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丫沿着村道一路向外走去,像一条懵懂的小船驶进了汪洋大海。他既没有母港,也没有航图。在这乱世之中,一个无依无靠的半大孩子,他的生路会在哪?
离开村子走了十多里崎岖的乡道之后,吴二丫在一条岔路口停下了脚步,不知道是该往东走还是该往西去。
吴二丫决定在路口等一等,看看往哪边去的人多。等了小半天,他发现往西去的人大半都是拖家带口的,便也跟着往西走,边走边在心里指望着能在路上寻到点吃的。
在路上,他路过一个村子,瞧见了一户青砖瓦房,便想去试试运气,压根没有注意到门口的一群小叫花正好奇地看着他。
“谁呀?”门里边发出话来。
“老爷,可怜可怜吧!”吴二丫第一次讨饭,不知道要先敲开门再乞讨。
“滚!”门里回答得倒也干脆。
旁边的小叫花子们发出一阵哄笑:“蠢死了,要先敲开门!”
“…要有饭赏,我们会坐在这里?”
“…切,还有连讨饭都不会的”
“…你是个新瓜啊…”
吴二丫没搭理他们,继续敲了敲门。
“谁呀?”
“老爷,给口饭吧,您是大善人活菩萨,老天一定保佑你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这回,大门里没有再说什么粗鲁的话,连一点声响也没有。吴二丫又敲了敲门,门那头还是一片安静。
是走开了?还是…准备剩饭去了?
门旁的那些小乞丐们也悄悄地站了起来,带着一丝侥幸向吴二丫围了过去。
门道里传来了粗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一个小乞丐拉着吴二丫的衣裳急切地喊道:“快跑——!”
小乞丐的话才刚出口,他已拉着吴二丫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没让吴二丫跌一跤。青瓦房的大门响起了干脆利落的开门声,吱呀裂开了一个身子宽的门缝,一条肥硕的大狗张着白森森的牙齿冲了出来。
小乞丐们早已一窝蜂散去,唯有毫无经验的吴二丫还傻乎乎地落在最后。眼看他就要成为恶狗的点心,一个乞丐在另一头大声喝道:“打死你这畜生!”
这个人一边喊,一边扔出一块石头,他手里拿着棍子,不断地弯腰以期分散恶狗的注意力。他一路冲到吴二丫的身边,挡住了恶狗的去路。
吴二丫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救命的人,就慌乱地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将他孤零零地丢在原地。他越是跑得紧张,就让狗越发兴奋。恶狗一曲身向着挡路的人扑去,说时迟那时快,这个乞丐把手里的棍子使劲一扫,忽的一声棍梢正好扫过狗的鼻尖。这一棍既没有把狗打伤,又彻底把狗镇住了。恶狗不甘心地伸着脖子冲着挡路的人发出一阵狂吠,四个蹄子上的尖爪露出来老长,它的小腿蓄势弯着身子焦躁地扭来扭去,似乎还想冲上来。
这个乞丐紧紧地盯着恶狗,身子慢慢地往后倒退,拉开一点距离后赶紧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他跑到村边才止住脚步,刚才围在青瓦房的那些小乞丐一见到他就马上迎了过去,把他围在中间。
他们喊道:“宋林哥,你没事吧?”
这个叫宋林的人,比吴二丫至少高出了一个头,身上的衣裤早就成了一缕缕的布条,当他抬手时,你能从那布条的缝隙中看见一根根突出的肋骨。他的一双脚用破布包着,露在外面的手腕脚踝都是那种乌乌的颜色,头发不仅长短不一,还胡乱地纠缠在一起。即使隔着两三米,你也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
“没事没事…”这个叫宋林的人口里虽这么说,但还是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对着周围的小乞丐们问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惹恼了这些大户,会有麻烦的。”
吴二丫一个人站在圈子外,怯怯地看着圈子里的人,尴尬地张着嘴说道:“谢谢你…”
宋林看了他一眼,说道:“没什么,以后小心些。”
这时候,一个小乞丐友善地问吴二丫:“你是哪里人?”
