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茂香积劳成疾柯得贵主使退婚
听说宋茂香在三八红旗2号高炉连续干了两个通宵,到现在还没有下班,可以想象她一定是又累又困,又渴又饿。精明的得贵婶忽然灵机一动,认定这是培养感情的好机会。她找到儿子,叫他马上做点“宵夜”送去。
“光纳了彩礼还远远不够,还得让她真正喜欢你。”得贵婶知道儿子缺心眼,凡事总要为他出主意:“你要处处照顾她,要用心去换心哪!”
“我不敢和她讲话,我怕碰钉子。”癞痢金根一向对她怀有天然的畏惧。
“你怕什么?她家收了我们的彩礼,宋茂香就是我们的人了。”得贵婶尽量安慰他,鼓励他勇敢些。
“她真的会跟我?”癞痢金根总不太敢相信。由于失败的次数太多,对本次的成功,也有点怀疑了。
“她会。”
母子俩回到自己的家里,径直下到厨房做“宵夜”。自公共食堂建立以来,各家各户都没有了小锅小灶。惟有他家锅碗勺盆一应俱全。平时烧点汤,做点菜十分方便,惹得村里村外的社员羡慕不已。得贵婶对人是吝啬的,但是对宋茂香这位未来的儿媳却出奇地大方。她取出珍藏的干面条下了锅,放足了油盐和佐料。面条煮好,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母子俩都舍不得吃一口,全部盛进大碗里,让癞痢金根给宋茂香送去。
“见了她,只说是你煮的,让她听了高兴。”得贵婶反复叮嘱。
癞痢金根记住了妈妈的交待的每一句话,端着面条来到龙脉岗,来到三八红旗2号高炉前。但见浓烟滚滚,炉火正红,宋茂香和几个炉前工正有条不紊地通炉清渣,加木炭,加铁矿石,一刻也不停。癞痢金根来到宋茂香面前,双手把面条递给了她。
“我给你煮了面条……你尝尝我的手艺!”癞痢金根结结巴巴地说,脸也红了。
宋茂香实在是不愿当着许多人的面,接受他的面条,却又推辞不了。她和他从小在一起长大,也曾在一起上山打柴和玩耍。成年以后,二人先后当上干部,每天在一起工作学习,但是自从他纳彩之后,像是陌生了许多。她抬起头,想重新审视地看他一眼,当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恰巧相撞时,她简直就要晕倒了,最初的感觉是心房的颤动,是呼吸的急促,仿佛有一股热血直往脸上冲。终于,她看清了,此刻的癞痢金根已变多了,已变得有几分可爱,就连他头上的癞痢壳也显得秀气了许多。她双手接过面条,闻到了从面条里散发出来的香味,她想吃又怕吃。她又踌躇了。
“你吃吧!让我来帮你干!”癞痢金根伸手夺下了她手上的混有铁矿石和木炭各半的土箕,硬把面条塞给了她。
宋茂香这一次真正接受下来了。她大口大口地吃着可口的面条,细细地品尝着其中的美味。癞痢金根爬上脚手架把铁矿石和木炭倒进炉膛里,红色的火舌直往上蹿。
“我已纳了彩了,你知道吗?”癞痢金根走下脚手架,来到宋茂香面前。
“不知道。”宋茂香矢口否认。年青姑娘有些害羞和不安,她低着头,用碗把胀得通红的脸,严严遮住。
“你已是两天两夜未能合眼了,你去睡一会,让我替你把这个炉前工干完。”癞痢金根想起了妈妈的再三叮嘱,很会心痛人了。
宋茂香早就精疲力竭,胸口郁闷,早就想回工棚睡觉了,只是人多事多,忙不过来。再者,她也对三八红旗2号高炉放心不下。
“三八红旗2号高炉让我惯娇了,一不注意就会得病。”
“你放心去睡觉,有什么情况,我去叫你。”瘌痢金根拍胸担保。
宋茂香采纳了瘌痢金根的意见,回到工棚一头倒在通铺上,呼呼睡着了。她似乎没有睡多久,又被人推醒。
“不好了,‘三八’红旗2号高炉马上就要熄火了。”瘌痢金根前来叫她。
宋茂香一刻也没迟疑,揉了揉眼,强忍着全身的疲倦和不适,披起衣服就往外走。她来到工地,果然看见三八红旗2号高炉的顶端已不再有火焰蹿出,仅有些许淡淡的白烟在高炉炉体的裂缝中晃动,如同一名垂死的病人。情况是紧急的,宋茂香分析情况,断定是炉膛里发生了梗阻。她接过钢钎,一口气爬上了脚手架,由上而下地疏通炉膛。然后,又打开高炉的侧门,把梗阻的焦渣和木炭的灰烬掏出来。经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整治,高炉的顶端重新又喷出了黑烟和火焰,重新又恢复了炼钢功能。而宋茂香却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实在是不能动了,我得回工棚睡觉。”宋茂香伸手拽住了癞痢金根,要他扶着她回工棚睡觉,她疲倦得像是就要病倒了。
