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政府里藏琐碎大可山庙存秘密
批判于连生的“辩论会”在全乡的干部中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县委工作组趁热打铁,不失时机地把整顿各基层组织和审干工作全面铺开。在今天晚上召开的县委工作组(扩大)会上,干部们谈起了宋大发,又谈起了刚刚起用并准备以后取代宋大发的宋茂香。柯得贵十分恼火,他亲手培养的干部竟不辞而别。
“是不是由我出面找她谈谈,动员她回来!”赵玉兰建议。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柯得贵的脾气又上来了:“宋茂香这是叛变革命!坚决不能动员!”
“何谓叛变革命?”赵玉兰不同意这么定性。
柯得贵正想说点什么,办公室的门蓦地被推开了。乡政府的财粮李秋根走出去探了探情况,又一个箭步跨进了办公室的门槛,来到柯得贵的面前,附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她,她来了,说要拼命。我挡都挡不住。”
她是谁?柯得贵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只见从黑暗中气势凶凶地蹿过一个人影,双手插腰,挑衅性地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柯得贵见状大怒。赵玉兰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是本乡的第一号人物柯得贵的夫人——人称得贵婶的。她的此来,定是有“戏”要唱,赵玉兰首先回避。其余的几个干部也借机走开,会议不宣而散。得贵婶走进办公室,看着盛怒中的丈夫,竟也拘谨起来。她的锐气已大大地减弱了。
“你来干什么?”柯得贵恶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你破坏我们开会?”
“我来看看你。”得贵婶见屋里无人,便放大了胆子,温存地说。
柯得贵不再理她,他厌恶这个不称心的妻子。多少年来,他屡屡提出离婚,屡屡不能成功,至今也无法摆脱她。每当想起这些,他就痛苦异常。但他总能克制自己,把家庭问题丢在一边,用繁忙的工作把这些烦心事冲淡。
“你回去吧!我要工作。”柯得贵不冷不热地说。
得贵婶摇摇头,丝毫没有走开的意思,反而更加靠近他。她是那么勇敢地在他的面前晃动,好让他一睹她今晚的芳容:黄麻一样稀疏的头发上扎起了时髦的红绒线绳,上身着麦绿色新夹袄,下身着紫红色花格子裤子。红绿分明,交相生辉。如此精心的打扮,意在取悦丈夫。然而,他还是无动于衷。她强忍着内心的创痛,默默打开从家里带来的篮包袱,取出一双新布鞋、一壶冬酒和几个咸鸭蛋。她要用她作为妻子的温情,唤起他对她的好感。
“你回去吧!”柯得贵又说。
“把衣服换下来,我拿回去洗。”得贵婶简直在乞求他。
“衣服我自己会洗。”柯得贵拒绝换衣服,同时又把放在桌上的冬酒和鸭蛋一推,请她拿走。他不需要她的如此多情。
“我早就看出了:你自从当上了干部,就变心了。”得贵婶说着,缓缓地合上了双眼,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滚动在面颊上:“儿子瘌痢金根都二十几了,你也忍心?”
柯得贵鼻子一哼,走出了办公室。他不愿看着她流泪,看了就恶心。那么丑陋的女人也佯装委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不必讳言,作为本乡第一号人物的夫人,得贵婶果然其貌不扬。那一副又黑又瘦的脸膛上嵌着一对古怪的小眼,嘴巴大,嘴唇薄,意在强调她的那一套能说会道的特殊功能。早在娘屋里做女时,父母就担心她长大了,嫁不出去。岜料,她今天竟成了干部家属。丈夫嫌弃她,软哄硬逼都没能使她屈服。在悲怆和愤恨之余,她仍怀着一线希望,希望丈夫能回心转意。
“她得贵婶,你受委屈了!”赵玉兰看见柯得贵刚刚离开办公室,便趁虚而入。她本来就看不惯柯得贵的工作作风。这一次正好横插一手,以解心头之恨。“告诉你吧!马上就要成立人民公社了。他要是想当公社第一书记,就不能不考虑政治影响。你放心和他干吧!”
