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造卫星田上下齐动员
天刚亮,谷仓人民公社的各个生产大队的社员,高举着红旗,踏着夜露来到龙脉岗以下的沙滩地,参加由公社党总支书记柯得贵主持召开的大造卫星田开工仪式。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柯得贵站在斜坡地的高处,向站在沙滩地上的社员们作动员报告。他说得头头是道,满嘴唾沫。“全国人民都在和时间赛跑。我们谷仓人民公社的社员们也必须紧紧跟上。”
宋茂香听着报告,两眼不住地东张西望。她的视线飞过了沙滩地,久久地停留在那一片枯黄的尚未来得及收割的晚稻上。大造卫星田的工程开始了,大批劳动力将被长时间挤占,晚稻也许再也无法顾及了。她有些晕头转向。如此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南征北战,难道就叫大跃进?就叫和时间赛跑?无限美好的社会主义、**就这么在乱七八糟中建成?这太滑稽了!坐在一旁的瘌痢金根伸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那晚稻还要不要了?”瘌痢金根嘴上不停地嘟嘟努努。
“不是不要,而是没有时间去割。”宋茂香摇了摇头。“万一烂在田里了,也只好让它烂!”
“……我们大造卫星田的办法是土法上马,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大打一场人民战争。我们必须投入大批劳动力上山去采集片石和黄土,用片石沿河岸垒成石壁,再用黄土沿石壁填高。同时,还得把斜坡地夷平,连成一片……”柯得贵站在县委洪书记站过的地方,挥动手臂,俨然成了洪书记第二。他说着说着,两眼紧盯着斜坡地。他发现斜坡地上仍留有大片坟堆,原封未动。这是不能容忍的。为了迁走这些坟堆,他费尽了心机,不想还是剩下了“尾巴”!
“宋茂香,你出来一下。”柯得贵很不满意:“这是怎么搞的?”
“这都是一些无主坟,是一些社员自动放弃的。”宋茂香站出来小心汇报:“譬如宋大发家,就自动放弃了十几座。他家没有劳动力挖。还有,尚应叔死活不承认他家有坟。他家也没有劳动力去挖……”
柯得贵不愿再听下去。反正柯家的祖坟都已妥善处理了,剩下这一些无主坟,任其烧骨肥田也罢,或是湮没在大造卫星田的沙石之下也罢,这都无妨。当前最重要的落实好造田计划。他把造田的任务分段划分成了若干个责任区,分别落实到各个生产大队,由各个生产大队的干部,负责带领社员完成土石方。
开工仪式结束了,大造卫星田的工程已全面铺开。工地上一下子沸腾起来,大跃进的东风把一面面红旗高高卷起,哗啦啦地作响。比学赶帮超的劳动热情,催得人欢马跳。宋茂香带着本生产大队的社员来到属于自己的施工责任区,遵照公社书记柯得贵的指示,结合着本生产大队具体情况进行了分工:瘌痢金根带着一支小分队专门开山取石,宋九根带领另一支小分队专门把运来的片石,沿河岸一线垒砌成石壁。其余的人由她带领,专门上山采运黄土。三个小分队各司其职,把黄土和片石源源不断地运到工地上,再把片石沿河岸线垒起来。正忙得不可开交,蓦然间从龙脉岗方向走来几个敲锣打鼓的人:坳背生产大队的队长于连生亲自前来向谷仓生产大队挑战了。宋茂香急忙带着身边的几个干部前去迎接。于连生把一张用大红纸写好的挑战书,双手呈上来。
“我们坳背生产大队的赵子龙突击队向谷仓生产大队的青年男社员挑战。我们决心以插红旗拔白旗的精神为动力,最大限度地把蕴藏在社员中的潜能发挥出来,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三百亩卫星田的片石开采和运输任务。”于连生神采飞扬,大声宣读挑战书:“我们勇于和时间赛跑。一步向前跨越二十年。……”
宋茂香望着于连生那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挑战姿态,一下子又想起了他在人民公社成立前的那次批判会上的狼狈相:他在一片打倒和镇压的声讨中被揪上主席台并跪在主席台的中央,任人肆意侮辱和批判。她的心里不免暗暗好笑,一时还未能转过弯来。另一位挑战者——一位能干的女将又展开了她手上的挑战书,递上来。
