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河口镇有样板大可县去取经

癞痢金根一跨进乡政府的大门,就听见从办公室里传出的争吵声。他多少有点惊讶:乡政府是掌握全乡百姓命运的大机关,是什么人敢如此放肆?他蹑手蹑脚,一步一步向办公室靠拢……原来是柯得贵正和赵玉兰个别谈话。二人侧眼想视,怨言相对,不时爆出激烈的争吵。

“全国人民都在大跃进,‘谷仓’为什么不迎头赶上去?”赵玉兰回县里“住”了几天之后,一回到乡里,就向柯得贵发难:“你作为县委工作组组长,应负主要责任。你的思想有右倾!”

“你的男人是县委副书记,你不是。我可以听你男人的,但不能听你的。”柯得贵彻底和她摊牌:“你没有权力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你这是强词夺理。谁是你的后台?”赵玉兰振振有辞,句句切中要害。

“我又没有‘男人’当县委副书记,怎么会有后台?”柯得贵反唇相讥。

二人旗鼓相当,势均力敌。柯得贵决不接受她的指责;他的每项工作都有请示有报告,深得县委洪书记的宠信,岂有“右倾”?他决定马上去县委会,当面请示洪书记:要么把他调走,要么把她调开,否则将无法工作下去。一转脸,但见他的儿子癞痢金根正探头探脑地走过来。

“你来干什么?”柯得贵问。他断定他一定是有事找他,便把赵玉兰晾在一旁,离开了办公室。

癞痢金根跟在柯得贵的后面,来到他在乡政府的房间里,还没等坐下,便哇的一声哭了。

“是谁欺负了你?”柯得贵问。

“是宋茂香。”癞痢金根以最恶毒的词汇狠很地参了她一本:“她搞破坏。”

“她是怎么搞破坏的?”柯得贵一听有人搞破坏,不觉又从腰间掏出了枪,沉沉甩在桌子上,惊得茶杯和热水瓶连跳几下。“说出来听听。”

癞痢金根蹲在一旁,用力眨巴着眼睛,结结巴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柯得贵很快意识到,宋茂香已拒绝这门亲事了。

“你先回去,等我到县里办完了事,再来处理。”柯得贵毕竟太忙,现在没有时间过问此事。他掏出工作笔记薄,在坏分子一栏里记下了宋茂香的名字。

癞痢金根告状获胜,很有些得意忘形。作为干部子弟,他的确被冷落得太久太久。柯得贵打发儿子出门,匆匆收拾了文件,打起了白布包,动身去城关镇。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柯得贵踏着月色急急赶路。他的心情十分沉重。此番上县里告状,能告准吗?要知道,他的本次对手是一位县委副书记的夫人。县委洪书记会来一个“官官相护”判他无理吗?但是,他一想起赵玉兰的泼相,他告状的决心又坚定起来。他赶到县城已是晚上十二点。县委洪书记刚主持开完一个会议,听说他来了,急忙在办公室里接见了他。

“你来的正好,我正想派人找你。”洪书记指着凳子叫他坐,自己却站着。他开了一天的会,屁股都坐酸了。如此站着,可以让屁股得以短暂的休息:“省里下来了几个同志,传达省委的关于大跃进的紧急指示:目前全国形势的发展,比我们原先想象的要快得多。农业生产连连放卫星,工业生产也正在快马加鞭。**说了:1958年的钢铁生产的1070万吨的指标一定得完成。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全国人民都动员起来了,开始了大炼钢铁运动。省委要求我们立即动员全县的力量,尽快砍树筑窑烧木炭,支援省城的大炼钢铁运动,以解决目前的燃眉之急。本来,炼钢是用焦炭作燃料的。因为焦炭供应不上,不得不用木炭来替代。县委初步计划动员二万劳动力上山砍树筑窑烧木炭。木炭烧好,用脚力运到河口镇的轮船码头,再用轮船把木炭运到省城去。考虑到你们乡离河口镇较近,因此决定把二万劳动力的一部分‘放’在你们山上。”