“可怜我在家里守活寡!”得贵婶在极端无助的痛苦中有幸得到了赵玉兰的支持,心里宽慰了许多。她一声长叹,失声痛哭。
“今天夜里,你就不要走了,就在这里住下。”赵玉兰为她出了一个好主意。“看他拿你怎么办?”
“这样做行吗?”得贵婶有些胆怯。
“完全可以!”赵玉兰为她壮胆。
经赵玉兰指点,得贵婶来到丈夫的房间里,脱衣上床。作为他的合法妻子,她有权这么做。柯得贵在外面转了一圈,满以为妻子受到冷落,早已离去,岂料她在自己的床上睡下了。他厌恶极了,立刻赶她出门。
“这里是乡政府,你来干什么?”柯得贵大声斥责妻子。
“乡政府是人民的乡政府,来不得么?”得贵婶的态度也强硬起来。她预感一场恶战即将发生。要是在自己的家里,他会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从床上拎起来,大打出手。然而这里是乡政府,他不能不考虑政治影响。
“今天晚上你先回去。有事明天再讲。”柯得贵的脾气果然收敛了些,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压低了说话的音量:“我还要工作。”
“你以为我是来送艳的吗?”得贵婶动气了,两只古怪的小眼充满了血丝,显得越发古怪。“我没有那么贱!”
柯得贵的权威是不能容许任何人挑战的,尤其是对待这么一个山里的女人。他扬起巴掌,给了她两记耳光。一来二去,两人撕打起来,扭着一团。赵玉兰闻声破门而入,把二人拉开。
“柯组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赵玉兰趁机给他一顿批评。“如今妇女翻了身,你动手打老婆,想学陈世美?”
“我的事不要你管。”柯得贵暴跳如雷。
“你欺负我们妇女同胞,我就是要提意见。”赵玉兰寸步不让。“你敢再打她一下,我马上到县里去汇报。”
柯得贵软下来了。得贵婶哭着喊着,诉不尽心中的委屈。
“你当干部,抛家不顾,我不怪你。可怜我田里的功夫要做,屋里的家务活也要做。癞痢金根如今已二十好几了,还没对上亲,乡里人谁不说:他老子当上了大干部,儿子还对不上亲,真丢人。可怜我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得贵婶哭得伤心,诉得有情,边哭边诉,边诉边哭。
柯得贵听着她的哭诉,渐渐冷静了些。他知道儿子的确不小了,早已到了对亲的年龄了。他要和她离婚,只是要解除夫妻关系,而不是要割断父子情义。儿子的事,他还是要管的。家庭纠纷就是这么千丝万缕,切不断,理还乱。他一时拿不出别的办法,只好默默地坐在一旁,任凭她的眼泪和唾沫一个劲地往耳朵里灌。临了,他好言劝她。
“今天你先回去,明天叫癞痢金根来。”柯得贵似乎在回心转意,不再使性子,声音也缓和多了。
得贵婶见丈夫的态度有了松动,也不再哭了,她愤愤地下了床,披起衣服出了房门。柯得贵猛一抬头,又看见了她的那副牛头马面,他的心肠随即又硬了起来。他决心永远不和她和解,他要继续冷淡她,直到她同意离婚。他回到办公室,参加开会的人早已走光,只有赵玉兰还留在那里。凭直觉,他敢断定:赵玉兰一定在暗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否则那个山里女人是没有胆量敢来胡闹的。
“赵玉兰,你过来一下。”柯得贵怒容满面,要和她个别谈话。
赵玉兰满不在乎,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刚才在扩大会上说坳背村那个片的工作都瘫痪了,这是对大好形势的污蔑!”柯得贵首先给她戴上一顶政治大帽子,以报一箭之仇。
“你打老婆打得对?批评了你两句,就伤心了吗?”赵玉兰一阵冷笑:“随你怎么去扣帽子,我不怕!”
