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镇是个小地方,在稍微粗略一点的地图上,它连个标记也没有。
虽然对它的面貌没抱很高的期望,但它给吴全有的第一印象很糟糕,给宋林的第一印象就只能用恶劣来形容了!
这个镇子位于湖南省湘潭县的南部,座落于湘江河畔,人口仅有数百。整个小镇上只有一条两百米长的麻石街道,宽不足八尺,而且走上去崎岖不平。街道边的店铺是用竹篱笆夹着黄土建的,房顶则用茅草覆盖,看上去就给人破败穷困之感。镇上的两栋好房子,一处是镇公所,全用青砖黑瓦搭建,整体的格局与旧式的衙门相仿,但规模则要小得可怜,充其量也就是跟小户地主的宅院做做比较。另一处则是妓院兼烟馆,它紧挨着镇公所,虽然也是砖瓦房,但看上去比镇公所高大漂亮了许多。尤其是妓院的门口挂着一对丧气的大灯笼,门楣上外墙上贴满了“欢迎解放军”之类的红绿标语,为这所房子多添了几抹香艳的色彩,如同此地的“仙境”。
这家妓院与以前所见过的妓院相比,最为不同的特色在于这家妓院居然还有个解放军战士在门口站岗!这个哨兵站得笔直,明晃晃的刺刀寒气逼人,他的眼睛不时地扫来扫去,敌视着一切想要窥探、靠近妓院的男人。
宋林冷冷地盯着镇公所和妓院烟馆看了一阵,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心想**的排场真不小,逛个窑子还要带着卫兵。他发出的声音是如此响亮,仇视的态度是这样的公然,以至于吴全有害怕会把什么人给招来,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宋林只要再多待一会就会惊奇地发现,妓院门口的卫兵与其说是在维护秩序,还不如说是在破坏妓院的生意。这个卫兵毫不掩饰自己对嫖客的蔑视和厌恶,对他们穷尽手段地进行阻拦。
好在街道上的行人无心关注这两个过路的人。内战结束之后,路经这里返乡的旧军人不少,大家早已习惯了。吴全有拿着地址到一个店铺中打听顾红家的具体位置,店老板将吴全有的纸条看了看,指着镇子北边的一座小荒山说:“盐打咯里切,个达山再瓮。”
老板比划了一下,见吴全有站着不动,只好又指着镇北的荒山连说咯里切咯里切。
吴全有对老板的土话出了一脑门的汗,他不知道老板老是说切字干什么,莫非此地问路需要切点肉来?
还是宋林脑瓜灵活一点,他拿过纸笔,请老板把话写出来。看到纸条以后,宋林明白了,他对吴全有说,老板是要我们沿着这条路走,过了山再问路。
两个人谢过老板,从店铺里出来,沿着小路往北边走去。
因为内战,粤汉线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吴全有与宋林两个人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从广州来到湘潭乡下。两人沿途所见,除了战争留下的痕迹外,其余的与民国时期并没有什么不同。离开镇子后,吴全有问宋林刚才在镇子上为了什么事情表示不满。宋林回答说,他看见**的镇公所与妓院立在一块,觉得这些家伙不比党国强多少,如同拿着黑母鸡与乌鸦比颜色,不过是表面上白一点罢了。
宋林的比喻让吴全有发笑,但心里觉得这句话很有创意。不过,做为一个已经放下枪的旧军人,他还是劝说宋林谨慎一些,不要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毕竟,他们与共产党不是一路人。谁知道他们哪天会不会找我们翻旧账呢?吴全有如此对宋林说道。
我怕个屁!宋林对吴全有如是回答。
吴全有又劝解道,我们当然不必怕,无非就是烂命一条而已。可现如今,我们来投靠顾红,要是给她们一家子惹上了麻烦,那可就不好了。
宋林先是冷冷地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又叹了一口气,对吴全有的话表示认同。
走到荒山顶上后,两个人发现山那边是一片丘陵,一条小路从山包中穿向远处,根本就没有人家,哪里有问路的地方?而更远处则是一座不高不矮的大山,视线所及范围,看不见村庄的气息。