“就是本地的…”
“就你一个人?”
“嗯…”
“我叫顾红。”
“我叫吴二丫。”
“你多大了?”
“十四…”
“我十岁了,”小乞丐说完话不禁回头看了看宋林,“宋林哥,我十岁了吧?”
宋林笑着点点头。
小乞丐又对吴二丫问道:“你到哪去啊?”
“我也不知道…”
“你要不要跟着我们走?宋林哥最好了,最有办法了,总是能找到吃的。”顾红热情地对吴二丫说道。
但顾红的话让宋林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的身边已经有五个小娃娃了,如果再加一个,他觉得自己真的难以照顾过来。
吴二丫刚刚失去了家,对独自谋生没有任何准备。他渴望被人接纳,渴望能有依靠。刚才的一幕不仅令他心有余悸,也给了他一种直觉,这个初次相识的宋林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小乞丐的话让他生出一丝希望,他抬头看着宋林,希望他能接纳自己。
宋林看着吴二丫期盼的眼神,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但他还是开口说道:“你要是没地方去…要不…”
不等宋林把话说完,吴二丫就立刻点头答应了。小乞丐高兴地摇着吴二丫的手,欢快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又多了一个人。”
其他的小乞丐也围了过来,大家相互做了一个介绍,然后在宋林的带领下一起向下一个村镇走去。
到了快掌灯的时分,他们走到了县城。在这之前,吴二丫曾听父亲说起过这么一个地方。他父亲说县城里有好多房子,一间挨着一间。有各式各样的人做着各式各样的买卖,你见过的没见过的,县城里应有尽有。吴二丫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一间挨着一间的商铺,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使唤。
宋林带着大家在一个路口停下,他四处观望了一会,要大家散开分头乞讨,不管是否讨到食物,等会都要回到这里来集合。
吴二丫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满脑子都在想着到哪里去弄一口饭吃。他见过的世面实在太少,对城市里的规矩一无所知。以为自己只要伸出手去,就成了名正言顺的乞丐,就能得到善良者的接济。他顺着街上的包子铺和酒楼饭庄来回走了一圈,居然讨到半个馒头。却不料馒头到了手,麻烦也来了。
几个不认识的乞丐不等吴二丫走开,立刻把他堵住了。这些人歪着脑袋围着吴二丫打量了一圈,其中一个故意地推了吴二丫一把,不客气地问道:“相府哪里来啊?”
吴二丫虽不知这些和他一样的乞丐为何这么凶,但也能看出来者不善。他赶紧把手里的馒头塞进嘴里,想赶快吃进去,免得肚子落了空。
就在这档上,街上又来了两个打竹板唱莲花落的。他们在街上最好的饭店——五鲜斋——的门口,拉开架势唱了起来:“走到楼前抬头望,老板修的好屋场,前面客来如流水,后面车马如水流。厅堂广阔好气派,楼上楼下客座满。五鲜斋里有特色,南来北往齐喝彩。一鲜来自百锦鸡,方圆百里无可比。二鲜本是水中游,吃得四方都回头。三鲜金牛脚下踩,丝丝入味引客来。四鲜……”
这两人还要说下去的时候,掌柜的笑眯眯地跑了出来,伸手给了他们几个铜板,打了一个揖。两个人立刻识趣地收住吆喝,对着掌柜拱手道谢,转身走了几步朝着木匠铺又拉开了架势:“木匠师傅听仔细,手上手下好手艺,你是鲁班一门生,街前街后没人争……
围着吴二丫的乞丐们被这两个莲花落的举动给吸引了过去,他们留人看住了吴二丫这条小鱼,又把两个唱莲花落的围了起来。一个乞丐把右手横在胸前,曲起三根手指对这两个外乡人稍稍客气地说道:“两位相府哪里来啊?”