“我们坳背生产大队的穆桂英突击队向谷仓生产大队的妇女半边天开展友谊竞赛。我们相信,我们女同胞一定能干得比男同胞还要好。”能干女将向于连生轻蔑地扫了一眼:“我们决心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三百亩卫星田的土方运输任务。让‘卫星’早日升天。我们的口号是扁担不断只管挑,泰山压肩不弯腰,公社女社员不怕死,大跃进中传捷报。”
各路“诸侯”纷至沓来,几份战表,打得宋茂香手忙脚乱。这是一场特殊的战斗,是不能也不应该回避的。她送走客人,也自酝酿着应战。她决心以此为契机也掀起比学赶帮超的运动,再一次地把蕴藏在社员中的潜能彻底发掘出来。
※※
工程开工的第二天,宋茂香接到公社秘书李秋根的通知:县委洪书记亲自率领机关干部下来参加劳动。她迅速为他们准备了草帽、毛巾和劳动工具。然后,带领身边的几个干部前去迎接。85983下午二时许,县委洪书记和他率领的机关干部一行人在公社书记柯得贵的陪同下,来到谷仓生产大队的施工工地上。他们大都面带笑容,频频挥手,向为他们欢呼的社员们致意。
县委洪书记从宋茂香的手中接过小扁担担在肩上,接过镐头攥在手上,却把草帽、毛巾和手套推开了。他佯装生气地把她叫到一旁,批评起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参加一点小劳动还要戴草帽?戴手套?我又不是旧社会衙门里的老爷!”
“你们当干部的没有累惯。”宋茂香红着脸,嗫嗫喏喏地说。“再说,你也是五十几岁的人了!”
“我和这些县直机关的干部们下来,就是要和广大的社员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洪书记说着,挥起铁镐就挖土,先把黄土挖松,后又装进土箕里,再又挑到河边的沙滩地上。如此反复地挖土、挑土,不觉汗水浸透了衬衣。
洪书记的劳动态度,正积极地影响着他周围的干部和社员们。他们除了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劳动再劳动外,没有一个人敢偷懒。柯得贵看着洪书记如此没命地劳动,真怕他累坏了身体。他想出面劝劝,又怕当着那么多干部和社员的面自讨没趣。趁着洪书记挑土离开的那一刻空隙,他悄悄示意宋茂香以本生产大队的名义向社员们发号施令,宣布休息。这样,洪书记也不得不服从命令,不得不休息。宋茂香诚惶诚恐,依然不敢贸然下命令。她小心翼翼地凑到洪书记的身边,为“民”请命。
“洪书记,向你请示一下:社员们都累了,我想宣布休息几分钟,让大家喝点凉开水,解解大小便。”宋茂香说罢,脸又红了。她真怕洪书记又批评她。
“宋茂香同志,我又要批评你了!”洪书记嘴上说批评,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其实他早就累了,早就想坐下来歇歇,喝口凉开水。可是,在这样的气氛中是不便休息的。他咬紧牙关,坚持再坚持。宋茂香的此番请示,他正中下怀。“我到了你们谷仓生产大队参加劳动,我就不是县委书记了,而是一名普通的人民公社的社员,归你这个生产大队长领导。”
“那好,我宣布休息二十分钟,所有的社员都得服从领导。”宋茂香神采飞扬,放心地调皮了一次,同时吹响了口哨。
干部和社员们听到哨声,纷纷放下手上的劳动工具,就地坐下来休息。几个男社员凑在一起抽烟聊天,几个女社员凑在一起忙着纳鞋底,哺乳的妇女则利用这点时间去奶孩子。唯有县委洪书记还不休息,还在挖土挑土。柯得贵和宋茂香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双双走上前去,伸手夺下了他的扁担和镐头。
“洪书记社员,你怎么不服从本生产大队的领导?”宋茂香又调皮了一次。
“服从!服从!本社员服从。”洪书记哈哈大笑,假意生气:“宋茂香呀,我真拿你没有办法!”