两个人张望了一会,犹豫了一下是继续前进还是折返回去问路。最后,还是宋林说,沿着路走吧,再看见镇子里的那些**,我心里就觉得晦气。
走下山,穿过丘陵,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地,地里的野草足有一人高。大风吹过,草丛深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不知道是有野物在往外窥伺,还是风吹野草产生的动静,总之给人一种带着不怀好意的神秘。
这种地方历来是绿林好汉们驰骋的天堂,为了避免意外,吴全有紧张地拉着宋林快步穿越了过去。
出了杂草地之后,一阵阴风吹得吴全有寒毛倒竖,原来草地的后面竟是一座坟山!好在是大白天走这条路,若是晚上经过这里,吴全有的胆子迟早会被吓破。
两个人略微停了停,再次左右张望了一遍,四周依然是人迹难觅。吴全有看了看宋林,用眼神探询他的意见。
这时,草丛里传出几声狼嚎。那饥渴的嚎叫让吴全有的脸色大变,腿肚子也微微颤了颤。他没想到这草丛里真有野兽。
宋林坚定地说,走!到前面看看再说。
两个人加快脚步穿过坟山,到了一片沼泽地。沿着沼泽边的小路又走了三四里的样子,面前出现了一座小山。爬到山顶再往前看,一条深深的河沟挡住了去路。这河沟从东边蜿蜒而来,在离他三四里的地方,有一座跨越河沟的铁路桥。吴全有后来才知道,这个地方有个非常形象的地名——鹅颈洲。
两个人走了大半天,却发现走了弯路。如果店铺老板早点告诉他们沿着铁路走,岂不是更好?吴全有的心情败坏到了极点,他禁不住破口大骂,将店铺老板的祖宗三代统统骂到,觉得自己上了南方蛮子的大当。不仅差点落入狼口,还白费了力气。
吴全有的高声咒骂,终于引来了救星。河沟对岸的树林里走出一个男人,他用地道的湖北话告诉吴全有:往下走,河沟里有船。
余气未消的吴全有按照对面好心人的指点,与宋林从河沟上走到了沟底,他们这才看见河沟的两岸拉了两条细缆绳,在缆绳下有一只供人摆渡的小船。两个旱鸭子小心翼翼地爬进船舱,扯着缆绳过了河。
上到对岸,指路的好心人还在原地等着他们,他看着两个陌生人开口问道:两位先生是找人吗?
吴全有对这个好心人的湖北话很惊讶,他客气地问道:您是湖北人?
指路人笑着摆摆双手说:不是不是,我在武汉讨过几天生活,后来因为打仗,就回来了。
宋林说,哦,这样啊,刚才多谢了。请问您贵姓啊?
指路人说,免贵姓许,许志远。
吴全有问道,这下河村怎么走?
许志远说,这里就是下河村,你们找谁?
吴全有是,我找顾红。
许志远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跟我来吧。
三个人沿着河沟向西走了一百米,就看见了村口。下河村紧挨着湘江,住着大约七十户人家。全村的房子沿着河堤向北排列,放眼望去,满眼都是土墙茅草房,充斥着穷困萧瑟的景象。吴全有对着村子叹了一口气,感到要在这里安身并不容易。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下河村度过后半生,他未来的命运也与这村里的三个人息息相关。
此刻站在吴全有身边不露声色的许志远,就是这三个人当中的第一个。
许志远看上去是一个很普通人,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甚至你仔细去想这个人的时候,你也说不出他有什么特点。引路的许志远不着痕迹地把两个陌生人打量了一遍,他的目光曾在瞬间变得犀利无比,但又在瞬间柔和下去。
这个小小的细节并没有引起吴全有的注意。直到很多年以后,吴全有才知道身边的许志远有多么可怕。
在路上,宋林问许志远,顾红过得还好吗?
许志远露出同情的表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息让吴全有心里一紧,一种不安的情绪升进脑海。
许志远说,这年头,哪有好不好的,活着就算好了。
怎么了?顾红遇到了不幸吗?吴全有看了一眼宋林,两个人的心莫名地忐忑起来。
许志远把他们引到了一座新建的茅草房前。吴全有看着茅草房,心里想顾红怎么住得这么破?她的嫁妆呢?莫非是当初看错了人,李湘生拿着钱回来吃喝嫖赌,做了败家子?