柯得贵只好暂时把告状的事压一压,专心讨论砍树筑窑烧木炭的问题。

“乡政府同意是同意,就怕群众不同意。”柯得贵站在乡政府的角度上提出了意见:“在山上筑木炭窑倒是可以。砍树烧木炭嘛!这涉及到林木砍伐审批问题,还有山价问题……”

“什么审批?什么山价?这一些可以不必考虑。如今是大跃进,在总路线的光辉照耀下,向社会主义、**全面过渡。山上所有的林木,都是人民的,你放心给我砍。”洪书记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大声强调:“我们不能再像小脚女人那样走路了。否则,就会犯右倾错误。”

柯得贵低着头,沉默了半天,才表态:“我们服从县委的决定——马上回去贯彻执行。”

“你怎么连表个态也吞吞吐吐?同志呵,这样下去怎么行?“洪书记和风细雨地批评他,口吻中透出了坚定不移的原则性。

柯得贵慢慢抬起头来,望了望洪书记,蓦然想起了赵玉兰在向他发难时,也使用了这样的语言。难道他也真的有右倾思想?会犯右倾错误?他告状的决心在一刹间被打得粉碎。

“你吃了晚饭么?”县委洪书记问。他忙得连晚饭也没能顾得上吃,肚子微微有点饿了。

“……”柯得贵摇摇头。他心事重重,不吃也饱了。

洪书记叫通讯员小马通知食堂煮两碗面条送来。小马出去不到半个小时,就端来了两大海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一碗给了洪书记,一碗给了柯得贵。洪书记一面吃着面条,一面谈着内部消息。他谈到了**对大跃进的决心和一系列指示,谈起了县委班子里的种种勾心斗角。

“我们俩私下的谈话,不要让赵玉兰知道。”洪书记特别叮嘱:“她是一位专吹枕头风的能干精。她的担任县委副书记的男人正在收集谷仓乡的右倾材料。”

“赵玉兰?她处处跟我过不去,反对党的领导!”柯得贵终于有机会一吐郁积在胸中的委屈:“我坚决要求把她调走。”

“调走?不行!”洪书记耐心细致地做他的思想工作,“你一定得团结她,和她一道把各基层组织的党建工作搞好,正像我也在县委班子里团结她男人工作一样。”

远处,传来了雄鸡的啼叫,天就要亮了。县委办公室里的电灯由白炽而变红,最后终于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洪书记立即指派小马打电话给县发电厂:“马上发电。多烧点柴油没关系。大跃进时代,停电时间要推迟。”

片刻之后,电灯又重新亮了起来。洪书记斜靠在沙发上,又谈起了谷仓乡下一步的工作。

“省委号召我们:向河口镇人民公社学习。你知道吗?河口镇如今成了省委书记亲自抓的点,成了我们全省的大跃进的样板。各县都闻风而动,纷纷组织规格很高的参观团前去取经。我们大可县委也决定组织一个参观团前去取经。要把那里的好经验、好作风全部学到手,然后回来掀起大跃进的**。要在工业上,农业上来个突飞猛进。你们乡可以选派四五个人去。”

“我们乡抽不出人,光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柯得贵不希望有太多的人前去参观取经。他担心大权旁落。

“你当然得去。但是,光你一个人去是不夠的,还得从基层中挑选几个好苗子培养一下,回来协助工作。”洪书记对谷仓乡的情况了如指掌,对很具体的人和事也爱亲自过问。在谈话中,他们谈起了于连生和宋茂香。柯得贵认定此二人不是好苗子,不宜当干部。而洪书记恰恰相反。“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不能求全责备。”