两个莲花落立刻带着笑脸拈起两个手指做个凤眼,说:“匆匆来,匆匆走,不敢空手见甲头(乞丐头)。还容几位带带路,我们好去拜码头。”
“两位客气,我这就带两位见过甲头。”答话的乞丐回头拿眼瞥了一下吴二丫,用手指着他傲慢地说道:“你也过来!”
吴二丫只好乖乖地跟着他们朝着城里的东门走去。
几个人出了东门走了一里路,到了一座土地庙。庙门口坐着两个无所事事的老乞丐,这里看上去就是这伙人的窝了。进门之后,两个莲花落先半跪在厅中,把身上的钱袋举过头,嘴里说道:“请甲头清个搭子!”
吴二丫跟着他们走进土地庙,不明白他们搞什么,一个人傻愣愣地看着厅堂。只见厅堂中摆着一张卧榻,一个衣着整齐的人正在那抽着大烟。这时,没举搭子的莲花落扯了他的裤脚一把,示意他也跪下来。于是,吴二丫也学着他们的样,半跪着身子,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卧榻上的人没有马上搭话,继续慢吞吞地抽着大烟,而庙堂里散落着的乞丐们立刻跑到卧榻前站成了两列,他们一起斜着眼睛看着堂下的三个外来人。不一会,一个衣着整齐的中年男子匆匆从后堂走了出来,他瞟了一眼堂下的人,而后一言不发地在卧榻旁恭敬地站着。
过足了烟瘾之后,卧榻上的人慢慢地坐了起来。身旁的人赶紧把茶水送了上去,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挥挥手示意手下人把钱袋拿过来。当手下人把钱袋恭恭敬敬地呈上来时,这个人正眼都没瞧一下,只是歪了歪头要站在卧榻旁的茶壶先生(二当家)接过去。
然后,他低着头看着堂中跪着的三个人不紧不慢地问道:“相府哪里来啊?”
“不敢称相府,从师晚,离师早,到如今也只是个小跑而已。”两个莲花落恭恭敬敬地答道。
“吃哪家的饭啊?”
“吃的是汉口刘家(乞丐的门派),跑王铁角的腿(师傅是谁),抱歪大爷的瓢把子(自己的甲头是谁)。”
“先坐吧。”
话虽这么说,三个人从地上站起来后却并没地方坐,不过是要他们站着答话而已。
“怎么最近歪大爷的相府都到我门上来挂灯(讨饭)了?”
“我们本来也是人高腿短(不敢高攀),只是汉口来了日本人,不得已来甲头的华堂(地盘)纳福(讨钱)。”
“日本人?……日本人来了连挂灯都不准了?”
“甲头有所不知,日本人在汉口经常无缘无故去红(杀人),尤其容不得我们这些人。他们去红(杀人)全凭一时喜怒,不仅是我们这些小跑,就是那些火点翅顶(有钱有地位的人)也经常无缘无故地被日本拉去断杆(砍头)。我们实在待不下去,只好做了流差(流浪乞丐)。”
莲花落的话在土地庙里引起了震动,乞丐们都低声议论道:这日本人来了,岂不是要断了所有人的活路吗?
“……我听说日本人正往这来,有这事吗?”甲头又问道。
“我也不知道,大家伙都溜切(往西走,丐帮黑话以倒、阳、切、列代表东南西北),我们也跟着来了。”
甲头听完没再说话,停了一刻接着说道:“你们就在城西挂几天灯吧(讨几天饭,不能久留),晚上可到这里张棚(睡觉)。”
“谢甲头!”两个莲花落赶紧给甲头行了个礼,吴二丫看见他们这样,也跟着做了一遍。
“去吧。”说完话,甲头对边上的茶壶先生稍一抬头,便躺下了。茶壶先生心领神会地让下人将他们的钱袋还了过去。
莲花落赶紧把袋子里的钱拿出一半来交给来人,嘴里恭敬地喊道:“请大伙用——!”
