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人见晏纾口中尚有出入之息,亦无任何情绪,都已明白,他的时日不多,开始预备身后事。所幸外有范忠彦,韩玉祁,石杰等人应酬,内院又有范夫人,宛娘帮忙料理,忆之只守在晏纾病榻前,倘若有人来需要回避,便躲一躲。
她的父亲偶尔会醒来,微微睁着眼睛,看着忆之。
范忠彦提点到,他大约还有心事未了,韩玉祁,石杰遂搜肝挖肺,向他回报,却并不能使他安心。
忆之心中反复回想那个‘灰’字,愈发不解。
正当众人困顿之际,这一日,石杰往屋里来,冲忆之喊道:“忆之,快去正堂接旨!”
忆之不妨,先是一惊,又呆了上了半日,又被石杰再三催促,才回过神来,忙朝着他跑了过去,二人一道快步入正堂,只见堂内乌泱泱跪满了人,石杰带忆之快步走到最前面跪下,御前内侍官清了清嗓子,遂念丹书诏令。
忆之恭敬听了半日,只觉长篇繁冗,听了前头就忘了后头,唯关键一句册封公主,拟字暂定,不日后回京,再举册封大典,使她陡然一惊。
石杰提醒忆之谢恩,她忙照做不误。待接过旨,又细细看了一回,只见丹书:王者敦睦九族,协和万邦。厚人伦于国风,考归姐于易象。皇姐柔嘉居质,婉嫕有仪,姽婳无畏;动遵图史之规,步中珩璜之节。抗击西夏贼军,功不可没,酌六珈备物,百两有期。爰稽妫汭之封。启疆析木,叶咏秾华。勉膺汤邑之封。无忘公言之训。册封公主。钦此。
因此关节,众人不便祝贺,只是纷纷作揖尊称一声公主。
忆之顷刻间又重见天日,不觉感慨万千,又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杰道:“多亏了钟先生,是他不忍见晏夫子临终在即,你父女不仅不能相认,他日连个摔丧驾灵的人都没有,又道,晏夫子与你大义为国,不该落个此等境地,遂快马加鞭亲自进京,将你所绘制的兴庆府舆图,等等一应手稿资料还有你如何献计助战一一呈禀给陛下,陛下本欲马上召你回京,奈何眼下关节,遂只是先下了一道诏书,助你恢复名誉。”
忆之听后,不觉陷入了深思。
宛娘喜极而泣,满眼热泪迎了上来,握住了忆之的说,叹道:“太好了,秀瑛家沉冤得雪,你家守得云开见月明,实在是太好了。”
忆之出着神,听了这话,笑着点了点头。她执着丹书来到晏纾病榻前,念给晏纾听,只见他越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仅剩一丝气息尚存,又落下泪来,越发寝食难安。
乃至午后,忆之与韩玉祁、石杰檐廊下用过泛索,回至屋中,不觉有些倦意,遂坐着矮杌,伏在榻上小憩,朦朦胧胧之际,不觉站起了身,往屋外去——一时回到了清明院,她矗立在檐廊下,正是日光射着白雪,枝头梨花初开之春景。
她手里握着一支花名签子,签上画着一簇梨花,题名‘姽婳将军’,下面镌着几行小字,她望着小字,不觉念出了声:“冰身雪肤凝玉容,抖落寒峭独枝头。不期忠义明闺阁,誓盟生死报前恩。风尘尘不染,是即是,从来好事多磨难。”
李平坐在台叽上,喝着梨汤,忆之不觉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拄着下颌来望他。
李平喝尽碗中最后一口,抹了抹嘴,脸上的五官全皱在一起,说道:“姑娘,我把这梨汤都喝完了,你可得帮我向大官人求情,我不进拱圣营,只待在晏府就很好。”
忆之恍然道:“爹爹说你只做一个小待命太屈才了,倘若进了拱圣营,必定会有前途。”
李平摇头道:“我不要前途,我若走了,有人欺负姑娘怎么办,谁替你打架。”忆之不觉笑了起来,说道:“我还能天天惹麻烦,要你替我打架不成。”
李平笑道:“姑娘,说好的,我喝下你这碗要命的梨汤,你就帮我求情,可不许说话不算数。”
忆之笑道:“我说话自然算数。”她笑着笑着,忽然感慨道:“李平,我不想嫁给良弼哥哥,我想嫁给一个喜欢的人。”
李平说道:“大官人总说,姑娘不凡,不凡的人,总不能随心所欲。”
忆之不觉出神,恍然道:“父亲又说,舍不得我受委屈,或许找个女婿过赘,就留我在家里头。”
李平笑了笑,说道:“那也好啊。”
忽听一声锣响,忆之从梦中惊醒,她按着狂跳的心儿,向榻上的晏纾询问道:“父亲,您说灰,灰……是不是我听岔了,您想说的是回?回,回哪里?回汴京?回清明院?”