※※
宋茂香离开了乡政府,的确有如释重负之感。回到家里,又重新开始了农家生活。天刚刚放亮,小屋里还黑糊糊的一片。她就早早地起了床,摸出水桶下河挑水。她的力气大,手脚也麻利,一连挑了几担水,把水缸装得满满的。
“这水本来归五类分子挑的。你这一回来,又得自己挑了。”茂香妈也早早地起了床,点起灯织布。她一面打着梭子一面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你自己丢脸还不算,我也得跟着蚀面子。”
茂香妈的心情十分矛盾。当初女儿要去当干部了,她要死要活地不同意,几经周折总算才想通,不料她又回来了,如今不当干部了,她又惋惜起来,像是失去了什么。
“谁说蚀面子?”宋茂香不以为然:“有人问你,你就直说:宋茂香不当干部了,缸里的水,还有灶里的柴都自己办!”
茂香妈冷冷一笑:不自己办谁还会帮着办?她气归气,饭还是要煮的。她下了织布机,一边生火,一边淘米。等米下了锅,她又忙里偷闲上了机子织布。宋茂香则比她更忙:刚放下挑水的水桶,又挑起了浇菜的粪桶。农家的生活自有农家生活的节奏,一环接着一环,环环相扣。作为家中的主要劳动力,田里的农活靠她,家中的柴和水也靠她,条条道道都得过细地安排,马虎不得。她浇过菜园匆匆赶回家吃饭,因为早饭过后还得下田。
“早饭还没煮好,你歇一会儿吧!”茂香妈今早煮稀饭并不得心应手,因为柴禾太湿了。
宋茂香舍不得多歇一会,家里家外的活儿实在是太多了。她转身进了里屋,找出了一堆脏衣服下河去洗。洗衣服是轻松的劳动,轻松的劳动便就是很好的休息。她端着一盆脏衣服来到小河边,一河两岸早已来了不少洗衣服的人。各家各户的主妇们都爱下河洗衣服,这似乎已成了她们生活中的有趣的嗜好和消遣。有些人即使没有脏衣服可洗,也不妨找出两块抹布拿来涮涮,“自娱自乐”。
宋茂香很快找到一个合适的位子。她赤着脚跪在青石板上先把脏衣服轮番搓洗了一遍,随即扬起棒槌捶打起来。她身旁左右的棒槌也都捶响了,响声连着响声,组成了一阵杂乱无章的喧嚣。
秋天的早晨,清凉而可人。从大可山深处峡谷中流淌而来的一弯河水在这里变得越发清澈明亮。当她们的双脚插进水里,当她们的双手抚动着水花,当她们的耳朵里听着悦耳的棒槌的捶打声,那全身的疲惫也随之消散。
“茂香妹子,让点位子给我。”一串亲切而诚恳的祈求声,夹杂在棒槌的捶打声中。
宋茂香抬头一看,是大发嫂来了,此刻正提着一篮脏衣服站在她面前。宋茂香想起了她对她的种种不友好的态度,很不情愿地挪了一点位子给她。大发嫂有意把自己的脏衣服和宋茂香的脏衣服合在一起,那样子像是比亲姐妹还要亲。
“茂香妹子的手真巧,瞧瞧吧!这双袜子底还是你当年为我纳的呢!”大发嫂有意理出下了水的袜子底给她看,以唤起她对童年往事的美好回忆。“回来也好,那个干部也没有什么当头。今后田里的重活有干不了的,就找你大发哥!”
