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连长带着老班长一起去团部领赏钱,大家都喜滋滋地等着他们买酒回来喝。团部离连部有二十里地,临近开午饭的时候,全连的士兵无不站在屋外摆出翘首期盼的神态,就连宋林和吴二丫也觉得连长和老班长怎么也得带两只烧鸡回来交差吧?
谁知他们盼来盼去地等了个把小时,烧鸡没盼来,倒是把日军的飞机给盼来了。一听到那空中的轰鸣声,就有人大喊,快跑!到野地里隐蔽!
吴二丫以前没见过飞机,也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反应比其他人慢了半拍,见到大家惊慌失措的样子才觉得不对劲。他正犹疑往哪里窜,已经跑出去的宋林又折回来拖着他往野地里跑。
这时,飞机已经临空飞到了村子的正上方。排长一见他俩这么慢,急得在老远的地方大喊:“卧倒!快卧倒!”
宋林马上就把吴二丫拉趴下了。
好在飞机的目标并不是这里,它们没有停顿投弹,一路呼啸着从村子的上方飞了过去。飞在队尾的日机又不知何故,身子一扭掉了一颗炸弹下来,在山的另一边发出一声巨响。炸弹掀起的尘土冲得老高,隔着山头都能看见。
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尘土后,就听见有人说,他妈的,烧鸡没看到,飞机倒来了。三排长正好赶过来看宋林和吴二丫的情况,一听这话就接了一句,挺好嘛!都是鸡(机)嘛!
这句话一下子把大家逗乐了,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人人又开始兴致勃勃地等着老班长的烧鸡下肚。
直到炊事班开饭了,老班长他们还是不见踪影。为了不饿着肚子,大家闷闷不乐地到大灶上打了一份粗饭。因为有了强烈的期盼,这大灶的饭一吃到嘴里,就显得比平时的伙食更差劲。先是有人嘀咕说今天的饭怎么这么难吃,这菜连点油星子都没有;接着就有伙头兵气鼓鼓地搭腔说,谁说老子没放油?没看见酱油吗?酱油不是油?
眼见不必要的口舌之争就要开端,忙有人打岔道,他妈的,还是李喜才运气好,跟着连长到团部混吃喝去了。宋林回嘴道,你怎么就知道团部有吃喝?
这话一出口,立马招来骂声一片,这个说你啥时见过当官的饿着肚子了?那个说,哪次补给不是先供着他们团部的那伙人?还有人说岂止是补给,全团就团部有女人,这当官的酒色财气哪样缺啊?
一排长起哄道,说不定,这回团座一高兴就会给连长赏个女人。大家听了无不哈哈大笑,说也是,李喜才这个大头兵去团部就是个陪衬,哪怕连长不回来,他也该回来了。一定是团座赏了女人,这连长在里边打炮,叫李喜才给他在门口站岗。
就在哄笑声此起披伏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老班长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也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快集合…紧急集合!”
大家都端着饭盒子愣住了,只见老班长骑着连长的马,脸色苍白神情慌张浑身大汗地冲进驻地,怀里什么东西都没拿,见到大家之后,他把手往团部的方向一指,扯着嗓子喊道:“快!…五里地!…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
这句话把在场的人都叫醒了,一排长把饭盒子一甩,叫道:“拿枪!集合!”
三连的士兵们呼的一声就散了,他们扔掉饭盒,跑向自己的屋子。顷刻之间,全连就做好了战斗准备。
在村口,一排长问老班长什么情况,老班长喘着粗气,答非所问地说:“紧急任务,要快!”
一排长有些不放心,又问道:“是日本人吗?”
“不是,要快!”老班长反反复复就是快。
“李喜才带路!所有人跟上!子弹上膛!”一排长果断地命令道。
李喜才听见命令马上回头喊道:“不要上膛!小心走火!全连上刺刀!”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命令。
全连的人一边跑,一边犯嘀咕:上刺刀是为遭遇战做准备,可子弹不上膛是为什么?还有,李喜才说不是日本人,那是什么人?伪军?土匪?难道连长遇险了?
大家谁也没猜中,他们的连长从团部回来的路上,遇到的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伪军,更不是土匪,而是一个车队。
仅仅只用了几分钟,三连的人马就赶到了出事地点。跑在前面的一排长远远地看见连长正手握驳壳枪,威风凛凛地站在马路正中的一个弹坑前。在他身后二十来米,一前一后停着两辆黑色的轿车,前面的轿车旁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这些士兵呈扇形组成一道警戒线,个个精神抖擞军容严整,一看就知道训练有素来头不凡。他们站立的位置极为巧妙,恰好把车窗挡在了身后,让人看不清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看样子,这两部车被马路上的弹坑拦住了去路。
连长一看到本部人马,马上把手一挥,雄赳赳地命令道:“一排二排,以轿车为中心就地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三排在我正前方集合!”