“于连生和工作组唱对台戏,坚持资产阶级立场。宋茂香自动回家,有始无终,叛变了革命。叫这样的人去参观取经,回来也当不了骨干。”柯得贵主张勾掉二人的名字。

洪书记摇摇头,坚决否定了他的意见。他不仅主张使用此二人,而且还主张提拔重用,利用他们在群众中的影响,为谷仓乡的工作打开局面。

“你们乡的工作之所以疲疲塌塌,关键就是因为有了宋大发、于连生这样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表面上看来,他们都是**员。实际上,他们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于连生经过批判斗争,不是有了一点悔改吗?应该把他拉过来,以彻底孤立宋大发。对宋茂香嘛,要区别对待。她是一个有文化的回乡知识青年,我有意培养她。你想过没有?在去掉了宋大发之后,用什么人来取代?”

“宋茂香?”柯得贵从怀里掏出了工作笔记薄,在坏分子的名单里,找到了她的名字:“她搞破坏。”

“有什么事实根据?”洪书记知道,有些基层组织反映的问题,常常是子虚乌有的。

柯得贵连连咳嗽,说不出所以然。至于拒绝了癞痢金根的婚姻,那仅仅是一条拿不出手的理由。

“她叛变了革命,就怕不肯来。”柯得贵一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你只说县委第一书记请她,谅她不会也不敢不来!”洪书记站起身子,把袖子一卷,露出了强有力的臂膀。

※※

以县委洪书记和县委工作组组长柯得贵分别兼任正副团长的大可县参观团一行二十余人,前去邻县的河口镇人民公社“取经”。

河口镇人民公社是省委书记亲自蹲过的点,他们不仅在工业生产方面,在农业生产方面项项达标,而且还放过不少跃进卫星,引人注目地成了全省的先进的样板。大可县参观团的同志们决心以河口镇人民公社为榜样,把那里的好经验、好作风扎扎实实地学到手,然后回来大干一场。

参观团一行人从城关镇出发,徒步来到龙脉岗,淌水过了小河,向河口镇人民公社走去。宋茂香这一次又被吸收为参观团的团员,她欣喜若狂,十分珍惜这一难得的学习机会。她本来就不甘消沉,不甘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农业生产中泡一辈子。她期望通过本次参观取经,重新赢得上级领导干部的好感,而把她再一次安排到乡政府里工作。

一行人来到属于河口镇人民公社的地界,登上高坡,老远就能看到大可河主航道的宽阔河面和行驶在河面上的点点白帆。其中有一座比房屋还要高的庞然大物,正由小变大呼啸而来,然后稳稳当当地停泊在河口镇街心码头上。

“你们知道这个庞然大物叫什么吗?这叫‘轮船’,或叫机班船。船舱里安装了机器,力大无比,在水面上跑起来快步如飞。”洪书记打着手势,不停地给参观团的团员们做介绍。“这轮船每天早上从省城出发,开往河口镇。到了傍晚,又从河口镇的码头望省城开。”

在参观团的团员中,除却洪书记和柯得贵之外,其余的人全是第一次出山。那一双双困惑不解的眼睛里,无不充满了惊讶和好奇。宋茂香听着洪书记的介绍,也一声不响。什么叫轮船?她早在课本上就了解了,只是没有亲眼目睹罢了。

“老柯呀,砍树筑窑烧炭的工作布置下去了吗?”县委洪书记突然想起了省委的紧急决定。

“完全、彻底地落实下去了。”柯得贵干脆利落地说:“没打一点折扣!”

县委洪书记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他带领着大家沿着碎石铺设的小路,向河口镇的街中心走去。一行人转了一个弯,老远就看见了新竖起在路旁的巨大的标语牌,上面写下了气壮山河的豪言壮语:“头可断,血可流,不完成跃进指标誓不休!”宋茂香望了望那一排巨型的标语牌,望了望那标语牌上的一个个比谷箩还要大的字,感到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压得她的胸口透不过气来。

“中学生知识分子,你过来!‘洪书记又把宋茂香叫到身边:“我们都是工农干部,文化水平都不如你。你就给大家解释一下标语牌吧!”

