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好想你(1 / 1)

地府。

地藏王的住处布有结界,与地府别处大为不同,多了几分清雅,少了几分阴森。

看似普通的院落,内外极其安静,唯有隐隐风摇竹海的微响,轻然漫过林下屋舍,为这清雅又添了几分空寂。

或许是地藏王调制的药中有安神的仙草,又或是墨溪向元始天尊借来的“定元珠”起了效用,璇霄朦朦胧胧躺着,黑暗潮水一般没过心神,潮涌,潮落,若起,若伏,无尽的反复,无底的消逝……

就这么一阵清醒一阵模糊,似乎渐渐沉睡下去,然而经络间的刺痛却也随着那暗潮翻搅,一时寒冷,一时燥热,寒意入心,血液中却似有了熔浆的热度,在四肢百骸奔流不休。

极冷与极热的纠缠,似是有别于往日熟悉而单调的痛楚,璇霄勉力睁开眼睛,满室寂静,淡淡纱帐将一切光影声息都隔在遥远的地方,只余这一方空旷的黑暗,连月光也照不到的黑暗。

又是黑暗。

倦怠闭眼,唇角自然而然生出淡淡的笑痕,似一抹极浅的苦笑。

无论神志如何昏沉,总有一丝清醒固执地横在光与暗的交界,仿佛人间地狱,仅此一线之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哪怕倦极累极,痛到虚脱无力,也不愿真正毫无意识地睡去?

从那个熟悉的身影,从他视线里消失开始?从知道她在外流浪开始?

他怕一睡着,就再也见不到她。

天魔出世,她一个小丫头在外面多危险……居然连夭魅都找不到她!

朵朵,你躲在什么地方?

你明明答应跟师傅回去,为什么要偷偷跑掉?

璇霄眉心一蹙,身上有着冷寒的感觉,却只一瞬便被沸腾的热流吞噬,之后又是更加深冷的寒意涌上。

一层层冷汗浸透雪白的里衣,平日清冷的眉目隐约流露出痛楚,然而,忽有温凉的感觉覆上额头,纤细的手指,带着丝绸般的柔滑,轻轻抚过他的脸庞,他的肌肤。

那是他熟悉的气息,让他魂牵梦萦的缕缕幽香,似午夜幽莲袅袅,于黑暗深处绽开明净的涟漪。

“师傅,我这样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

“师傅,你若是痛得厉害,便和我说说话好吗……”

“师傅,我陪你下棋,你要让我悔棋啊……”

“师傅,我想跳舞呢,就跳给你一个人看……”

“师傅,你笑起来,其实真的很好看……”

“师傅,我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喜欢……离开这半年,终于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一直想来见你,想跟你说对不起……我不该偷偷跑掉,我道歉,我错了,让你打手心好吗?”

“师傅,睁开眼看看我好吗?霄……好想你……”

身体微微挣了一下,璇霄下意识地抬了抬手,立刻便有一只温软的小手轻轻覆上掌心。

袖袂交叠,十指相扣,谁的声息如梦,谁的发丝抚过炙热的唇畔,那一丝温凉的柔软,在心海之中浮浮沉沉,恍若一点光,一点暖,纵历世世沧桑,纵经霜雪轮回,只要他不放手,碧落黄泉生死地,不离,不弃。

掌心收紧,亦得到同样执着的回应,但心口却有剧烈的窒痛弥散开来,痛得连呼吸都不能够。

璇霄只觉得痛,痛得睁不开眼,只听他轻不可闻地低喃呓语:“朵朵,别离开师傅……”

朵朵,别离开师傅。

暗香浮绕,似有温热的液体,幽幽溅上他的脸颊,静静滑过肌肤。

滴滴清泪,每一滴都是他的劫,他的殇。

泪若琉璃,心若琉璃,此心此泪,终做情浓。

浓情深处,红尘沧海无际,那一丝清明的执念,一丝不灭的心力,淹没寒冷、黑暗与魇惑,世世守护,千生陪伴,如许执着温暖,渐作天长地久的宁静。

天长地久,无始亦无终……

璇霄如此昏睡了半日,朵朵便握着他的手在床边陪了半日,絮絮叨叨在他耳边说不停,只是,璇霄始终没有睁眼。

不知何时,她靠在床边睡着了,突然闻到药香的气息渐渐浓郁,察觉有人进来,她又醒了过来。

一看来人,正是墨神医,她略带出几分倦意地问道:“师傅怎么还不醒?是不是墨墨你的医术退步了啊?对了,珍珠呢?”

“璇霄大人昏睡几个月了,醒来的时候很少。”

墨溪将汤药放在桌上,轻然笑道:“珍珠在我的药庐不知在翻什么,别管它。”说完,便走到床头为璇霄诊脉。

依旧是一袭黑衣,但这黑在他身上,却是那般祥和温润,清俊的眉眼,唇红齿白,眉间那一点朱砂映着白皙的肤色,圣洁中透着明艳,似是满山白雪里独放的一朵红梅。

见他敛目蹙眉,朵朵心一下就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师傅怎么样了?”