宋茂香又顺从地点了头,对方既然有改善关系的良好愿望,她也随即迎上前去重修旧好。二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愿提及以往的那一段不愉快的事。
“听人说,县里的女干部洗衣服光用搓板搓,不用棒槌捶?”大发嫂有意找话说。
“我想不至于吧。”宋茂香漫不经心地答。
“你说说洗衣服不用棒槌捶,那衣服怎么能洗干净?”大发嫂很是想不通,不妨就此课题进行一次深入地探讨:“那些女干部一不蠢二不傻,怎么不会用棒槌?”
宋茂香又勉强地点了点头。她对此类“课题”不感兴趣。
“我在家里搓了一个头道,用早稻秆烧灰当肥皂,也一样能把衣服洗净。”大发嫂主动介绍她的生活经验。她持家过日子极重视节俭。
“草灰里含有碱成份。”宋茂香运用书本上的学问解释。蓦然,她感到有一个什么黑糊糊的东西在身后晃动,猛一回头:只见一个青年后生手牵着一头水牛来河边饮水。那水牛把嘴一插进水里就连连咕嘟嘟了几声,牛肚子便很快地膨隆起来。
“这个鬼不要脸的光着耳朵偷听我们女人说话!”大发嫂笑着大骂牵牛的宋九根。
“你们说了什么私房话?”宋九根反唇相讥。“是见不得人的吗?”
大发嫂挑衅地扬起手中的棒槌把水花撩起来,溅在宋九根的身上。作为“回报”,宋九根牵动牛绳,让水牛转着弯淌水下河,把近旁的大发嫂硬挤到深水里,她的衣服和裤子都湿了。宋茂香因躲避不及也跌进水里,身上的衣服也湿了。
“哎哟来,你是要死么?”大发嫂这一次算是吃了亏了。
“我也惹了你?”宋茂香从深水里爬上岸,也坚决地站在大发嫂一边,向宋九根大兴问罪之师。“你是缺德鬼,不得好死的缺德鬼!”
“宋茂香是好人,我陪罪。”宋九根把水牛牵走,让出青石板。
宋茂香重新上了青石板洗衣服。她想起庙东谷还有两畦旱地未犁,于是她趁机提出了“索赔”条件:“九根哥,我用人工换你的牛工,把庙东谷那两畦旱地犁犁。”
“找我换什么工?你不会娶一个倒插门的女婿进来?”宋九根打趣她,闭口不提她出了乡政府的事。“考虑到你的倒插门女婿还没进门,两畦旱地我犁了,作为今天的赔偿。”
宋茂香洗完衣服回到家里,早饭已经煮熟,一碗泡菜也上了桌。母女俩就着泡菜喝稀饭,吃得津津有味,家住斜对面的大发嫂又端着饭来串门子,说是要品尝她家的泡菜。宋茂香倾其碗中所有,任她挑选。大发嫂挟起了两片盐水生姜,一块酸黄瓜,送进嘴里,连声赞叹:“真鲜!”
“吃了早饭,我上山吹柴,你去不?”大发嫂又热情相邀。
宋茂香看出了她的良苦用心。投桃报李,是应该响应的。她点了点头,表示愿意上山砍柴,重温她们儿时的欢乐。
※※
吃过早饭,宋茂香和大发嫂一同来到庙前岭砍柴。这是一片密不透风的丛林,参天的大树和矮小的灌木错落有序地交织在一起。在生机盎然的青枝绿叶中,夹杂了些许干而又黄的枯枝败叶,谷仓人这才舍得把它砍下来当柴烧。二人走进丛林,一面砍着柴,一面谈笑着,忘却了世俗的烦恼和生活的偏见,仿佛又回到了两小无猜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
“还生我的气么?”大发嫂问。
“我倒是没有生你的气,是你生了我的气。”宋茂香也笑了。
这一对童年时代的小伙伴,又重归于好。二人正忙着,只见不远处,仁义公巍巍颤颤地拄着棍子,在丛林中蹒跚。二人望着他走路的样子,莫名其妙地大笑了一阵。
“仁义公!仁义公!”宋茂香神采飞扬地高声呼喊。
“是茂香么?”仁义公昏盹的老眼也认出了她。“快过来扶我一把,扶我到大可山庙去看看!”