宋茂香知道洪书记是有意考她。

“头可断,血可流的意思我懂。”宋茂香的脸一下子红了:“我不懂什么叫跃进指标。”

“跃进指标就是大跃进所规定的必须要完成的数字。譬如说这钢铁吧:全国的跃进指标是1070万吨,这是**规定的数字。**万岁!**就是这么英明伟大。”洪书记的大手一挥,指向标语牌之后的河口镇人民公社的大炼钢铁生产基地。“为了完成**亲自定下来的指标,全国人民都动员起来了!土法上马,大打一场人民战争。我们不仅要炼出钢铁还得要要炼出一颗红彤彤的心,永远忠于党忠于**,这方面,河口镇人民公社比我们早走了一步,值得我们学习。”

宋茂香沿着洪书记的手指方向举目望去:她看见河口镇人民公社的大炼钢铁生产基地——一个全新的壮丽的胜景:数不清的砖砌土夯的土高炉占据了河口镇中心地段的大部分,从炉顶上冒出来的滚滚浓烟,把河口镇的上空密密实实罩住。在高炉的近旁,一簇簇农民模样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豪不吝惜自己的气力,正源源不断地把一担担,一筐筐铁矿石和焦炭运到高炉旁,然后倒进炉口里……

“炼钢?怎么农民也炼钢?他们有技术?”宋茂香心里十分不解,但嘴上却不敢问。她知道一旦问错,让人抓住了尾巴,那就成了原则问题了。右派分子之所以成为右派,就是因为嘴巴把关不严。

“这叫全民大炼钢铁。不光是工人炼,农民炼,学生炼,就连孙中山的夫人——宋庆龄,那样有身份的女人都要炼。听人说,宋庆龄在她家的花园里建起了土高炉,亲自指挥炼钢。”洪书记说得眉飞色舞:“我们参观取经回去以后,也要大炼钢铁。我决定首先在县城搞一个点,摸索一下经验,然后全面铺开。”

一行人来到河口镇人民公社的机关里,亮出了介绍信。有两位专司接待工作的男女青年热情地迎上前来,让坐,倒茶,敬烟,留饭,一应周到。

“我们的接待任务很重,每天总会有十几个或几十个参观团前来。有省内的,也有省外的。公社里的几个主要领导干部都陪着参观团下去了。”其中的一个女接待员尤其伶牙俐齿:“欢迎你们前来传经送宝!”

“我们没有什么经可传,也没有什么宝可送,我们是专程来参观取经的。”洪书记谦虚地笑笑。他尚还不知道:“传经送宝”四个字,已成了欢迎参观团的客气用语。

二位接待员代表公社党总支给大可县参观团安排了参观项目和参观路线。洪书记不断点头,表示同意。在片刻的休息之后,,二位接待员把参观团引到大炼钢铁的生产基地,参观全省有名的58—1号高炉。

宋茂香注意到,所谓的58—1号高炉,是一座用黄土夯成的高炉,和普通烧饭的炉子没有多大不同,只不过炉体较大而已。高炉旁也有几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和女人正不断地把焦炭和铁矿石往炉口里倒。宋茂香大睁着双眼,努力看着,看着。他们似乎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当她听见二位接待员的介绍,便肃然起敬了。

“这座土高炉,是我们公社的社员自己设计并建造的。由于钢铁的产量高,质量好,被省委领导同志命名为大跃进之花。”女接待员接着又把一个中年男子介绍给洪书记:“他是58—1号高炉的炉长,也是省委领导同志命名的钢铁状元。”

洪书记亲切握住58—1号高炉炉长的手,请他介绍先进经验。宋茂香紧跟在洪书记的身后,随时为他作记录。炉长原来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结巴子,一说话就脸红,空有满腹的经纶,也无法表达。女接待员又把话头接过来。