“你不能走,刚接到通知:县委洪书记要陪着省委大干部前来视察。”瘌痢金根特别附着她的耳朵小声交代她:“你得准备一下,见了省委大干部要汇报,你一定要为大可县争光。”
“天哪!”宋茂香突然感到全身出奇地难受,咽喉里干得就要冒火,胸部像是压着了一块巨石,闷得就要窒息。她大张着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股鲜血,涌进了喉头,从嘴里、鼻孔里喷了出来,和炉火一样殷红殷红。
“不得了了,宋茂香咳血了。”瘌痢金根大惊失色,一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宋茂香又连连咳了几口血,本来就消瘦的脸上一下子刷白了,像是烧炭的灰烬。终于,她昏倒在高炉前。
宋茂香被急送到县人民医院,经抢救很快就苏醒过来。她睁开充满着血丝的双眼左看右看,她发现自己已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床边还坐着妈妈和拐能叔。她有些茫然,一时想不起怎么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你已睡了一天一夜了。”茂香妈凄凄地说,满是愁云的脸,渐渐舒展开来。
病房的门开了,瘌痢金根引着柯得贵、李秋根等一大群干部和社员进来了。他们一个个拘谨地站在柯得贵的身后,远远地瞟着躺在病床上的宋茂香,不多言不多语。
“宋茂香同志,你辛苦了!在全民大炼钢铁的运动中,你发挥了革命的冲天干劲,取得了不少成绩。”柯得贵紧紧地握住了宋茂香的手。他代表大炼钢铁指挥部前来慰问。
宋茂香激动不已,两行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她,一个贫农的女儿,一个普通的人民公社社员,居然得到组织上的如此的器重和关怀。她恨不能从床上跳下来,重新投入到大炼钢铁的运动中去。
“你放心休息,生产大队的工作,由瘌痢金根安排好了。”柯得贵亲切地说。他既像党的负责干部,又像是慈祥的父亲。
“这医疗费、住院费,是怎么处理的?家里实在拿不出。”拐能叔迎面走过来,连连点头哈腰,表示了对干部的极大恭敬,然后开门见山地说。
“你这个人怎么搞的?见面就谈钱?”柯得贵眼珠子一翻,相当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就叫人民公社的优越性:有钱要治病,没有钱也要治病。尤其对宋茂香这样的有功之臣,党更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柯得贵看过病人,很快就走了。他要继续指挥大炼钢铁的战斗。又过了一两天,茂香妈和拐能叔也先后回工地,参加劳动。在人民医院里仅留下瘌痢金根一个人照顾病人。这一对青年男女才真正开始接触,建立感情。宋茂香是幸运的。继王琪之后,瘌痢金根是第二个真正爱着她的人。他走进了她的生活,给了她常人所不能替代的温情和依托。眼下,市场物资供应一天比一天紧张,但经瘌痢金根的手,可以买到白糖和干面条。宋茂香知道,这些副食品是普通社员连见都见不到的。只有干部家庭才享有这些特权。而她,很快就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了。一想起这些,她的脸上常常会泛起红晕。她从心底里感到满足。
宋茂香的病仅仅好了几天,突然又出现了大的反复,她连续几次出现了大咳血,接着又高烧不退,常在昏睡中说胡话。有一次护士悄悄把癞痢金根叫到医师办公室,向他交待病情。
“宋茂香患的是肺结核病——农村人称为痨病的,能否治好医院没有把握。”医生说。
癞痢金根猛地一惊,心里凉了半截。肺结核病——一种难治的慢性传染病,病人将反复出现咳血,咳嗽,骨瘦如柴。如此拖上一年两年或十年八年,一直拖到慢慢地死去。这一切太可怕了!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趁着她昏睡在床的时候,他悄悄回到龙脉岗,找到他父亲柯得贵商量。
“若是痨病,怕是治不好了。”老奸巨滑的柯得贵权衡得失,提出了初步意见:“不如罢亲,另找一个女人。就凭我们这样的干部家庭,还怕找不到?”