县委洪书记刚在草地上落座,柯得贵立即叫人送来了凉开水和香烟。洪书记接过凉开水,一口喝下了肚,又伸手接过了香烟衔在嘴里。立即有人送上了火。他连抽了两口烟,觉得很对味。抽烟,能消除他的疲劳,能使他精神振奋。一支烟抽完,他又来劲了。
“这些坟堆怎么还没处理?”洪书记也发现斜坡地上尚还有一大片尚未挖掉的坟堆。
“这些都是无主坟,准备在取土时顺便挖掉。”宋茂香早就按照柯得贵的意图编出了假话等着他。“把所有的骨头都集中起来,烧掉当肥料。”
“社员都能想通吗?”洪书记又问。
“都通了。”
利用中途休息的时间,县委洪书记又深入到社员们中间问寒问暖,与社员促膝谈“心”。一群小孩好奇地围上来,洪书记故作姿态地抱起其中的一个小女孩,表示了喜欢和爱护之意。可是,小女孩竟吓哭了。
“小英子,你别哭,县委大干部喜欢你。”大发嫂荣幸之致,受宠若惊。
柯得贵一眼就认出了县委洪书记怀里抱着的就是现在服刑在外的宋大发的女儿——属五类分子家庭。他大惊失色。此举非同小可,这是关系到阶级路线的大事,不能有半点马虎。
“洪书记,你得马上放下她!”柯得贵凑到他的耳边,小声提醒:“她家属五类分子家庭。”
洪书记立刻放下了小英子,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像是斥责他没事先汇报,柯得贵有苦难言,只好自认晦气。洪书记又来到一群青年社员中间,拍拍这个的肩膀,又握握那个的手,表示了他对年青一代的殷切期望。
“这卫星田下个月就能造起来,明年开春就能投入使用。每亩单产水稻二万斤是不成问题的。”洪书记在青年社员中间发表讲话,引来了一片喝彩。他又来到一群老年社员中间,正想说点什么。蓦然看见了坐在草地上的跃进诗人,便和他谈上了。“你是跃进诗人,要多写跃进诗篇,用诗把蕴藏在社员中的革命干劲都激发出来。”
“我看见您亲自参加劳动,体会很多。”跃进诗人唯唯诺诺,向洪书记汇报:“顺便又写了一首诗。”
“既是写了,你就念给大家听一听。”
“那就献丑了!”跃进诗人干咳了两声,立即进入角色。他正愁没有表现的机会,这一下好了,有机会表现了。大凡作为文人者,也都不甘寂寞,极爱表现自己。即使风险再大,也在所不惜。此刻,他知道洪书记正注意他,便使出了全身的解数,把胸中的诗情全部抖露出来。
卫星田啊!卫星田
插上了红色翅膀直飞上九天。
向全省**个喜,
我们已经把河口镇人民公社远远地甩在后面。
……
洪书记饶有兴趣地听着跃进诗人朗诵的跃进诗篇,他突发奇想,立即把柯得贵和宋茂香叫到面前问:“你俩都会作诗吗?”
