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贫民区的另一边,天刚黑。狭窄的小路上一颗上百年的老树遮天蔽日。树枝头上挂了几盏小油灯,不算太明亮,但足以照亮这一小片区域。小路右侧有间低矮的一层平房,房门口上悬挂一块木板刚好在几盏油灯闪烁的灯火下看得清几个字,“离三酒”。这就是小黄台父亲常来的那家小酒馆。
小酒馆门前路本来就窄,并排也就两个人的身位。门口偏偏还摆放了一张木质藤椅,占去一半位置。好在这条巷道除了酒客很少人来往。酒客们对这环境倒是熟悉的如同自己家,毫不在乎。
今晚有点特殊,天刚黑,一个中年男人身影出现在酒馆门口,穿过狭窄的小路,甚至需要侧身才能进入酒馆,他微微皱眉。
尽管时间还早,酒馆已经坐了不少人。人群有的三三两两围坐在桌旁,桌上摆着简易的佐酒小吃和酒罐杯子。有的一个人,手拿大杯,里面盛满琥珀色啤酒,在大厅任何地方或站或靠。有的已经趴在吧台上昏昏欲睡,洒下来的酒水沿着吧台的木质纹路滴到衣服上。室内还不算喧闹,人们都在积攒酒意,再过会儿这里又将开始每天晚上上演的争论,嬉笑和醉骂。
男人一身朴素却干净的衣服和这角落昏暗烟雾缭绕的酒馆颇不搭调。没任何人注意到他,他一进门径直走向吧台。酒保见他走来放下手中工作朝他打个招呼。有些吧台的客人顺着视线瞥了中年男人一眼,并不认识。这地方的酒客几乎天天晚上见,来来去去都是些熟人。中年男人应该是个新人,他们想。手中酒杯并不停下,仍旧该碰碰,该喝喝。除了酒保没人搭理他。
男人随意找了个吧台位置坐下,没有点酒。酒保主动端上一杯白啤。两人隔着吧台,没有说话,却同时将右手握成拳头,只有大拇指翘起,将手臂放在左胸口,微微低头示意,然后相视而笑。没人注意到两人动作。
男人端起桌上白啤慢慢喝起来。这和酒吧里其他酒客大口灌酒的动作不一样。看他样子不像他们一样是靠到处做零工为生的“下等人”,倒是穿着体面像给官家做事的人。旁边两个人觉得男人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中年男人并不介意被人观察,他从一进屋也在观察这里,虽然只是离三区一间破烂的酒馆,却汇聚了这片区域各行业的青壮年,他们从事最下等的劳力,一天收工只能在聚集在这酒馆喝两杯放松,或者发泄剩余的精力,这正是组织需要团结和拉拢的人群,他想。
酒保趁人不多,装着不经意地走出吧台到左龙涛耳边轻声几句,然后走回吧台,继续拿着酒杯擦干,若无其事地放入柜子。左龙涛忽然站起身来,满脸通红道:“他妈的,老子这个两天的工钱一直没结。做了这么多工具送到谭家,一直拖。”谭家是这离三区除陶家以外的又一大家。谭家当然不会有人来这种酒馆喝酒,大家只当左铁匠又喝多了,借着酒精发泄,这事在酒馆算不上稀奇。
中年男人和其他几个吧台的酒客扭过头,他们是看热闹,中年男人却若有所思,一个手指在吧台木桌子上轻敲。
“没法好好过了,主城封锁离三区这么多年,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小地方。偏这地方还有这么多仗势欺人的人。这几个大家也不想想自己在主城的人看来跟我们一样,也是条狗!”左龙涛站着位置上继续说。
在座的其他人有些被情绪感染,一副感同身受,义愤填膺的样子。大多数人还是在座位上,端起酒杯又猛喝几口。他们中有些情绪也正在郁积,只是不如左龙涛一下全部爆发出来。
“听说老利死了。”不知道谁这么一句,酒馆马上炸开锅。老利正是陶家的仆人利庆通。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偶尔到这间小酒馆喝酒,大概因了他是陶家的仆人,地位变得比其他底层的人更高些。再加上他一身蛮力,虽然大多数时候沉默却赢得了小酒馆足够多人的尊重。他们全没想过,老利会忽然死了。
“谁说的,前两天还看他喝酒来的。听说陶家对他不错,陶家那个二小姐更是喜欢他。”
“谁说的!我有朋友就是他陶家的仆人,他跟我说的,老利昨天半夜被那位二小姐叫出去,到现在没有回来。再见到二小姐下午回家的时候满眼通红,他偷偷在一旁听到陶家二小姐像他父亲说的!”