来人也不客气,将钱接过去,张嘴吆喝道:“同根(同行)行福(分钱)——喽!”屋里屋外的人也跟着吆喝一声:“同根有福喽(谢谢之意)——!”(依照行规,外地来的流浪乞丐,未获许可在本地乞讨,须将一半的收入缴纳给当地的丐帮。)
经过这番吆喝后,拜见甲头的仪式就算结束了。茶壶先生从堂上走了过来,从怀里摸出一扎红绳子,抽出三根递了过来,示意他们绑在衣角上。吴二丫偷偷瞟了一眼那红绳,只见那绳子两头结了一个样式奇怪的花结,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扯吴二丫裤腿的那位莲花落立刻神情庄重地双手接了红绳,并高举过头,低着脑袋躬着身子一步一步退出了土地庙,吴二丫也学着他俩的样子跟着出来了。
到了门外一个莲花落把袋子里的钱数了数,叹口气说:“哎,本想刮一天花(在别人地盘上白讨一天钱),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哪!”
另一个莲花落则看着吴二丫问道:“小相府哪里来的?”
“你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没入过帮。还说这些干什么?他哪里听得懂?”
“…小兄弟,你是哪里人啊?你父母呢?”
吴二丫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知道他们刚才帮了自己一把,于是老实地地答道:“我就是本地响石岭人,父母都死了,一个人跑出来想混口饭吃。”
两个莲花落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其中一个颇为同情地怜惜道:“作孽哦!”
就在这时,另一群人押着宋林和他的小伙伴也来到了土地庙,他们拉拉扯扯地向厅堂走去。宋林没有看见吴二丫,他护着自己的小兄弟,脸无惧色地随着其他人走进了庙门。看到宋林也被抓住了,吴二丫平定下来的心脏重新打起了小鼓,他赶紧跟着这群人又走了进去。
眼见庙堂里又来了流差,刚刚散开的乞丐们重新站好了阵势。宋林带着那几个小娃娃在庙门口跪了下来。
一个乞丐恭敬地对着卧榻上的甲头禀告道:“甲头,来了一帮流差。不但不来拜门子,还跟弟兄们抢食。我们把他们带了过来,请甲头发落!”
甲头稳重地坐在卧榻上,眼睛盯着宋林看了好一会。只见这群人中年长的宋林神色镇定地跪在厅中,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身旁的几个小乞丐早被吓得畏畏缩缩,躲在了他的身后。
甲头颌首微微向茶壶先生偏了偏,茶壶先生立刻躬躬身子,会意地上前走了两步,威严地喝问到:“相府哪里来啊?”
“不敢称相府,从师晚,离师早,到如今也只是个小跑而已。”
“吃哪家的饭啊?”
“吃的是汉口彭家,跑肖矮子的腿,抱岳铁牛的瓢把子。”
宋林的回答中规中矩,蛮像那么回事。可就在这时,甲头却突然哦了一声,把话头接了过来。
“啥名?”甲头问道。
“宋小二。”(丐帮成员无论有无本名,在报名号时只能按拜师先后或年龄大小在姓氏的后面加上二或是大二、小二两个字作为自称)
“走几年江湖了?”
“三年。”
“岳铁牛是你甲头?”
“是。”
“他的牙口还好吗?”
宋林被甲头问得一愣,但还是沉着地答道:“……好。”
“哦,他的牙早被巡警给敲了,你不知道吗?”
“……”
“不是门里人却称门里客,你胆子还真大啊!”