柯得贵摇了摇头,宋茂香也摇了摇头。
“跃进诗篇能使人提高政治素质。”洪书记很懂得精神变财富的道理。于是他下令:“今年冬天,抽空办一个政治诗歌学习班,要让社员们每个人都会吟诗写诗。”
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很快过去,宋茂香又吹响了口哨。社员们都各就各位大干起来。县委洪书记临时又要去“开会”,中途走了。但他表示下一次还要再来参加劳动。
※※
洪书记在谷仓人民公社住了一夜,早晨刚起床,柯得贵匆匆前来报告:河口镇人民公社的大造卫星田工程,一下子引来了“十万”大军上阵。同时,还提出了“一定要把大可县比倒!”的战斗口号。
“还有这样的事?”洪书记大惊。
河口镇人民公社和谷仓人民公社隔岸相对,几乎是同时上马的两个工程,很自然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谁的快?谁的慢?谁的面积大?谁的面积小?在无形中成了各级干部和社员的共同话题。**大可县委的领导班子更把谷仓人民公社的造田工程,提高到了一个相当原则性的高度来认识:这不仅关系到大可县的荣誉问题,还关系到大可县委领导班子的政绩问题。洪书记又一次来到龙脉岗的斜坡地,登上高处放眼望去,河口镇人民公社“卫星田”工程一览无余:到处是迎风招展的红旗,到处是沸腾的人群。他不敢断言确有十万人上阵,但至少有五万人。看那阵势,真像是要把大可县的谷仓人民公社彻底比倒。
据当天的《xx日报》报道:河口镇人民公社不仅进行人海战术,而且还注意内部挖潜。自工程开工以来,出现了许多感人的好人好事。还由于他们的政治思想工作做得牢靠,社员群众的劳动积极性得以充分发挥。其中有一名叫胡跃进的社员,在学习了**的《愚公移山》那篇文章之后,连吃饭和睡觉都忘了,只知道一个劲地挖黄土,挑黄土。他五天五夜不下火线,平均每天运黄土二万二千五百二十二担,创造了世界记录。还有一个年仅十二岁的红领巾小朋友,在学习了**的《实践论》之后,浮想联翩,干劲倍增,发明了狗拉二轮小板车运土法,据说一次可运黄土二十余辆,如同火车头牵引火车车厢一样……
形势逼人,催人奋进,大可县也不甘落后。洪书记视察过后,也从其他的几个人民公社里调集了几万劳动力前来增援,以应付这日益紧迫的挑战,同时他还亲自动员,在工地上雷厉风行地开展了一场比学赶帮超运动。公社书记柯得贵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他开过大会开小会,开过小会下基层,夜以继日,疲于奔命,不断地为各个生产大队加大跃进指标,提高插红旗拔白旗的档次……各生产大队也都闻风而动,纷纷向党表决心: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
※※
作为比赛的前沿阵地,谷仓生产大队尤其感到压力之大。凡事都必须步步紧跟,一丝不苟。宋茂香和她的生产大队的社员们夜以继日地连干了几天,一个个都快要累垮了,但是,还得鼓劲再鼓劲,随着比学赶帮超运动再一次掀起的**,宋茂香又一次组织人马敲锣打鼓向公社党总支送去了气壮山河的决心书,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为大造卫星田流尽最后一滴血。宋茂香实在是太累了,累得她也只能是是嘴上说一套,而行动上又是另一套。她在送过决心书之后,便借口写材料,悄悄溜回了自己的家,躲着睡觉去了。
宋茂香一走,其余干部不是去“开会”,便是去“学习”,也都各自离去了。没有干部监督,挑灯夜战的社员们也都趁机休息。抽烟的抽烟,聊天的聊天,有几个女社员还摸黑纳鞋底。
“你们听说了吗?河口镇人民公社的胡跃进五天五夜不下火线,平均每天挑黄土二万二千多担,成了省级劳模。”拐能叔谈起了爆炸新闻,表示了高度怀疑:“连数字都精确到不能再精确的地步。”
“我看怕是鬼吹灯!”老实巴交的尚应叔也有同感。