又等待了半日,不见回应,忽听石杰与韩玉祁在廊檐下说起钟世衡从京都回来,起身往外询问究竟。
适逢宛娘从前院来,她提高了音量朝这边喊道:“忆之,你快看谁来了!”说着,又往前了几步,倏忽,只见富良弼、欧阳绪、苏子美三人逐一进院,皆是剑袖简装,风尘仆仆。
三人踏入院子,满眼张望,待看到了忆之,一个接一个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快步往檐廊下赶来。韩玉祁、石杰连忙去迎。
苏子美健步飞扑了上来,握着忆之的双肩,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身穿对襟式灰领子月白色布衣连体襦裙,鬓边结辫,余发披肩,灼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姿。又见她眉眼添了英气,眸子凝着坚毅,不觉笑着对众人说道:“她这一年在西夏,倒是没白呆,愈发出落地有姿有态。”
众人听了皆笑了起来。
富良弼站在苏子美的身后,两眼深望着忆之,眸子里凝着光辉,仿佛有万千话语要说,却又噎在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憋了半日,才长喘了一口气,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苏子美又笑道:“官家特准了我和良弼前来,可惜延博来不了,急地他百爪挠心,又想着叫我给你捎信来,不过写了撕,撕了写,怎么也凑不成篇,索性不写了,只等着你快些回去,届时再团聚!”
忆之听后,心肉一颤,恰逢一阵春风袭来,吹动院子里树叶簌簌作响,忆之受了风,浑身酸痛,不觉缩起身子,石杰一见,忙侧立在风口替她来挡。
麦提亚为忆之披上背子,轻声道:“近日风大,且常披着吧。”
忆之沃了一阵才缓过劲来,眼望着麦提亚,点了点头。
欧阳绪纳罕道:“这是怎么了?”话音未落,却见宛娘不住地朝他使眼色。
忆之缄默了半日,讪笑道:“我曾小产,没好好保养,反而往雪地里跑,害了风痛症。”
京中来的几人不觉圆睁起双眼,又朝韩玉祁与石杰望了过去。只见石杰两眼霎时红了起来,悻悻将头偏了过去。韩玉祁垂着眼,面色阴沉,未置一词。一时震惊不已。
忆之又笑道:“你们长途跋涉,劳累多时,不如先去洗漱一番,再去见父亲。”一时又想到,问道:“你们饿不饿?”
苏子美不可置信,过了半日,才悻悻道:“是那个混账,叫什么,李平?”
忆之张了张嘴,一时又觉难以启齿,赧然道:“说来话长,晚些时候再细讲吧。”
宛娘忙引众人去客房,韩玉祁随声附和,众人神色不一,只得先去。
过了半日,富良弼,苏子美,欧阳绪洗漱完毕,忆之引众人往屋中来看晏纾,众人皆悲恸不已,又强按了下来,说了一番俯就宽慰的话。
众人说了半日话,只见晏纾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心下明白,遂一一出来,聚于廊檐下,整顿心情。
范忠彦正在筹划晏纾身后事,见富良弼与欧阳绪赶来,遂安排届时由富良弼上屋檐招魂,韩玉祁为其换寿衣,欧阳绪与石杰一个写铭旌,一个写魂帛,一应诸礼。
忆之在屋里,忽听外头一声响,原是窗屉没扣好,掉了下来,忆之去扣窗屉,她的目光越过窗户,透过院墙的雕花窗棂,只见有几张熟悉的面孔走过,目光顺着来人的踪迹,一径看了过去,乃至后院门前,果然是章元引路在前,元皞阔步而来,苏努尔则在元皞的左手边,不觉蹙眉,又打起软帘出屋。
团簇在廊檐下的众人见她出屋,又眼望着院门口,也都回望了过去,待见到了那三人,一时神色不一。
苏子美一股怒火由耳后根直蹿上脑门,就要上前,被韩玉祁与石杰按了下来。
范忠彦携众人作揖,章元还礼,元皞朝范忠彦,富良弼,韩玉祁点了点头,其余一概不理,苏努尔干脆摆着头,装作一个也没看见。
苏子美愈发恼怒,满眼怨毒,欧阳绪与石杰直瞪瞪瞅着,韩玉祁与富良弼冷漠望着。
元皞带着章元与苏奴尔绕过众人,又往忆之走去。
苏子美欲追,又被韩玉祁强掣住。
忆之横在门前,待他走到已经需要仰着脖子去望他的位置,仍然不见他有止步的意思,遂问道:“你怎么在这?”但见他剔了胡子,面目一新。
元皞道:“议和啊,我已经来了有好几日。”
忆之一听议和,不觉松懈了几分,思忖了半日,这才让行。
元皞跨步入屋,只往晏纾榻前走去,麦提亚见了元皞,先是呆了一呆,又望向忆之,忆之递了个眼神过去,她会意,搬了一张杌子来,元皞在忆之身边坐下,仔细看了看晏纾,又溜了忆之一眼。
忆之握住晏纾的手,轻声唤道:“父亲,元皞来了。”
过来半日,晏纾微微睁开了眼睛,渐渐握紧忆之的手。