“我确实不是门里人,也不懂什么规矩,只知道自己就是个要饭的,有人给饭我就吃,哪里有饭就往哪里去。今日无知冲撞了甲头,错责我一个人担着,今后一定按照甲头的规矩做事,还请不要为难我的这些小兄弟。他们孤苦无依,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是相互投缘聚在了一起讨生活,还请甲头多多海涵。”
“好啊,照规矩该怎么办啊?”甲头把目光转向茶壶先生。
“每人打十拐,共五十拐。”
“好,打吧!”甲头发了话。
立刻有几个人把宋林按到了地上,其他人拿来了两根手腕粗的长木棍。这阵势吓坏了宋林的小伙伴们,几个娃娃无助地大哭起来。
吴二丫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张二李二非常识相地跑出来冲着甲头说道:“这位小相府年幼无知,本无不敬的意思,我们俩替他担二十吧。”
“嗯。”甲头点了一下头,算是应允了。
见张二李二的求情管用,吴二丫赶紧跑出去喊道:“我也替他担十下。”他一边说一边就准备趴下挨打。一旁的张二李二立刻拉住了他,示意他站着别动,而其他的乞丐无不对他露出讥讽的哂笑。
被压在地上的宋林转头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出手相助的张二李二,又轻声地劝慰他的小伙伴,示意吴二丫把他们保护起来。
茶壶先生再次往左右望了望,确认无人求情之后,便点了一下头。两个乞丐立刻抡起棍子照着宋林的屁股就打了下去,他们一边打一边数着数。吴二丫看着这两个使棍子的像是有意要包庇宋林一般,那棍子基本上都是点到为止,没下什么大力。就这么走过场的打到十四下的时候,茶壶先生突然喊了一声:“把拐子给我!”
听到这话,抡棍子的人就不再客气了,结结实实地下力狠扑了几下。只听得宋林的屁股上发出几声沉闷的声响,打得宋林全身发紧脑门通红,他深吸了几口凉气,才憋住已到了嗓子眼的喊叫声。
行刑完毕,甲头开口说道:“念你也是范丹?的后人,大家都吃一碗饭,我就不跟你计较了。照规矩,你今天可以在大庙里张棚,柜上供你一餐。明天还准你在城里讨一天饭食,但不许迷糊吃大(不能独吞乞讨得来的钱财食物,否则要受处罚)!后天一早,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否则,别怪本帮欺孤傲相(欺负同行)!”
宋林咬着牙爬起来,对着甲头做了一个长揖,直到甲头退出了主座,茶壶先生遣散了左右,才把身子立了起来,歪歪斜斜地向着吴二丫走去。
张二和李二两个人很体贴地往前走了两步,扶着宋林带着其他人一起找了一个墙根歇了下来。
宋林对着张二李二作揖道:“今天谢谢两位大哥相助了!”
“小兄弟客气了,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先歇着,我们替你们去张罗晚饭。”张二李二说完之后,便跟着丐帮的弟子去领饭去了。
见周边没有其他人,吴二丫困惑地问宋林:“他们替你担拐子,不必挨打的么?“
宋林笑了,他看着吴二丫说道:“遇到这种事情你别害怕,打拐子只是个过场。你想一下,要是真较劲打我五十拐,我今天还有命在?”
见吴二丫听了这话愈发地一头雾水,宋林又接着解释道:“他们不过是出来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即使他们不出面,甲头也不会让人真打那么多的。你看见了吗?刚开始的十几下,那棍子并没有真打,直到茶壶先生说话,动刑的人才下力气。你要知道,真按规矩责罚,谁都别想站着出去。就是不废了也是重伤,闹不好就得出人命。不管换了谁都不会轻易地做这种事情,大家都是乞丐,你总不能为了一口饭要人的命吧?所以无论在哪里,没有哪个甲头会把事情做绝,最多就是形式一下,互相留个余地。俗话说,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哪天大家还得会面,到了那时你人高人低可就不一定了。”
经宋林这么一说,吴二丫这才恍然大悟,觉得丐帮里的名堂真是复杂。
第二天一早,大庙里的人集体给祖师爷行礼之后,每人领了一碗稀粥。喝完稀粥,所有的乞丐就陆续出门“工作”了。宋林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也带着吴二丫和几个小伙伴们上了街。他分给吴二丫一个袋子,一起在城里讨起了生活。
几个人走了两条街,吴二丫屡有收获,宋林却两手空空。每个开门的店铺或是住户,只要瞥见了吴二丫,多少都会给点东西。比方说,一个铜板啦,一把大米啊,一个馒头啊,一块咸菜啊。总之家家见了他都会有施舍。而对宋林则是冷眼相待,往往二话不说就赶他走。这让吴二丫也大为奇怪:莫非他天生就会讨饭?