“我们在建高炉时,碰到很多困难。第一次建了一座砖砌的高炉,失败了。第二次建了一座土夯高炉,又失败了。正当大家一筹莫展时,公社书记组织社员们学习了**的《实践论》和《愚公移山》。学习过后,社员们个个心明眼亮,总结了失败的教训,提出了新的改进办法,再一次筑炉时就成功了,并且还炼出了优质的钢铁。”女接待员介绍的情况相当全面,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处处引人入胜。

宋茂香一面做着记录,一面仔细打量这个口若悬河的女接待员。她的长相十分俊秀,红唇白齿,说起话来就像京剧道白一样。宋茂香听得有滋有味,可是总觉别扭;她的落落大方中透出了几份拘谨,如同有着丰富舞台经验的演员,戏虽然演得“真”,演得“像”,但仍不免像是在演戏。

“请问,你们一天能炼多少钢铁?”洪书记有意撇开女接待员,直接向炉长发问。87155

“我们不仅炼出了钢铁,我们还炼出了一颗忠于党忠于**的红心。”炉长随口即答。碰巧这一次他一点也不结巴。其实他已接待了无数个参观团,所以对答如流。“我们一天一夜能炼出优质钢铁一百吨。”

“一百吨优质钢铁,记下。”洪书记特别提醒宋茂香。一百吨,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概念,他心中无底。他想大概就是“多”的意思吧!

“炉长不光会炼钢铁,还会作诗。他炼钢铁是为了响应**的伟大号召,他作诗也是为了响应**的伟大号召。”女接待员看着洪书记的样子,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破绽,便再一次把话头叉开。“大炼钢铁激起了他的创作**,使他作了不少诗。反过来,他作的那些诗又激发了他的大炼钢铁的革命干劲。他的诗作得非常之好,简直就是当今的李白杜甫。”

洪书记转过脸来,请炉长作诗。宋茂香站在一旁,作好速记的准备。炉长也不谦虚,清了清嗓门,一首绝妙的诗篇随即从他宽厚的嘴里流出。

太阳一出喜洋洋,

土高炉前炼钢忙。

**呀真伟大,

指挥我们来炼钢。

炉长的诗刚一朗颂完毕,女接待员又把话头牵了过去。

“我们的经验是: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只要我们忠于党,忠于**,我们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为了伟大的大炼钢铁运动,社员们都表示了视死如归的决心。他们响亮地提出:断头如同风吹帽,流血好似撒泡尿。”女接待员说得头头是道:“我们实行了全公社总动员,把男女社员组成了几个小分队。有黄继光青年突击队,有刘胡兰妇女运输队,有王二小少年碎矿队,为第一线服务。”

“呵!”洪书记听得入神。

宋茂香的两眼一直盯着女接待员,内心十分羡慕她:羡慕她的长相,羡慕她的衣着,也羡慕她的学识和口才,希望能和她交上朋友。女接待员似乎也有心灵上的感应,她在有意无意间,总是和她走在一起。女人见女人,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她告诉宋茂香:她本是县采茶剧团的花旦演员,因目前前来参观的人多,所以临时把她和其他几个男女演员都抽来帮忙,另一个男接待员也是演员,他是唱小生的。

“能不能请炉长给我们表演一下炼钢技术!”洪书记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可以!”女接待员立即同意。

58—1号高炉的炉长礼貌地向洪书记和全体参观团团员鞠了一躬,然后手拿着钢钎,把高炉底层的小洞打开,掏出了洞口的矿渣。一股干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灼烫逼人。宋茂香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炉长又打开另一个小洞的门,一股白炽化了的钢水自动流了出来,流在洞口的黄沙上。这钢水立刻由白炽而变红,变黑,质地也变硬了。胡炉长用钢钎叩击着变黑了的钢块,果然发出了金属的响声。

参观团的一行人一连参观几座土高炉,果然取到了一本“真经”。这本“真经”足够他们回去受用。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