这个命令让全连一下子轻松下来,一直绷着的战斗警报解除了,这附近既无敌情也无险情,把大家招来的目的不过是替某个大人物排除路障以及充当一回礼宾仪仗队而已。
一排二排有条不紊地在轿车的外围设立了警戒线,两个排长喊着响亮的号子下达命令,声音里充满了男人的豪气。大家把腰杆挺得笔直,还有人悄悄地用袖子擦了擦枪上的刺刀,好让它看起来更加亮堂夺目。
三排刚刚集合完毕,连长就一脸严肃地说道:“三排全体都有!马上把路面上的弹坑给我填平!动作要快!!明白吗?”
“是!”
全排人赶紧四散开来,利用手头的工具开始挖土填坑。弹坑很大,足有五米多宽,接近三米深。大家先是往坑里填石头,大石头不够了,又有人加了一些木头棒子进去,待这些填充物与坑口差不多要齐平了,又接着再填土。填满之后,几个人又在弹坑上把浮土使劲踩紧,一刻钟不到,这个大弹坑就填平了。
连长一见工作完成,马上转身跑到轿车前报告情况。一个万分优雅的女人打开车门,站到车外与连长对谈了几句。吴全有虽然隔得很远,但依然觉得这是一个高贵不凡的女人。
与连长对答了几句之后,贵妇人礼貌地与连长握手告别,回到了车上。激动不已的连长跑步回来命令道:“全连沿马路成一列纵队集合!”
集合完毕后,他又高声喊道:“全体立正!”
这时车队已经启动,正沿着马路开来,就在车子要经过队列之际,连长大吼一声:“敬礼!”
在恭敬的军礼中,汽车风驰电掣般地扬尘而去。直到汽车的影子在视线中完全消失,连长才喊道,礼毕!
礼毕之后,全连的人马上围住连长,打听这位达官显贵倒底是哪位?连长爱理不理地挥开众人,叫各排长集合队伍打道回营。
直到晚上,吴二丫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又悄悄地向老班长打听,老班长乘着四下无人低着嗓子用一种崇敬的口吻告诉他:“那车里坐的是夫人!”
“夫人?”吴二丫不明白,军长夫人?司令夫人?他傻乎乎地接口道:“哪个夫人啊?”
“猪头!还能是什么夫人?…蒋夫人!”老班长没好气地对着吴二丫喝斥了几句。隔了一会,他又带着羡慕的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下连长有得升了!”
过了两天,师部来了传令兵,要连长即刻前往师部受领嘉奖。老班长听到这消息后,对宋林说,连长这一去,回来可就不是吃烧鸡了,没一头大肥猪,怕是没法给弟兄们交差了。
师部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一天打不了来回。连长一去就是三天,回来的时候已经荣升营长。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新太太。当然,大肥猪也没少,不过却是营长回营后,要炊事班临时上集镇去买的。目的不仅仅是犒赏弟兄们,还有办喜酒的意思。
这位新出现的营长太太很秀气,看着像个女学生,年纪在十七八岁左右,举手投足显得羞涩而腼腆。她言不高声笑不露齿,性情文静温婉可人,一露面就博得了全连上下的好感。
可也有人暗自纳闷,这样的好女子嫁给丘八干什么?世上的男人并没有死绝啊!有人说是连长半道抢回来的吧?大家瞧着不像;有人说莫非是妓院里出来的?大家觉得说这话的人恶心;还有人说,难道是怀着孩子私奔出来的落难女子?大家盯着看了一阵,觉得落难可能有,孩子肯定是没怀上的。
这个谜团在营长的婚宴上并没有解开,有兴致高的人在日后锲而不舍地继续打听,居然真的打听出来了。
这位新太太是自己送上门的。
话说连长去师部领赏,拿了嘉奖令和委任状,请师部的长官同僚吃了一顿,然后意气风发地在师部附近找客栈休息,准备第二天赶回来。谁知道最近战事平稳,这做买卖的人多了起来,一连走了两家,都说没有空房了。
走到第三家的时候,客栈的伙计盯着这位新营长,口气怪怪地问道,长官是一个人吗?营长说是啊。伙计又说,小店没有空房了,若是长官不嫌弃,床位倒是还有一张,只是需要与别人合住。营长想了想说,先看看吧。
伙计马上就领着营长上楼了。到了房间一看,一对母女正在那房里住着。营长一瞧,心里头明白什么意思了,觉得晚上有个消遣也好,便对伙计说,我就住这吧。
到了晚上,营长听到那当妈的不断地催促女儿起来,老半天却不见有什么动静。他心里想,要当**还怕什么羞啊!