宋林倒底多吃了年江湖饭,他把吴二丫打量了一遍,立刻明白了缘由所在。宋林指着吴二丫衣角上的红绳问道:这是甲头给你的?
吴二丫懵懂地点点头。宋林苦笑了一下,说道:还是甲头对你好啊!
这根红绳自然就是丐帮的标志,有它在手行乞不会空空而归。否则,在帮的乞丐会成群结队而来,对不愿施舍的人家还以颜色。他们要么在这户人家的门前堆满垃圾,要么对来往的客人进行骚扰,直至商家不能营业,住户不敢出门。
一群乞丐为何胆敢这么嚣张?丐帮的甲头,要么是一些破落子弟,要么是某个帮会的骨干,还要么本身就是警察特务。他们拥有着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网络,用低廉的衣食把街头的乞丐牢牢掌握在手中,又利用他们充当生财的工具和监控社会的眼线。比如旧时汉口的韩玉山上海的黄金荣、程子卿就是典型的例子,他们既是流氓,又是特务或警察,同时还是地方乞丐甲头的师傅,充当着后台老板的角色。
明白了红绳的作用以后,宋林和吴二丫商量,两个人不如分开行乞:吴二丫先去转一圈,尔后宋林再接着讨一遍。这样,说不定能多讨些食物、盘缠,明天上路也方便些。
吴二丫觉得这个办法好,他先独自走了一圈,然后把红绳交给了宋林,自己带着几个小伙伴在街口等着宋林回来。过了一会,张二李二从街拐角走了出来。他们笑眯眯地和吴二丫及几个小孩子打着招呼,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油炸红薯片,给每个人分了一片。这立刻让孩子们高兴得不得了,他们围着张二李二欢快地转着。
一个扎着红绳的乞丐从另一条街走了过来,见到他们几个公然在这里迷糊吃大(入帮乞丐不能独吞乞讨得来的钱财食物,否则要受处罚),不由吃了一惊。但看着他们又眼生,便带着疑惑的神情走近前来客气地打探道:“兄弟辛苦了!”
张二见状马上客气地回话:“兄弟辛苦,我们几个得了甲头的行令(许可),在这里做流差。”
“哦。”来人恍然大悟,流差是不必财物交公的。于是做了个揖就准备走,但他被张二李二给拦住了。
“初来宝地,还请兄弟帮持(帮助)。”
“哪里哪里,一家人,一家人。”
张二李二和这个本地乞丐拉起了话头,并把话题拐弯抹角地扯到了甲头的身上。
一说起自家甲头,这个本地乞丐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我家甲头姓黎,大名云飞。取的是荆江水去楚云飞的意思,在以前那也是一号人物啊。想当初,他老爷子做过县令,家产在本地虽不算头一号,但也是数得着的。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这样的甲头换在哪里都是少见哪!”