※※

根据河口镇人民公社接待处的安排,大可县参观团的全体成员又来到河口镇码头,登上轮船,前去二十里路以外的锦绣村参观农业点。参观团的同志们都很高兴,能够坐上轮船开开“洋荤”,那感觉不知有多美。县委洪书记有意与宋茂香同坐一厢,他器重这个回乡参加农业劳动的女青年。

“宋茂香同志,农业生产是大有作为的,你的这一步路走对了。”县委洪书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们这一代知识青年,要在农业大跃进中起骨干作用。”

宋茂香拘谨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要搞大跃进吗?”洪书记又问。他有意识地对她进行政治思想教育。

“为了早日实现社会主义,**。”宋茂香结结巴巴地答。但是对于社会主义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却知之甚少。

“我们目前是刚从新民主主义进入社会主义的。经过大跃进之后,我们就能很快地进入**。到了**,耕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洪书记对社会主义和**下了一个定义。“你不是看过苏联电影《幸福的生活》吗?经过大跃进之后的中国一定能赶上或超过《幸福的生活》。”

宋茂香听得津津有味,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窗外……

船窗恰似一个精致的取景框,把河口镇码头至锦绣村沿途热火朝天的大跃进景象尽收框中。那满载着铁矿石和炼钢器材的货船,在河面上来往如织。那一河两岸映红了天的高炉群……都给了她无穷的遐想,她的思绪开始升腾,张大,有点飘飘然了。仿佛置身在若隐若现的社会主义的云雾里,置身在略有点**轮廓的美梦中。

二十里的水路很快走完,轮船在锦绣村码头平平稳稳地靠岸。二位男女接待员引着参观团下了船。

“请问洪书记,是先参观还是先到本生产大队的队部听介绍?”女接待员很有礼貌地征求意见。她代表河口镇人民公社如此坦诚,如此大度地表示:锦绣村愿意敞开所有的一切,让参观团的同志们参观个夠。是成绩也不遮掩,是缺点也不回避。

“随便怎么都成,你看着办吧!”洪书记并不强求什么先后,只要方便就好。

二位接待员巧妙地把参观团引向早已作了充分准备的小路上。参观团的同志们一踏上小路,就被小路两旁刚莠了穗的晚稻所吸引。这是一幅何等美丽富饶的丰收图:穗头挤着穗头,稻叶连着稻叶,蔸与蔸之间紧紧贴在一起,看不出什么是行距什么是株距。如此的密植,前所未见,前所未闻。

“宋茂香,你过来!”洪书记特别提醒她:“注意了这水稻的密植吗?”

“注意到了。”宋茂香惊叹不已:“我们谷仓人在插秧时,通常的行距和株距是12寸乘8寸。一平方米中,仅能栽上十几蔸,而他们这里的一平方米中竟栽了六百余蔸。”

“我粗略估计了一下,他们的这一亩晚稻,大约可以打上二万多斤粮食。”洪书记深有感触:“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

“水稻要增产,密植是关键。”女接待员一旁解说。

“请问这样的密植是从哪里学来的?”洪书记十分诚恳地问,他打算回去全面推广。

“这是从**的《矛盾论》和《实践论》上学来的。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女接待员振振有辞。她所介绍的经验和《人民日报》上的提法一模一样。可见大智者,相见略同。

“密植得这样挤,中耕除草怎么办?”宋茂香在一旁提出了一个相当具体的问题。

“水稻密植的好处恰恰就在这里。”女接待员对答如流:“密植以后,没有了杂草的生存空间,所以不必中耕除草。”

宋茂香听着这些奇谈怪论,心里疑疑惑惑,可是她拿不出不相信的理由。但见这眼前的晚稻密密实实,金黄一片。毫无疑问,一颗当然的水稻卫星即将发射升空。

“这都归功于伟大领袖**,归功于人民公社的无限优越性。”女接待员以其娴熟的表演功底作出了导向性的启迪,当然也是跨越时空的无产阶级的人生感悟。

参观团的一行人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就到了锦绣村。锦绣村不“锦绣”,全村上下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看不到几幢完整的房屋。惟有在村中央新架起的宣传栏里贴出的锦绣村规划图,多少为这荒凉的村落凭添了一点辉煌。