“怎么死的?这离三区还有人敢得罪陶家啊?”
左龙涛并不知道利庆通死的事,只是听到这觉得这个氛围对自己更有利便添油加醋道:“老利就是陶家养的条狗,现在老狗死了,你们以为陶家会怎样?”
底下众人起初还只是对左龙涛几句话当做酒话,听到老利在陶家干了十几年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却是真的愤怒起来。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又猛灌了一大杯啤酒,站起身来道:”老左说的好,现在离三区就是个狗窝,偏偏我们还要被其他更大的狗欺压!“
年轻人说着随手把桌上酒杯拿起,想要奋力砸下去却被酒保阻止。酒保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身旁,身后跟了刚进门的中年男人。
“小白不要乱来,砸烂了酒杯大家怎么喝酒。”
酒保又扭头四下看看群情激奋的众人,拍着旁边中年男人的肩说:“大家认得他吗?”
他们中可能没人知道他名字,但终于有人想起来,这正是昨天在广场上演讲的离三区民选代表。
中年男人挺了挺身,一开口就如同在广场演讲般洪亮,把嘈杂酒馆里各色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大家可能都不认识我,我叫惠吉安。是你们的民选代表。”说完忽然仰头一阵莫名的大笑。
“你们知道什么叫做民选代表么?帝国规定每个城堡,每个区都必须有民选代表,代表选民说话,像区长,甚至像城主提意见。可你们有投过我的票么?你们在座的人可能连有民选代表的事都不知道!”
“你们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种东西叫做民主,你们对宏城的事,甚至帝国的事漠不关心,只知道自己每天做了多少工,该领多少钱。遇到任何问题只能窝囊的躲到这小酒馆生闷气。我说你们算了吧,你们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是活该!”
底下人群又重新恢复嘈杂,议论声一片。只有黄志一个人默默坐在酒馆角落不为所动。酒杯里浑浊的啤酒一饮而尽,脸上泛出红晕,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你他妈谁啊。你有本事去帮老左要回谭家欠的工钱啊。”底下有人看不惯惠吉安一副正义凛然又高高在上的模样,愤然道。
“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这离三区最普通的‘贫民’,没本事替左龙涛要回工钱。”惠吉安平静地说。
“那你在这叽叽歪歪。”底下人明显带着嘲笑,显然想引起其他人的共鸣。只是包括左龙涛本人在内,下面大多数人依然盯着惠吉安,似知道他今晚出现在这,说这番话,必然做好打算。他们这些贫民心底被这么一个外表普通但一开口说话就语气坚定的中年男人撬开一个缺口,至于这个缺口会填满什么,是希望还是绝望,觉醒还是混沌,谁也不知道。
“我一个人不行,但是我们大家集合在一起就可以。我刚才说到民主,这是帝国在每个区设立民选代表的初衷。它的意思就是让我们集合大多数人的意见和力量,维护自己的利益。”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平,不只是谁家欠你工钱,或者谁死的不明不白。还有更多是在座看不到但却在深刻影响我们的!我们每个个体都是弱小,但大家集合在一起就会变得强大。只有自身强大我们才有能力去把这个世界的不平都给踩平!”
包括刚才跳出来挑刺的人和下面所有酒客都安静了,此刻这仿佛不再是个酒馆,而是主城的大礼堂。这些底层贫民心底被撬开的缺口慢慢被一种东西填上,这个东西叫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