“还有一个什么十二岁的红领巾小朋友发明了狗拉二轮小板车,一次可运黄土二十几辆。”五姑娘一面纳鞋底,一面补充:“那狗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这个我信。”仁义公接嘴,他引经据典予以证实:“相传诸葛亮六出祈山,就是用木牛流马搞运输的。这个小朋友大约因为运用了木牛流马的原理,让狗牵引小板车走。”
五姑娘不愿参与讨论这类力学问题,管他什么木牛流马不木牛流马。她打了一个哈欠,把鞋底一甩,躺在草地上睡觉。继她之后,又有几个女社员也躺在草地上睡觉了。
“你们睡吧!多睡一点。”尚应叔走过来善意地提醒:“小心有干部来突击检查。”
“是呀!怕就怕有干部突击检查。”五姑娘因此建议:“要么,就派你家的宋学文当‘民兵’在路口上放哨。听见动静,就来打个招呼。明天给他双倍时间补休。”
五姑娘的建议得到在场所有社员的一致认同。尚应叔推辞不过,只得指派儿子宋学文去当“民兵”站在路口放哨,让大家安心睡上一觉。这是一个朦胧的秋夜,几颗稀疏的星星,若隐若现地眨着疲倦的眼睛。宋学文守了大约一个时辰,果然发现公社书记柯得贵带着几个干部突击检查了。他突地钻进了草丛里,学了两声“鸟叫”。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划破了长夜的沉寂。正在打瞌睡的社员们听见了信号,立即从梦中醒来,各就各位。挖土的挖土,挑土的挑土,好象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柯得贵来到工地,看着这一片“欢腾”的景象,十分高兴。他不停地拍拍这个的胸脯,握握那个的手,代表公社党组织表示感谢。
“我们也要一天一夜挑黄土二万二千担。”五姑娘諂媚柯得贵:“我们也学习了‘谷种干净,熄灯上油’。”
“好!好!”柯得贵不断点头称是。
“我正在考虑红领巾小朋友的狗拉小板车的发明。”仁义公也过来凑趣:“怕是诸葛亮的木牛流马。”
“木牛流马?什么木牛流马?”柯得贵反问:“它是哪国的牲口?”
※*
毕竟是人多力量大,谷仓人民公社的大造卫星田工程正一点一点地进展着,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县委洪书记站在斜坡地上的一比划,在人们的期盼中初露端倪,展示了它前期的恢弘。县里的各种宣传机器也开足了马力大吹大擂,大造声势,仿佛“卫星”马上就要发射升空,而且还会像天女散花一样,时时刻刻永不间断地把成吨成吨的稻谷、棉花、鸡鱼肉蛋撒满人间。
每天为公共食堂的三餐干饭疲于奔命的拐能叔今天特别抽出时间来到工地。他要看一看,这颗即将发射升空的“卫星”,看一看这块充满着魔力的神奇土地。他拐着一条腿,爬上了斜坡地上的最高点,放眼望去:工程果然初具规模。沿河的一侧高高筑起的石壁与河口镇人民公社所筑的石壁隔岸相对。可以设想,来自大可山深谷中的流水将被老老实实地管制在河道里。一河两岸的沙滩,无疑会变成稳产高产的绿洲。他不能不叹为观止。可是,他看着看着,脑子里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奇异的联想。他的两眼发直了,瞪圆了,渐渐地/,渐渐地,他的胸口上感到压抑而沉闷;这一河两岸的沙滩经此一筑,地势高了,河床狭小了,如遇山洪暴发,湍急的河水如何下泄?如果不能顺利地泄洪,必然泛滥成灾。
“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拐能叔倒吸了一口凉气。按照常理,这是两县在同一时间共建的工程,理应统一规划,统一设计。怎么可以各自为政,各行其是呢?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河两县的大大小小的干部怎么会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