“罢亲?我不罢!”癞痢金根两眼噙着泪,舍不得毁掉这门来之不易的亲事。他像着了魔一样回到县人民医院,见到医师就磕头,见到护士就下跪,再三再三恳请医师护士用最好的药,为她治病。
几天过去了,宋茂香的病时好时坏,反反复复,癞痢金根的思想开始动摇了。他想起了父亲柯得贵的意见,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决定罢亲,可是又不敢向她开口。想当初,为了能得到她,他和他的家人千方百计,无所不为。而现在她患病了,就一脚把她踢开。他实在是于心不忍……几经考虑,他选择了不辞而别。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悄悄地离开了医院,连夜回到工地柯得贵听说儿子回来了。连忙把他叫到大炼钢铁指挥部询问情况。
“茂香的病越来越重,成天发高烧,在床上说胡话。我得罢亲。”癞痢金根凄凄地说。他总也摆脱不了失恋的痛苦。
“你和宋茂香谈了?”柯得贵双手赞成罢亲,但要求他稳妥处理,不要弄得外人说闲话,影响他的干部形象。
“谈?怎么谈法?”癞痢金根怔怔地望着他父亲,一时没有了主意:“你去找她作一个指示吧!她听你的。”
“放屁!”柯得贵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心里很生气,他是堂堂的人民公社的大干部,他得时时处处表现得公正和大度,怎么可以乱下指示,去以势压人呢:“这事必须由你自己’作主’。”
“我怕!”癞痢金根哭丧着脸,望着威严的父亲。
“你别怕。”柯得贵虽然很生气,但还是尽力开导儿子,好言安慰他,鼓励他:“你不敢对宋茂香本人提出,就对茂香妈提出嘛!反正一定得由你本人出面。”
癞痢金根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来找茂香妈,86047向她提出罢亲。他来到托儿所,见到茂香妈,心里紧张得呯呯直跳,结巴结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是怎么了?”茂香妈吓了一跳。
“茂香的病出现了反复。恐怕是治不好了。”癞痢金根怔怔地说,闭口不敢提出罢亲的事。
“是痨病?治不好了?”茂香妈一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都是我的罪过,是我造的孽呀!老天爷哟,你怎么不长眼?怎么不把我收走?”