忆之红着眼,又说道:“他来延州议和。”
晏纾两眼望着元皞,半日,长吁了一口气,其中夹着‘好’字的音儿,须臾,又闭上了双眼,缓缓陷入了了无生气的缄默。
忆之去轻唤父亲,她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不觉鼻尖有酸楚之意,她再喊了一声,只是不能轻易死心。
忆之还欲再喊,元皞握住了她的手,她霎时滚落两行热泪,不再自欺欺人,她咬着牙按捺了半日,哽咽着,取了晏纾贴身的儒衣,交给麦提亚,说道:“去请,去请良弼哥哥招魂。”话音未落,又用绣帕掩唇,泪儿犹如珍珠断了线一般,簌簌滚落。
元皞凝望着忆之,未置一词。
众人闻讯皆从廊下闯入屋中,朝晏纾榻上飞走而去,元皞扶忆之起身侧立。
遥遥传来,富良弼悲声高喊‘夫子回来’,一连喊过三声。又有一群耆老往屋中来,榻前哭丧的人抹了抹泪,两侧分开让行,耆老们替晏纾梳洗,并换贴身的小袄,他们则卸槅门,挂招幡。
范忠彦将一块白玉放入晏纾口中,韩玉祁红着眼眶为晏纾穿上寿衣。
欧阳绪,石杰携铭旌与魂帛,立在灵前的左右侧。
诸礼毕,富良弼与忆之跪在最前,随后是韩玉祁,欧阳绪,石杰,苏子美,众人放声痛哭,不再话下。
忽听前院来传,内侍官前来宣旨,众人只得分两侧跪开,屏息敛声,默默垂泪。
忆之听到皇帝追封晏纾为临淄公,配享太庙,谥号‘元献’,细品了品,心内五味杂陈。
至第二日小敛,第三日大殓,富良弼,韩玉祁,欧阳绪,石杰,苏子美等人,日夜轮番陪着忆之,身披孝服,守在灵前。
元皞在廊檐下陪着守了三日,这才离开。
待至第七日,送殡火葬,众人散去吃饭,忆之眼望着棺椁被烈火一点点烧尽,已经一滴泪也哭出不来。
富良弼陪在忆之的身边,说道:“忆之,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忆之轻叹了一声,问道:“怎么,连你也嫌弃我?觉得我落到如今这幅田地,你责无旁贷?”
富良弼连日惙怛伤悴,神色恹恹的,无力反诘,说道:“你被人欺负,我不能为你讨回公道已是无能至极,又怎么可能嫌弃……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忆之笑了,说道:“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不觉,又嗟叹了一声,说道:“父亲希望我回西夏,留在他身边。”
富良弼惊愕地望向忆之,说道:“你说,你说什么?”
忆之道:“先时我还只是猜测,眼下是确认了,玉祁哥哥打了胜仗他无动于衷,我被册封为公主他无动于衷,你们千里迢迢赶来,他也无动于衷,唯有元皞来了,为议和而来,他才咽下了这口气。
父亲临终之际,记挂的不是母亲,不是我,不是你,不是清明院里的哪一位,而是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他想要和平。”
富良弼问道:“那你如何作想?”
忆之思忖了半日,说道:“西夏要求宋廷每年赐给西夏白银九万二千两,绢帛二十万三千匹,贡茶五万斤,承认西夏立国,重新开放榷场。你认为如何?”
富良弼冷笑道:“这口开得有点大。”
忆之笑了笑,说道:“西夏不肯退让,又听闻朝臣众说纷纭,成日吵闹不休,官家都快被唾沫星子淹没了。”
富良弼陷入了缄默。
忆之感叹道:“父亲大殓那日,我觉得胸闷,遂往院中去透口气,只见檐廊下站着三个人,左侧那位是章元,右侧那两位则是钟世衡叔侄俩,章元与钟世衡说着话,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他们见了我,话也不说了,都来劝我节哀。我猜想,官家无缘无故封我为公主……总是听说了什么,另有了打算。或许,实在谈不妥,就会送我去和亲吧。”
富良弼问道:“倘若如此,你当如何?”
她缄默了半日,说道:“不知道。”须臾,又笑道:“我尚要守孝三年,三年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她的身后蓦然响起了韩玉祁的声音,她与富良弼回望了过去,只听他说道:“你若不愿意,谁也不能逼你。”
又见韩玉祁,石杰,苏子美,欧阳绪四人并肩走来,满眼坚毅,不容置疑。
忆之不觉笑了起来,对富良弼道:“上天总是垂怜我的。”她顿了一顿,不觉问道:“我知道,范大官人主和,玉祁哥哥主战,良弼哥哥呢,良弼哥哥又是如何看待的?”
富良弼蹙眉思忖了一番,说道:“若能和,轻易不战。若欺人太甚,那也不怕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