在回家的路上,他远远看见了正在挖黄土的柯繁青,想找她谈谈,听听她的意见。他知道,她的丈夫沈山果曾协助过宋大发成功地筑起了龙脉岗的土坝。这之中,也包含了她的不少宝贵意见。以她的学识,以她的见地,不会不对本次工程的严重缺陷毫无察觉。他想走过去直截了当地和她交换意见。但他不敢,他怕被人说成是和五类分子勾勾搭搭。也许,头上戴着的右派帽子的柯繁青更不敢说话。她比他更害怕。他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家,心里总也时刻惦着“卫星田”。
“也许是我自己弄错了。这一河两岸的干部们是不会错的。”拐能叔终于暗暗说服了他自己。
第二天一早,拐能叔特地来到斜坡地的高处,再一次仔细地观察卫星田的工程。这一次,他再也无法说服他自己了。他必须向公社干部反映,向上级反映:工程必须立即停工。为慎重起见,他还想找柯繁青谈一谈,听听她的意见。他借口公共食堂派工,趁机把柯繁青引到现场去观察。柯繁青来到斜坡地,一言不发。她显然早已察觉,只不过不便说出口而已。经历过无数次政治运动的洗礼,经历过无数上纲上线的批判,她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她学乖了。
“柯老师,你怎么不说话?”拐能叔连声追问,态度谦和而坦诚。
“我对水利工程一窍不通。”柯繁青轻轻地摇了摇头。
拐能叔一把抓住她,非逼着她说真话,柯繁青为难地低下了头。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深知拐能叔的为人,不说真话对不起他。说真话么?说真话就意味着“放毒”,意味着“破坏”。难道这头上戴着的右派帽子还不够沉重?她狠了狠心,一言不发。
“我们都是本地人,对本地区的春天雨量,对山洪暴发的情况都很熟悉。怎么可以说一窍不通?这可是关系到一河两岸的几个人民公社社员的生命财产的大事呵!”拐能叔说到最后,声音有些激昂了:“当然,我是个粗人,没有文化。可是我也听人说过那些旧社会里的清官的故事。他们刚直不阿,为了老百姓的利益,敢于冒死进谏。你柯老师竟不敢对我说一句真话?”
“这问题我早就看出了,可我是右派,右派分子是不能放毒的。”柯繁青苦苦一笑:“这年头容不得说真话的人。”
拐能叔沉默了,脸一下子变得铁青。这年头的确容不得说真话的人。可是,此事也非同小可。如果你不说,我不说,什么人都不说,到头来出了问题,受害的还不是广大老百姓?他考虑再三,还是私下找宋茂香说了,并且一再叮嘱她:处理此事,千万要慎重。涉世不深的宋茂香却不以为然。她找到公社书记柯得贵,作了实事求是的汇报。
“不许你放毒,这是县委的英明决定!”柯得贵暴跳如雷。
宋茂香吃惊地望着柯得贵,心里禁不住一阵剧烈地震颤,事情果然像拐能叔预想那样。这太令人无法理解了:人民公社——通向社会主义、**的人民公社,何以不能容忍半点不同的意见?她支支吾吾,自觉“失言”。但此时要想收回已说过的话已为时太晚。
“我也是好心好意。”宋茂香小心辩解:“有社员向我反映,我也认真考虑过:这意见提得对……所以……向你反映。”
“广大的人民公社社员都是最听**的话,最拥护县委的英明决定的。只有少数的反革命分子才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吹阴风点鬼火。”柯得贵追根究底:“你说说嘛:是什么人造的谣?”
宋茂香红着脸低下了头,她不愿说出拐能叔的名字。
“明明是你自己的‘鬼’,对大造卫星田有抵触情绪。”柯得贵桌子一拍:“马上回去,把白旗给我插上。”
“插白旗?给我插白旗?”宋茂香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感天昏地眩,眼前到处冒金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有什么办法?她高一脚低一脚地出了公社大门,来到大队部拿起一面小白旗,牢牢地插在自己的名字下。她简直就要窒息,忍不住一腚坐在椅子上大哭起来。
畸_畸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