正在隔壁食堂里忙乎的拐能叔听到哭声,也吓了一跳。他来到托儿所,把茂香妈从地上拉起来。
“不得了了,茂香她得的是痨病。”茂香妈双手抓住拐能叔,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不尽心中的酸楚。
拐能叔还算冷静,决定再同茂香妈前去县人民医院探望。当下,两人向宋九根请了假,连夜赶到县人民医院。宋茂香今天仍然是高烧不退,昏睡在床。护士看见家属来了劈头就是一顿责备,责备家属不该擅自离开,以至病人的大小便也无人护理,转而又一次下达了病重通知书。
“天哪!怎么得了。大炼钢铁炼红了她的心,也给她炼出了痨病。”茂得妈手里拿着病重通知书,浑身上下不住地打抖。
肺结核病是一种慢性传染病,常常在灾荒或战争年代暴发流行,1958年的大跃进不是灾荒胜似灾荒,不是战争胜似战争,和许多病人一样,宋茂香是在超强劳动中积劳成疾的。茂香妈和拐能叔在焦急和不安中守侯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清晨,宋茂香的病出奇不意地好转了,不仅高烧退尽,就连痰中的血丝也减少了许多。茂香妈和拐能叔都十分高兴,双双围坐在女儿的身边,诉不尽心中的苦与乐。
“我就认这个死理:我一辈子没做过害人的事,我的女儿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茂香妈两眼垂泪不断,嘴里呢喃不停。
“谈一点别的吧!”宋茂香有意把话叉开:“不要除了眼泪还是眼泪。”
“你住院了,癞痢金根又重新掌权。”拐能叔介绍“家里”的情况:“突击队的工作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一天到晚不是这突击就是那突击。公社还派人下来检查,今天给这些人插白旗,明天给那些人插白旗,搞得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插了几十面白旗,揪出了一个反革命。”茂香妈一旁补充:“沈冬生’不老实’,被人打拐了一条腿,他不能挑担子了,只能砸铁矿石——柯繁青气得吃老鼠药。”
“死了吗?”
“救回来了。”拐能叔继续介绍:“公社说:要专门开她的辩论会。”
“什么辩论会?侮辱人嘛!”茂香妈说得露骨:“想侮辱谁就侮辱谁,想怎么侮辱就怎么侮辱。阶级成分不好的,抓阶级辫子,阶级出身好的,也能栽上一条辫子……”
“妈妈说话太不注意,这会让人抓小辫子的。”宋茂香打断她的话:“我们是干部家庭,不同于普通社员。”
三个人正谈着,县医院收费处的会计前来通知宋茂香,要她交住院费、治疗费和药费。这使她感到极大的震惊和意外。她心里装的是社会主义、**,装的是人民公社的无限优越性,怎么会在她生病卧床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一个“钱”字。再说她早已把她的青春和力量全都献给了壮丽的社会主义和**事业。也从未收过半文钱。
“我是由大炼钢铁指挥部送来的,怎么还让我交钱?”宋茂香大声质问。
会计接着告诉她,她在抢救期间一直是由大炼钢铁指挥部支付的费用。自她被查出患肺结核之后,属于非工伤引起的咳血。因此,大炼钢铁指挥部不再承担任何费用。要继续治病,就得自己出钱。
“不算工伤就不算工伤吧!可我也是人民公社的社员呀,是国家的主人翁。”宋茂香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了:“你们不也是人民医院吗?不是向工农兵开门的吗?”
“是人民公社的社员也罢,是国家的主人翁也罢,这些理论我不懂。”会计有点不耐烦了:“我只知道按照医院的规定办:收钱!如果你没有钱,通知医院停药。”
停药?怎么能停药?宋茂香为难极了,她突然从梦中回到现实里;是选择交钱?还是选择停药?她进退两难。想交钱又交不起,想不停药又办不到。东风依旧浩荡,大地还在回春,而她的“春天”究竟在哪里?
“病是一定要治的!”拐能叔当即决定:“要么,我个人有点小积蓄,可以出一点。也叫瘌痢金根出一点,因为她是他柯家的媳妇嘛!。”
拐能叔的建议得到了宋茂香的认同,当即便托人带口信给瘌痢金根,叫他尽快来医院,商量办法。可是,瘌痢金根始终避而不见。拐能叔开始感到情况有些不妙了。她连夜赶回龙脉岗,去找得贵婶,向她提出了严厉的质问。“宋茂香生是柯家的媳妇,死是柯家的鬼魂。为什么不闻不问?”