“那是,那是!”张李二人赶紧附和道。
“他老爷子虽说为官清廉,但也还给他留了一些产业,不说有万贯家财,几千贯只怕是有的。只是甲头年轻时交友不慎,在老爷子故去后沉迷嫖赌,又被人带着抽上了大烟,家中光景就有些日渐没落。再加上仇家滋事,无故吃了些官司,家产几经动荡,到后来被彻底折腾了个干净,变成了衣食无着。虽说这是甲头的不幸,不过却是我们这些无根人的福分。没了家产后,甲头不愿寄人篱下,也就索性入了行。后来他妹夫当上了我们县党部的书记长,从那以后,帮里的境况就日渐好转。所以自他做了甲头以来,大家投到他门下过得也还温饱。弟兄们出去披街(讨饭)没有敢为难我们的。帮里每日都有钱米进门,遇上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各家各户还有例钱。现在,帮里的老弱病残有法帮持,生老病死甲头主(处理)得都很周到,大家有饭同吃,有钱共用,所以上上下下都挺服气,对甲头都恭敬得很。在这地面上,上是县太爷,下就是我们甲头了,有他在大家伙都有了杆子(依靠)。”
“那是,那是!我们俩走了这么多地方,还没见哪个门上的甲头抽得起大烟的,就这一条就能把其他人比下去。”
“不错,我们甲头的能耐不说周(围各)县第一,也绝对数得上号。就是他姐夫,也对他多有依仗,不然他那个官位只怕还未必坐得稳呢!”
“谢谢兄弟指点,晚上还请容我们几个张棚。”
“好说。”本地乞丐做了个揖便告辞了。
吴二丫听他们唠唠叨叨地说了一气,前面的没听懂,后面的这一截子倒是听明白了。他不知道两个莲花落打听这些事情干什么。
这时,大街上突然热闹起来,一阵情绪高昂的口号声从大街的另一头传了过来。家家户户的人都跑了出来,他们一边观望,一边相互议论,看来这小县城里出了大事情。
吴二丫这群人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他们也挤到人群中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无奈吴二丫和几个小孩子太瘦小,怎么也挤不进去,费了半天劲,他们依然被堵在人群的屁股后面。几个小家伙又蹦又跳,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随着口号声的临近,人群也渐渐向大街的两边散开,他们不约而同地往马路中间扔钱,同时激动地高声呼喊:“抗日救国,匹夫有责!”
吴二丫在心里想,这“抗日救国匹夫有责”究竟是什么啊?弄得所有的人都着了魔似的往外掏钱,就是本地的甲头来了,也未必能有这阵势啊!
他傻乎乎地站在大街中央,想亲眼看一看倒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排场。随着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到路的两旁,吴二丫终于看见了那个神秘的“抗日救国”。
只见四个穿着统一的蓝衫棉袄,剪着齐耳短发的姑娘,正一人扯着一幅红布的边角,庄重地向他走来。这块红布的中间还有一个蓝色的方块,蓝方块的中央画着一个白色的犬牙白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和闪着亮光的黄金白银在红布中间垛得跟大草堆似的。在四个姑娘的身后,跟着数不清的人,他们打着横幅标语神情肃穆,一个男学生手里拿着一面小旗正振臂高呼:“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们不当亡国奴!”
吴二丫傻傻地站在路中央,看着那块红布浮想联翩:难道这就是他梦里出现过的那个神仙口袋么?他的眼睛被高高耸起的钱堆迷住了,浑然不知自己挡住了游行队伍前进的道路,当他明白过来时,发现所有人都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小叫花拦着这群爱国学生干什么?
吴二丫被这些人看得面红耳赤,不知道只要闪到路边就能化解自己的尴尬。于是,吴二丫也学着大家的样子,从口袋里摸出了几个铜板畏畏缩缩地放进了红布中。
他的举动引起了剧烈的反响。所有人都为他热烈地鼓掌,人们流出了感动的热泪。几个漂亮的姑娘跑到他的面前搂着他的肩膀激动地对他说着谢谢,而后面的游行者则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回应他的爱国之情。吴二丫第一次被赞美、崇敬、笑脸与热泪包围着,被这沸腾的场面鼓舞得万分激动,他不由自主地把身上的铜板都扔进了那面旗帜,做出了生平第一件壮举。
到了晚上,吴二丫才明白白天的人们为什么会去捐款。那块被他误以为是神仙口袋的大幅红布,其实代表着他的国家!几十年之后,当吴二丫回忆起那一天时,依然为自己当时的举动而骄傲自豪,只是他没有告诉自己的外孙,他捐的钱都是他乞讨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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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丹,传说中乞丐的祖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