……”
她这边厢话音方落,却听一道娇俏妩媚的嗓音,蓦然荡进亭中,说的是,“咦?怎么妾身方才去请陛下陪我赏菊的时候,陛下却说,一会儿就过来呢?……”
她这一番话一出口,众人心中皆是一凛,目光齐齐的转向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