得贵婶很过意不去。在当初提亲时,她甜言蜜语,好话说尽。现在宋茂香病倒在县人民医院,如果不理不睬,这实在说不过去。人,不能不讲一点信誉,不能没有一点良心!她急忙来到大炼钢铁指挥部,找她男人商量。
“你懂什么?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柯得贵迎面就给了她一顿批评,他对她说话从来就没有好脸色:“痨病是治不好的!娶到家,等于娶了一个药罐子,会把一家大小拖得七死八活,到头来还得人财两空!”
“茂香她太可怜了!”得贵婶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柯得贵当然不会重视她的意见。他不再理睬她,只顾着全神贯注地’阅读’文件,好象文件上的字,他全都认得。读过了文件,他又审阅李秘书报上来的日产钢铁的数字……忙了好一会,这才斜着眼向门外看了看,看看得贵婶走没走,岂料得贵婶依旧原地未动,正坐在椅子上悄悄抹着眼泪,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不要妨碍我的工作!”柯得贵向她下达了驱逐令。
“拐能叔说了,他要把宋茂香从县人民医院抬到柯家来。”得贵婶力陈要害。
柯得贵一向欺软怕硬,这一次确实感到事情不那么简单了。想不到一个小小的社员竟也如此狡猾!他不能不考虑群众影响。临了,他对妻子说:“快把瘌痢金根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
瘌痢金根一接到通知,立即赶到大炼钢铁指挥部去见他的父亲。他知道肯定是为宋茂香患病的事。
“上一次,我叫你找宋茂香家里人提出罢亲,你提了没有?”柯得贵迎面就问。
“……上一次,上一次我见宋茂香病得厉害。我没敢对她们说。”癞痢金根结结巴巴:“要么你去替我说吧!”
柯得贵越听越生气,他直到现在还没有向对方提出罢亲。这简直就是一根扶不起的猪大肠!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如果处理得不好,对各方面的影响都很大,尤其会影响他的干部形象,柯得贵气归气,气过之后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开导。
“你得尽快赶到县人民医院,就说你要罢亲!”柯得贵细心耐心交待要领:“你们没打结婚证,双方都可以反悔!”
“我实在是不敢去说。”癞痢金根又低下了头。
“怎么?弄了半天你还是不去罢亲?”柯得贵抬起头看着儿子的那一副呆板而无知的窝囊相,看着那满头的闪闪发亮的癞痢疤,不由得一阵厌恶:堂堂干部家庭,怎么会生出这样的现世活宝!他走上去,对准他的嘴巴就是一耳光:“等到他们把病人抬到家里来,看你怎么办!”
癞痢金根被打得眼前冒金星,连连后退了几步。他不得不承认父亲所指出的,的的确确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必须尽快落实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时间是紧迫的,不容他再耽误下去,他决定按照父亲柯得贵交待的办法去做。他匆匆赶到县人民医院,找到拐能叔,把他引到病房外,以避免见到宋茂香的难堪。
“我要罢亲,我们双方又没有打结婚证。”癞痢金根红着脸对拐能叔说,心里紧张得砰砰直跳。
“你要罢亲?”拐能叔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下子火从天降:“要罢亲也不是这个时候!人总得有点良心……!”