磨磨蹭蹭了小半夜之后,这女子还是过来了,但她却站在床边好半会都没有动弹。营长耐不住性子,干脆自己起身一把将她拖上床,把女子给睡了。
完事之后,这小女子一直低声地哭,哭得营座不胜其烦,加上劳累了一天,他便把这小女子一脚赶下床,自己一个人独自睡了。
第二天醒来,屋里已没了这母女俩的影子。营长伸手一摸,身上的钱一子没少。他心里边纳闷边下楼找伙计结账,伙计把那母女俩个的房钱和他的房钱账目一起递了过来,还顺手递上一方手帕,干净的手帕上,殷红的血迹清晰可见。
营长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爽快地付了房钱,找个地方吃了一碗面,然后打马往回走。他刚开始还喜滋滋的,觉得自己捡到了天大的便宜。可走着走着,营长就困惑了。是啊,他昨晚得到了一个女人,可他昨晚是不是又丢掉了什么呢?走了十来里路后,营长想明白了,他把良心丢了。
在这个人人朝不保夕的岁月里,面对别人的苦难,你可以抛弃仁义不去扶危济困,也可以丢掉恻隐之心做一个麻木的人,但这不等于你可以变成一个没有良心的禽兽。
营长掉转马头回到客栈,抓住伙计先赏了一个耳光,然后恶狠狠地问道,人呢?!伙计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云山雾罩,明白营座大人是打听那对母女的下落之后,连忙捂着肿起来的半边脸,把她们走的方向指了出来。
营长立刻打马就追,跑了大半天的时间,才在一条弯路上追上这对母女。一见到昨晚的“客人”追来,小女子惊惧地躲到一旁,她紧紧捂住自己的脸,身体因悲愤而颤抖,羞耻的泪水在指缝间无声地流淌。
走到近前之后,营长看见那母亲的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她低着头颅,小心地护住自己的女儿,怯弱的身躯里带着无尽的悔恨,目光中流露着哀伤与羞愧。营长拦住她们,把口袋里的赏金都拿了出来,伸手递了过去。营长的举动,让这位母亲极为难堪。她颤巍巍地接过女儿的卖身钱,抱着女儿在马路上失声痛哭。
除了泪水,她们还能用什么宣泄自己的苦难?
营长见过无数的生死,也用钱买过妓女的尊严,但他从未用钱赎买过自己的良心。耳边的哭声令他心中百味杂陈,他沉默着拔马往回走。走出几步后,营长回头看了看昨晚委身自己的女子,正碰上她期期艾艾满是愁苦绝望的目光,营长的心不由得一紧,再也走不动。
最后,他拔马回来,满是歉疚地对着当母亲的说:“您…要是不嫌弃我是个当兵的…就让她…跟了我吧!…我对她好…”
营长的啼笑姻缘就这样成了。
这段带点传奇色彩的婚事,一时成了全营人马的谈资,大家羡慕的有,钦佩的也有。不时能看到有人眉飞色舞地发表议论,但吴二丫和宋林却没心思参与,他们觉得自己又遇上麻烦了。
老班长因为新营长提拔的缘故,也跟着沾光当上了副排长。顶他这个空缺的,是从直属队来的侯德贵。
自看到侯德贵的那一刻起,吴二丫就感到这家伙的眼神总是不阴不阳的,好像时刻在算计着,要打自己的鬼主意。
更槽糕的事情还在后面,这天新连长到底下熟悉部队,侯德贵带着大家在院子里集合,新连长随意地看了看大家的军容军姿,检查了一下枪械保养和内务管理,点了点头表示满意,开口问道:“九班长是哪位?”
侯德贵喊声到,出列敬礼。
“你叫什么?”新连长微笑着问这个新班长。
“报告长官,我叫侯德贵!”
新连长听了这话哦了一声,盯着侯德贵细细地看了几眼,问道:“你们族里是不是有一个叫侯德祥的人?”
侯德贵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在心里拿捏了一下,才回答道:“报告长官,是有一个叫侯德祥的。但他比我大很多,很早就离乡了,一直下落不明,我打小就没见过。”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报告长官,论辈分,他应该是我堂兄。”
连长笑了笑,走到侯德贵的跟前,伸出手对他说道:“我叫侯信华,侯德祥是我父亲,论辈分我该称呼你堂叔。”
连长的最后一句话让吴二丫的大脑陷入了混沌之中。他只觉得如今侯德贵有了本家连长做靠山,那以后还不被他给整死?早知道这样,当初真该和老班长结成拜把兄弟。想到这,吴二丫瞟了宋林一眼,发现宋林也脸上发青,不由得更加疑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