宋茂香有些不愿意,扶他到大可山庙会浪费不少时间的。可是如果拒绝他,拒绝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实在与心不忍。她只好放下手上的柴刀,与大发嫂分手。她来到仁义公的面前,扶着他沿着山间小道拾级而上。不一会,便来到一座绿荫森森的古刹前。
“一座破庙,有什么可看?”
“你不能随便乱说话!”仁义公指着大可山庙,肃然起敬:“大可山庙,至圣至尊。我每朝觐一次,每一次都有新的感受,博大精深,博大精深哪!”
宋茂香调皮地笑笑。她没有仁义公那样的虔诚和执着,但她正受到着他的感染而对大可山庙投以极大的关注。
“还是在我小的时候,就常常听大人讲大可山祖的故事。”仁义公触景生情,神色怆然:“那时,这一带全是楼台亭阁,好不气派。不想几十年光景,竟败成了这个样子。”
是的,大可山庙当年的繁华景象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幸存的大殿在瑟瑟秋风中苟延残喘。调皮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斜翘的飞檐之下来回穿行,更为这破败的大可山庙平添了几分凄凉。宋茂香扶着仁义公进了大殿,大殿中央端坐在圣坛上的大可山祖塑像,依然红颜白髯,泰然自若地冷眼凝视着正前方。当微风轻轻吹拂着大殿里陈旧的积满了尘土的帐幔时,偶尔或可听见唏唏的响声,仿佛在细声细语叙说着什么,听不清是哭泣还是叹息。仁义公面朝着大可山祖的塑像三叩九拜,信手捻了一根宝签:万事如意,逢凶化吉。他再一次三叩九拜,由衷地感谢大可山祖在天之灵的慷慨赐与。
“听人说,这大可山庙的什么地方藏有‘大可’二字,我始终没有亲眼见过。”宋茂香想起有关大可山祖的种种传说,禁不住连连发问:“怕是以讹传讹吧?”
“亵渎!”仁义公打断她的话。他对大可山祖的绝对信仰和敬畏早已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全部意识里:“心要真,意要诚,才能看得见。”
“教教我吧!我是诚心的。”宋茂香庄严表态。
仁义公叫宋茂香先向大可山祖的塑像行了大礼,然后又叫她立起身子站在大殿的中央,循着“大可山祖”的视线正眼向前望。宋茂香一一照办。她看着看着,果然神了:在正前方突兀而起的悬崖上,在纵横交错的纹理间,确实藏有“大可”二字。她看得一清二楚。
“听老一辈子人说:‘大可’本是女娲用来补天的石头。它只有和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结合了才能显出魔力。”仁义公指着大可山悬崖对宋茂香说:“你看看这‘大可’的四周吧:满是青枝绿叶。这是‘大可’和木的最佳结合,成了‘椅’。椅者,风水宝地之谓也。大可人尽可躺在这把‘椅子’上繁衍生息。所以这一带自古就叫‘谷仓’。”
这是一个动人的传说,谁知道其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宋茂香听得津津有味。她望着仁义公过于认真的样子,又忍不住失声大笑。
“如果有朝一日,山体风化,悬崖上没有了纹理,没有了‘大可’;或者这‘大可’近旁的树木都砍光了,没有了‘木’。那时候,这里会成什么样子呢?”宋茂香思想活泼,敢于突破传统观念。
“亵渎!‘大可’和‘木’都是永存的。”仁义公连连摆手:“如果没有了‘椅’,那这世界也许不能成其为世界了。”
“听人说:这‘大可’合起来就是‘奇’,是一个人的名字。不,是神的名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宋茂香又问。
“这‘奇’是大可山祖的名字。自从开山立业至今,已有二千余年矣!”仁义公刚打开了话匣子却又犹豫了;他突然想起了当前的“突出政治”,心里不免害怕起来:“你听了就算了,不能外传。要是传到干部的耳朵里,就是毒草了。”