“这个村原本住有一百多户人家。河口镇人民公社党总支决定在这里搞新农村试点,只花了一天一夜就把全村大大小小的房屋全部拆除了。”女接待员指着宣传栏里的规划图,又宣讲开了:“不破不立,不拆除旧式房屋,新农村就建不起来。”

“……”参观团的同志们都在洗耳恭听。

“我们计划在本村建上一百五十五幢新式别墅,可以向每户社员提供一幢。另外,还要建电影院、卫生院、邮电局、托儿所、学校等。计划在年底完成。”

“呵?年底完成?”洪书记心里一惊:从现在算起到年底,只有三个来月的时间。短短的三个来月就能完成这许多工作?

“我们有**的英明领导,有全体干部和社员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革命干劲,就一定能实现我们规划的目标。……”

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洪书记觉得肚子有点饿了。由于饿而联想到了公共食堂。大可县的人民公社是建了不少,而公共食堂却办得不多,有几所勉强办起来的公共食堂很不规范,问题多多。洪书记因此向二位接待员提出了要求参观公共食堂。

“我们一定满足你们的要求。”女接待员立即表态。

参观公共食堂,几乎成了每个参观团的必定项目,河口镇人民公社党总支早有准备。二位接待员又引着一行人去参观公共食堂。他们七弯八拐,终于在断壁残垣中找到了一个大草棚。这就是锦绣村的公共食堂。

“老房子已经拆掉了,新房子还没建起来。”女接待员又讲开了:“所以把公共食堂设在草棚里。”

洪书记点了点头,表示完全理解。是成绩也不掩盖,是缺点也不隐瞒,这样的参观才有实际意义。他注意到这个临时设在草棚里的公共食堂,也同样非常值得一看。公共食堂的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篾制的墙壁也用石灰粉刷得雪白锃亮。在餐厅里,餐桌和板凳也摆放得井井有条。

“炊事员同志们!”女接待员亮起喉咙向厨房里小心呼喊:“请出来欢迎客人!欢迎大可县参观团的同志们前来传经送宝!”

女接待员的声音刚落下,有十几个女炊事员如同化过妆的演员,个个胸前系着短围裙,嘴上蒙着白口罩,踏着轻盈的步子,排着队从厨房里走出来。同时,还频频向客人招手,表示了热烈欢迎之意。

“本公共食堂的编制是十六人。一个会计,一个出纳,十四个炊事员。”女接待员的声音又响开了:“公共食堂有三大规定:第一规定饭菜要卫生,不卫生的不许上桌。第二规定饭菜不限量,就是允许社员放开肚子吃。第三规定饭菜多样化,小荤天天有,大荤三六九。”

“这三大规定定得好!”洪书记不断点头,并示意宋茂香把参观记录尽量记得详细些。

“还有三准三不准。”女接待员不停地介绍:“三准是,准许为病人做饭细心化,准许为产妇做饭精心化,准许为老人小孩做饭耐心化。三不准是:不准浪费粮食,不准干部搞特殊,不准动不动就滥罚社员饿饭。”

宋茂香耳不停,手不歇,不断地作着记录。她知道县委洪书记对她的器重,因此时时事事也格外小心谨慎。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里的好经验、好作风学到手,以便回去大干一场。

“社员吃饭,怎么交钱交粮?”洪书记努力探索着他们在这方面的经验。

“凡是社员一律免费用餐。”女接待员答得相当干脆。“你们想一想:水稻大丰收,不用来改善生活,干什么?”