墨溪眉心越蹙越紧:“天人五衰算是压制住了,可璇霄大人承了几千人的死命,心脉受创,修为大损……”

“如果……”不用墨溪说得太明白,朵朵也知璇霄现在的状况有多糟。

她垂眸默了好久,才将眼泪逼回去,可声音还是禁不住有些沙哑:“如果把我的修为给师傅,他会好起来吗?神凤乃上神之体,神凤之血必是最好的良药。”

墨溪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急道:“绝对不可以!你的修为还浅,如此做法会十分危险……而且,璇霄大人知道了,也不会高兴……”

话未说完,手底一紧,被朵朵轻轻按住,她若有若无的笑中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墨墨,我相信你不会让我有事。他是我师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痛苦下去。”

……墨溪无奈又怜惜地看着她,拒绝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翌日。

地藏王从昆仑采药回来,便见璇霄已醒来,他乏力地斜倚在榻上,时不时低声咳嗽。

地藏王目露思忖:“你还好吧?”

“无妨。”璇霄压下心中异样,微微淡笑,道:“璇霄能这么快醒来,还要多谢地藏王寻来‘冥灵石’,否则也难凑得三灵开启莲华之术。”

地藏王眼中却闪过诧异:“冥灵石?”虽未多言,语气中的疑问显而易见。

目光骤然相对,不必再说再问,两人也知道此事什么地方出了岔漏。

璇霄忽有所觉,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袖底手掌握住了冰凉的灵石。

而地藏王所想到的,却是方才来的路上碰到朵朵,跟她说话时,无意中发觉她体内真气异常的状况。

而此时,朵朵正在墨溪的房间,一点晶艳鲜血,自白玉般的指尖渗出。

寒冰玉盏,令这浓烈的鲜血仿佛有着晶莹剔透的色泽,每一滴无声无息的落下,都在艳红深处触放美丽的涟漪。

“定元珠”浮于半空,金光粲然,朵朵盘膝静坐榻上,一手掐诀,一手空悬玉盏上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心一点嫣红却愈浓愈艳,在层叠铺展的白衣间若有妙莲万朵,半隐半现,随着每一滴鲜血的滴落,绽开清美宁静的光彩,散发出无可言喻的生机。

一生一灭,莲华之本。

灭之莲华,可寂万物,生之莲华,可成天地。

莲华之术与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唯有神凤正统血脉方能将这莲华之术发挥到极致,通过独特的心法激发她先天精气的元阴,再以自身气血为引,将蕴藏在纯阴之体中的一点真阳引导而出,配合墨溪开的药方,促成最终的灵药。

如此化血入药的做法,危害由施术者全然承担,取而代之的则是生于她丹元真气中,始终以她神凤元阴蓄养守护,无比宝贵的真阳精气,对于服药者的裨益不言而喻。

但世间万物,无不是阴中藏阳,阳中含阴,阴阳交融,方有天地乾坤,生死两极。

所谓孤阳不长,独阴难盛,无论阴中真阳受损,或是阳中真阴枯竭,都意味着自身精气的损耗甚至消亡。

莲华之术固然能不断激发真阴中的生机,然而,生的另一面必然是死,就如汹涌大水过后千里赤地的荒凉,精气生机的不断攀升,必将在到达某一顶点后带来绝对的死寂,这是谁都无法逃脱的自然之道。

纵然墨溪用“定元珠”培元固本,助朵朵尽量减轻损伤,但此术强横并非一般人所能承受,朵朵如此催发莲华心法,自身元神日渐受损暂且不说,单是药血相融时,穿经过脉的剧痛便无法形容万一。

然而,她却甘之如饴。

她脸上隐有笑意浮现,不是亲身试药,永远不会知道师傅是如何自这样的痛楚中熬过。

明知道后果,却还是默不作声地迁就她的任性。

在那座死城,他若无其事的微笑,轻描淡写的话语,是以怎样的刚强与坚韧去承担?

那般清寂平静的眼神,日益难掩的倦意,是怎样生命与意志的消耗?

为了让她安心,他又是怎样的隐忍,付出怎样的代价,怎样的倾心之血?

没有亲身经历过,便没有资格说知道。

以她的修为消耗这么多真元,一阵无法抗拒的虚弱自心底深处狂涌而至,但她却紧紧咬唇,淡淡的笑容愈盛,恍惚间似有奇异而迫人的光彩,明丽不可方物。

一生一世冷眼凡尘,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谢苍天赐予她神凤之身。

从此以后他的骨肉合了她的血,心魄神魂永难再分,从此以后这世间唯有她,可以与他一起——生死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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