“不会,我保证不会外传。”宋茂香极想知道故事的下文。
“在这二千余年中,大可山祖的子子孙孙们传了五十九世。第五十九世玄孙名曰柯嗣昌。其实,他的‘嗣’并不昌。民国二十六年他已五十九岁,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仁义公侃侃而谈。“这五十九世和他的五十九岁都是犯忌的。”
“犯忌?犯个什么忌?他既然是一个能通天的神,怎么连几个字也忌讳?”宋茂香冒昧地问。
“这是劫数。”仁义公的话音低沉而苍凉,与远处的林海涛声混为一体。“按照大可山庙道庄的法规,女儿是不能承嗣的,只能在柯家的近房近支中择贤过继。归纳这些,现任的县委工作组组长柯得贵当是首选——成为大可山庙的第六十世宗主。可是,这位柯嗣昌老先生硬是看不上他,说他吃喝嫖赌,不务正业。而柯得贵极想承嗣——承了嗣,什么钱啊,势啊,全都有了。柯得贵十分恼火,引来土匪半夜把老先生绑票拉走,硬逼着柯嗣昌立他为嗣。老先生身陷魔窟,只得答应条件。他在获释后回到家里,怎么也不愿善罢甘休。他召集柯家的族人开会,把刚过继的柯得贵重新废掉,另立他人。这一次,柯得贵又用尽了一切办法,再三阻止他再立新嗣。柯嗣昌老先生无计可施,无计可施呵!他仰天长叹:世上无不散的宴席。大可山祖传世至五十九世而绝后,说明气数已尽,决定不再立嗣,任它自生自灭。”
“那柯得贵呢?”宋茂香问。
“柯得贵夺嗣未成,更是变本加厉地吃喝嫖赌。家业衰落,一败如灰。”仁义公简直就是一本活着的历史书:“解放以后,他被划为贫农,成了无产阶级,再又成为现在的县委工作组的组长——这叫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这位柯嗣昌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她如今在哪里?”宋茂香又问,她已猜到了几分。
“他的女儿就是现在的柯繁青,一个很有才气的知识女性。”仁义公掏出烟袋,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回忆着一件件已逝去往事。“这柯繁青自幼聪明,也曾在我的私塾馆里读过几年子曰。以后,她又到了上海读书,到了东洋留学。回国以后,在县里开办了洋学堂、慈善堂,还搞了什么修桥铺路等等善事。哦,对了!你所就读的县中——前身就是她办的洋学堂。”
“她干了那么多好事,怎么会是右派呢?”宋茂香有些不解:阶级敌人怎么会做善事呢?
“这只能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时代变了,过去的好人,或许就是今天的坏人;过去的坏人,或许又会成为今天的好人。”仁义公深有感触。“这乾坤扭转!”
大可山祖的宗业,早已化作一段封建腐朽的往事,而湮没在历史的深处。只有那一片从断壁残垣中冒出的凄凄芳草在秋风中颤栗,好象在顽强地呐喊着什么,着意地表现着什么。宋茂香摘了一朵野花噙在嘴边,不住地嗅着吮着。她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奇异的联想:如果当年的柯得贵不吃喝嫖赌,承嗣了大业。那么,他就毫无疑问地成了今天的地主阶级,成立专政对象。当然他就不可能成为贫农,成为无产阶级,更不能成为县委工作组的组长。这世界上的事,谁能说得清?
“这是上天的刻意安排。他们有意不让柯得贵作为第六十世宗主的名义掌权而让他以县委工作组组长的身份出现。”仁义公因此断定:“这叫转世轮回,命中注定。”
宋茂香对他的牵强附会的观点将信将疑:虽然不能说完全相信,但也绝不是完全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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