“五类分子怎么用餐?”柯得贵突然冒出了一个实际问题。

“这个——这个。这个是一个尚待讨论的问题。”女接待员必须直面现实,她答复得很实际:“同意五类分子进公共食堂吧,也难。一部分社员有意见,说怎么能让资产阶级和贫下中农平起平坐?这是阶级路线不清的表现。不同意五类分子进公共食堂吧,同样难。这些五类分子在家烧小灶。社员们又有意见了,说:五类分子既然可以在家里烧小灶,那么贫下中农更可以在家里烧小灶。”

“你们最后的办法是什么?”柯得贵穷追不舍。他必须问个水落石出,以便回去以后在办公共食堂时不至于无所适从。

“我们目前的做法是,让五类分子在公共食堂用餐。”女接待员明确答复。“但是我们另行规定了几条:第一,要等贫下中农社员吃过才能吃;第二,要协助炊事员打扫卫生;第三,公共食堂里的砍柴、挑水等重活由他们包。”

宋茂香忙着作记录,一条接着一条,一项接着一项。要记的内容实在是太多太多,而她记录的速度却又太慢太慢。等她终于记下了上述内容,猛一抬头,发现参观团的同志们都走光了,只有女接待员还站在一旁等着她。

“参观团的同志们都到锦绣生产大队的大队部集合。”女接待员在一旁催促她:“我们河口镇人民公社的党总支书记要给参观团作总结性汇报。”

宋茂香出了公共食堂,一路小跑,来到锦绣生产大队的大队部。那里的汇报会正在进行。河口镇人民公社的党总支书记,正在向参观团的同志们作总结性汇告。

“欢迎大可县参观团的同志前来‘传经送宝’。”公社党总支书记当仁不让地宣讲了河口镇人民公社是如何取得伟大的历史性成绩的:“我们取得的这些成绩是很不容易的。保守派反对我们,观潮派嘲笑我们,群众也将信将疑。公社党总支大胆地排除一切阻碍,以阶级斗争为纲,开展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我们批判了资产阶级,从而有力地团结了广大干部和群众。我们的口号是:组织军事化,就是用**思想武装每个人的头脑,就是用解放军的编制把公社社员组织在一起。行动战斗化,就是用解放军的向敌人冲锋陷阵的精神去规范每个社员的行为。生活集体化,就是用解放军的铁的纪律要求每个社员。”

洪书记和柯得贵面对面地坐着,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二位接待员敬上来的香烟。谁都没有说话,任凭香烟的蓝色烟雾随风飘散。其实,河口镇人民公社的许多经验都是上级的许多文件里提到过的。想不到他们运用得那么活。

“谷仓乡太落后了。”柯得贵不无感慨地小声对洪书记说:“我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狠抓阶级斗争。我要亲手办他几个重点,杀‘鸡’给‘猴’看!”

“你这样说是错误的。”洪书记批评他的下级是从不留面子的:“同志呀,我们提倡阶级斗争是政治的需要,而不是杀鸡给猴看!”

柯得贵见洪书记生气了,立即急转弯。

“我是说谷仓乡的工作右了。”柯得贵善于迎合他的意思:“当然,主要责任在我!”

洪书记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他转过脸来,小声叮嘱宋茂香记录还要再详细一点,以便回去参照执行。

“……我们的公共食堂在初办的时候,也碰到很多困难。”河口镇人民公社的党总支书记还在作总结性的汇报:“由于旧的习惯势力的影响,许多社员不愿在公共食堂里吃饭,说是怕羞。还有的社员对公共食堂心存疑虑——常常是饭菜上了桌,也没有人来吃。我们的经验是:必须砸碎分散在各家各户的小锅小灶。否则,明吃食堂,暗吃小灶,那么公共食堂只能是愈办愈糟……”

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青年匆匆赶来,找到女接待员,通过女接待员又找到县委洪书记。同时,递上了一个纸条。洪书记看过纸条,悄悄把柯得贵招到一旁,小声吩咐:“家里传来了消息:你们乡发生了反革命事件,你得马上回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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