癞痢金根早有思想准备,任凭拐能叔如何强烈地表示不满,他就是坚决要罢亲。
“这是你父亲柯得贵指使的吗?”拐能叔问。他的那未出声的弦外之音兼有指责他们以势压人的意思。
这一击正好击中要害,瘌痢金根愣愣地看着拐能叔,看了好一会。他不明白他父亲的讲话,何以被他“听见”。在一阵惶惑不安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告诉他罢亲的主意的确是他父亲柯得贵所指使。拐能叔听罢,心里不由一阵惊讶。这一回轮到他愣愣地看他了。他认真地阅读着他的脸,像是看清了他脸上所写的无形的字:二百五!突然,他放声大笑,他一下子就想通了:让如花似玉的宋茂香去配这种可悲又可怜的“二百五”,的确不相称。罢亲也好,这门婚事本不可取。
“你可以走了,你的那块红灯心绒过几天退还给你!”拐能叔挥了挥手。
“你的心思不好!你不得好死!”茂香妈闻声走出来,破口大骂。
瘌痢金根头也不回地走了,消失在灰暗的黄昏里。拐能叔的心中实在不是滋味:世道变了,人心也变坏了。人与人之间还有什么道德可言?他和茂香妈各自坐在候诊室,相对无语。挂在墙上的时钟一刻不停地走着,走着,那嘀嘀嗒嗒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仿佛每一下都在敲击着他俩的心。
“日子这么难,我真不想活了。”茂香妈抽抽噎噎地说。
“你不活了,把女儿留在这世上更遭罪。”
二人合计着,回到病房,向女儿陈述着刚才发生的事。
“罢亲也好。这门亲事我本来就不同意。”宋茂香强忍着内心的痛苦,一笑置之。只是重病在身,急需钱来治疗呀!她曾经寄希望于瘌痢金根,希望他殷实的家能为她支付一点医疗费。然而,正当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溜了。她不再流泪了,她的泪早已干了。
茂香妈和拐能叔先后都回了一趟家,各自也都凑了一点钱来交了住院费。杯水车薪,的确解决不了大问题。宋茂香又继续治疗了几天,花光了所有的钱,而她的病依旧是反反复复,好了又发,发了又好,三个人为难极了。
这已是1958年的最后的一天了,宋茂香打了一天的吊针,刚想下床走走。一个毛脚护士匆匆来到床前,通知她马上到医生办公室里集合,听取县委洪书记的广播讲话,并展开讨论。
“她不能走动,走动了就会咳血。”拐能叔托词拒绝。人的心都快挖出来了,谁还有心思愿意花那个臭功夫去听什么红书记绿书记的讲话。
“就打开窗子吧,让大街上的高音喇叭声传进来。”宋茂香依旧忘不了突出政治:“我要听听洪书记的讲话。”
广播讲话尚未开始,医院之外突然传来了锣鼓的喧嚣和鞭炮的炸响。城关镇的居民和机关干部上上下下一片欢腾,说是全国的1070万吨大炼钢铁计划已提前完成。
“马上就要阳历年了。”宋茂香蓦然想起了跃进的1958年就要结束。她真不知道这一年的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紧接着,大街上的高音喇叭响了,传来了县委洪书记的广播讲话:“战斗的1958年以其跃进的姿态胜利地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亲手绘制的蓝图,得以完美地实现。总路线、大跃进以及人民公社以其无比的优越性展现于全世界……在这一年里,我们放了大大小小的卫星一共十三颗,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宋茂香听着广播讲话,望着窗外闪烁在银河里的群星,心里十分沉重。她不知道她和她的同伴们所放的卫星是否也在其中,也不知道这些放出去的卫星又有何用?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更不能当钱来治病?如果什么都不能,那么放这些卫星又有何用?她突然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
“这也胜利,那也胜利;这也优越,那也优越,不是说人民公社是通往天堂的金桥么?就叫人民公社拿一点钱来治病吧!”拐能叔提醒宋茂香,现在是请求人民公社兑现的时候了。
宋茂香望着拐能叔,苦苦一笑,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曾几何时,她对人民公社的信仰是那么执著!那么深沉!而今天,人民公社却狠狠地甩开了她。广播讲话结束了,什么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还在耳畔婉转低回,而她的心里再也不能平静。她想起1957年的反右斗争,想起了1958年自己亲身经历的许多事。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一场万劫不复的噩梦。她一夜未合眼。第二天一早,她有气无力地对妈妈说:“把我抬回家吧!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早晚还不是一死。这日子我活够了。”
