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3年落第一场雪的时候,雪女和洪龙龙并肩走在长江路路边上。
“你知道守护城市啊。”洪龙龙兴致勃勃地说:“听说每一座守护城市有五座海屠那么大。真想去看看啊。”
“其实也没什么好的。”雪女低着头:“其实哪里都一样的……”
弥散在路面上的浓重雾气变得晶莹透明,雪花从雾海中穿过,小女孩伸出手,任一片白雪落在指尖上。
他们在路边上站定。世界一片莹白,如无暇的宝玉。
“好大的雪啊。”洪龙龙惊叹。
“是啊。”雪女抬头。
“你为什么今天没有滑轮滑?”洪龙龙好奇地问:“是因为长江路断了吗?对哦,建设单元都修了俩个月了。”
长江路某段被拉起了警戒线,六台KC119昼夜不停地施工,道路主体迄今没有修复。西一区居民为长江路断裂的原因议论纷纷,但至今没有定论。
“不是这样的原因。”雪女小声说:“洪龙龙,我要回家了。”
“这么早?不在外面皮了?”洪龙龙看看表,很高兴:“那我回去了。”
“不是。”雪女摇头:“我家不在海屠市。”
“嘎?”
“我住在你说的守卫城市里,也就是太城。我和母上来到海屠是为了一场注定的战争。现在战争结束啦,我要回家了。”
“太城?”洪龙龙张大嘴,然后又傻傻地挠挠后脑勺:“这样啊……”
“我见不到你啦。”雪女小声说。
洪龙龙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是啊,雪女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啊,但她要走啦。她是整片凉天域的主神位继承者,大概她要归去的地方,他一生都无法去到。
他有什么勇气说出“我会来看你”这样的话呢?
六岁的男孩,已经学会了审慎。
“我会很想你。”仔细想了想,他认真地说。
……
“所以公主殿下就这样走了?”萧意坐在小花坛上,啃着从农场养殖园混来的鸡腿:“告别的时候说一句我会很想你?你很逊哎。”
“我能说的不多。”洪龙龙缓慢地挥拳:“因为我能做到的不多。但我会想她的,她真的很好。”
“是,是。”萧意摇摇手:“你看谁都很好。”
齐云坐在萧意旁边,对着机械原理教材苦思冥想。萧意一把夺过,垫在屁股底下。
“听我的。要成为优秀的机械师根本不用看这本书——去机关屋多给你姐打打下手就好了。”突然,他那双灵活的大眼睛咕噜噜一转,又从屁股底下把书抽出来。
“还给我!”齐云大急,冲过来要抢。萧意背过去打开书皮,看见上面写满了“易瑶”俩个字。
“你是有多无聊……”
洪龙龙嘴角荡起一丝微笑,弓步下腰,单手缓缓移动。
太极·推手。
……
六年,弹指之间。时光转瞬而过。
时光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时光是人生的土壤,有的人播种努力,收获希望,也有人收获一片荒芜。有人在泥水混杂的丛林里嘶声呐喊,孩子们哭着笑着渐渐长大。
十二岁的男孩,已经学会了自尊。
“笨,笨!”易瑶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孩,却仍像小时候一样双手叉腰,毫不客气地指着洪龙龙的鼻子:“三年才学会数学计算,电路板都接不好!这辈子都别想当机械师了……”犹豫了一下,把最后想说的俩个字咽了下去。
萧意皱了皱眉头:“易瑶,少说俩句。”
洪龙龙把电路板放下,低头揉着眉心苦笑。易瑶说得对,无论在机械维护课程上投入多大精力,也总有难得完善的地方。这是他和常人之间难以弥合的差距,这种差距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拉大,同龄人也渐渐不再压抑自己的鄙夷。
他开始感觉到各种各样的压力。精神上的,生活上的,学习上的。
“喂,笨蛋。”易瑶没有理睬萧意,只是继续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洪龙龙陷入迷茫。
罗蒙在六年前教导给他一招太极推手,直到今天也没有练成。罗蒙看着他演练招数时刻意隐藏起痛惜的表情,洪龙龙全都看在眼里。
“已经很不错了。”罗蒙勉励说。
其实又不错在哪里呢?洪龙龙已经长大了,足以区分出赞赏和善意的安慰。有一种勉励是专门施舍给傻子的东西,他就是那个傻子。
罗蒙也说过,真正有武学天分的奇才万中无一,劝导他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他告诉洪龙龙,世界上向往城外世界的人类很多,但大多数在属于自己的城区平平淡淡度过一生,这样的人生也不失简单和幸福。与其专注于远方,不如看清脚下的现实。
所以一个傻子能有什么打算?所谓简单和幸福的一生,真的有人会甘心么?
他不能说服自己在前进的道路上后退一步。生活变得像重重铁索,坚持变得像挣扎。
萧意坐到他旁边,翻开他的书本,看见那些初等的电路组合图。他把那些图翻来覆去检查一遍,有许多看不懂的东西。
“洪龙龙。”他严肃地说:“电源正负极怎么区分?”
“依据电流方向。”洪龙龙不确定地说。
“对。知道这个就够了。”他把书胡乱往后面一翻:“继续往后学就行了。我们现在在研究闭环电路和电磁感应现象,你还画电路图干什么?你画的什么?”
洪龙龙目光落在书本上,眼神干涩疲惫。
“总觉得……还不够啊。”
“你不是笨。”萧意把书团起来扔他头上。
“你是木讷。”
……
“小龙这孩子其实不笨。”罗蒙靠在警车上。长江路面,飞驰的采集车全速驶过。
“真想打劫一台啊。”洪武坐在引擎盖上抽烟。
“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清楚吧。”罗蒙说:“佛家有云,人生知见障,说的就是他这样的情况。并非不理解,而是不愿去理解。这孩子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你这个做父亲的难道不明白吗?”
“他不就是想去东一区嘛。”洪武微笑。
“东一区么?那还真是个远大的理想啊。”罗蒙叹息:“如果不打破知见障,那孩子又凭什么去到那个地方?我总感觉他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但他的天赋被自己压抑着。看着那孩子变得越来越孤僻,我心里很不好受啊。”
“他会想明白。”洪武把烟头丢在地上:“实话实说,我儿砸不是个笨蛋。”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遵循自己的本心,十年没有改变。他已经做到了。”他咧开嘴,露出属于一个父亲自豪的笑意。
“这个世界不可能永远压抑他的想法,当他想明白了就会去做,看清楚了就会动身。无论未来他到什么地方,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展开双臂,长笑。
“听清楚了喂,这混账的世界——他可是老子这辈子最骄傲的珍宝。总有一天,他要把你那肮脏丑陋的脸,利落地塞到马桶里面!哈哈哈哈哈……”
天降霹雳洪雷,映衬着他那张不羁和狂妄的脸。
如神鬼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