“走?没有那么便宜。你的阶级成份好,属于‘人民’。你就赖在人民的医院里,他们总不能见死不救。”拐能叔想尽了歪点子:既不交钱,又不放弃治疗:“人民医院为人民,这一回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是真还是假。”
走投无路的宋茂香也只好依着拐能叔,赖在人民医院里了。不料,这人民的医院也有一套对付属于“人民”的病人的办法:你不交钱,他就不发药,任凭你躺在病床上属于“人民”吧!革命人道主义么?当然是要讲一点,那是在你——“人民”的病人就要停止呼吸的时候,才能被打上一针称之为“可拉明”的强心针——只要花上几角钱便就可以买到的革命人道主义的美誉。倘若属于“人民”的病人依然未能断气,则继续停药,直到终于断气的那一天。宋茂香在人民医院里赖了两天,尝够了属于“人民”的滋味。原来用赖的办法,终究不能解决问题。
“宋茂香的病是在大炼钢铁运动中累出来的,如果没有人管,应该请县委会管。”拐能叔建议去县委会上访。
宋茂香苦苦一笑,她对他的建议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但徐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三个人合计着,决定再去县委会上访一下试试。就这样,宋茂香让二老扶着,来到县委会——这是大可县的最高权力机关,宋茂香远远望着大厅里的**画像和贴在墙上的各种放卫星的喜报,蓦然想起了她第一次来这里参加学习班的情景。那时候,她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对美好的社会主义、**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而今天她是如此的狼狈,如此的沮丧。这人的命运呵,有时真不可思议。正踌躇间,从办公室走出来了一个女干部,问明情况,便把三人引到人民群众来信来访接待室里。
“你们三位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那是一张永远微笑的脸:“人民政府为人民嘛!”
宋茂香哭诉着,请求解决医疗费的问题。
“这件事马上转到谷仓人民公社,你们直接找他们处理。”女干部最后答复。
县委会以微笑的推诿的办法,把她打发出门。三个人怏怏回到县医院里,一筹莫展,宋茂香这一次彻底失望了,她执意要立即出院,要死就死在自己家里。
“你死了,我也不活了。”茂香妈肝肠寸断,一个劲地把头往墙上撞。
“死?没有那么简单!”拐能叔咆哮着,用他黝黑的手,攥成坚不可摧的铁拳,使尽他全身的力量,高高举起,又猛地劈下来:“茂香呀,你要死,也别死在自己家里,你应该死在县委会的大门口——这才配称得上一条汉子!”
“是的,你应该死在县委会的大门口!”茂香妈也咬牙切齿地说。
宋茂香异常冷静地看了看拐能叔,又看了看妈妈,禁不住泪流满面。在平时,她总听不进拐能叔的话,更听不进妈妈的话,而今天——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她一定得听他们的话。她不顾一切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挪着出了县人民医院的大门。
“你去吧!你要一路高呼**万岁去!你要一路高呼人民公社万岁去!你要让全县的人都知道,你是因为大跃进而死的。临死也要忠于**、忠于社会主义、忠于**。”拐能叔拉着茂香妈追上来。
三个人出了县人民医院,直奔县委会机关大院,他们一面走一面哭着嚎着高呼**万岁,高呼社会主义、**万岁。满腹的怨和恨化作泣血的颂歌。这一反常的行为,这一扭曲的心态立刻在不大不小的城关镇引起了不小的反应。一簇簇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尾随其后,争相围观。宋茂香来到县委会机关大院的门前,坦然躺下,视死如归。县委会大院里的干部,再一次被惊动了,那位永远微笑的女干部又来到宋茂香的面前,问了问情况,安慰了几句,又指派几个人把扶进了人民群众来信来访接待室。
“你们这是向人民示威!”女干部这一次不再微笑:“你们要想解决问题,就马上回县人民医院。”
“让她死在大门口吧!她死了,我也死!”茂香妈挤上来,哭声又起:“可怜她没日没夜地大干快上,把身体折磨垮就被一脚踢开了。”
女干部不愿听她亢长的哭诉。她一方面派人把宋茂香送回县人民医院,并立即恢复治疗;另一方面又把情况转到了大可县谷仓人民公社党总支,并敦促他们尽快派人前来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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