许志远在屋外喊道,顾红,顾红,你哥哥来了。
一脸憔悴的顾红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再也见不到在南京时的光彩,头发凌乱衣服脏旧,两只手又红又肿,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微微发泡。
当她看见宋林的时候,惊喜地叫了一声大哥,便一把扑过来,人还没开口说话,热泪就已流了出来。她抱着宋林的胳膊,就像抓住一个坚强的依靠,久久地不肯松手。
“我们来了,你过的…好吗?”
“嗯。”顾红带着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李湘生呢?”吴全有大着嗓门问道。
“在屋里。”
“他打你了?”
“没有…没有…进去说吧。”
顾红擦擦泪水,谢过引路的许志远,并向她介绍说这是自己的两个哥哥。许志远说,我早就猜到了,现在屋里有了两个男人,事情就如贴(好办)了。
许志远的话,宋林与吴全有听不懂。他们不等顾红招呼完邻居,就大步冲进了屋子,想找李湘生问个明白。
但屋子里的情形让他们吃惊,一脸病态的李湘生正躺在床上,他对着两位舅子虚弱地招呼道:“大哥二哥来了。”
看见李湘生病成这个样子,吴全有和宋林心知他们误会了。可是他们又感到困惑,怎么他们的日子会这样呢?
事情还得从那四根金条说起。
李湘生带着顾红和金条一回到家乡,就立刻引起了轰动,乡邻们无不以羡慕的眼光看着这个走运的人。按照当时的时价,他手中的金条能买到四亩最好的水田。李湘生也确实有这个打算,他四处打听了一下,想尽早把土地买下来。他觉得只要有了地,就如同大树扎下了深根,以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问题是,李湘生想买地,有人却不想他买。
不想让他买地的人叫易德圣。
易德圣,外号易震天,当时是白石镇一贯道的大掌柜,也是白石镇名义上的首富。他听闻李湘生弄了金条回家,正在与人商议买地的事情后,就立刻跑去找到了他的把兄弟——白石镇镇长兼保安司令陈湘南。
易德圣对陈湘南说,李家的小子弄了笔横财回来,这小子如果翻了身,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他爹当年就是你带着人去抓的壮丁,弄得人家死在了外头,这仇恨你不记着人家未必会忘。
李喜才是下河村的小户,陈湘南抓丁的时候,李喜才父兄早故妻儿弱小,按照当时“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规矩,是可以不去当兵的。
陈湘南答道,这事不能怪我啊,他家当初如果出了孝敬钱,我能把他老子送去当丘八?再说,当时我也得有人头去交差啊。只要有办法想,我是费尽心思地为乡邻办事。他可以去打听打听,本镇抓的壮丁那可是全县最少的!尤其是后来那几年,我年年在路上拦截外地流民顶替本镇的壮丁人头,这救下的人命那可不是一条两条!
易德圣说道,现在的人,哪有什么良心,你做的好事他们记不住,一丁点地方做不周全了,他们就恨你一辈子。
陈湘南看了易德圣一眼,说道,你没事跑这里说这个干什么?你是听说他去南京娶了老婆还带着金条回来了,就想打他的主意?
易德圣说,这事你也知道了?
陈湘南答道,我打听过了,他老婆的兄弟在中央军混得不错,你打他的主意只怕以后会有麻烦。
易德圣说,怕啥?咱们又不会拿着明刀去抢。再说,现如今打仗打得这么激烈,李湘生的舅子能不能把命捡回来都说不定。还退一步说,即使他舅子发达了,他就一定能管到湖南这地方来?就是管到湖南来了,还不是得靠着我们!这湖南的老板换了多少?何健当家的时候你就是白石镇的保安司令,后面的张治中、薛岳、吴奇伟、王东原、程潜在长沙来来去去的,哪一个来当省主席,你都是这的保安司令。一句话,不管谁在湖南当家,都得靠着你收捐收税抓壮丁!总得有人给他们跑腿办事嘛。
陈湘南叹口气,对易德圣说道,你这个人哪,就是听不得金子两个字,听了就心里发痒。说吧,你想怎么弄啊?
易德圣谦虚地一笑,回答说,大哥,这事不为难。李湘生走了这么久,今年的捐税总要补吧?现在有钱了,抗战那会他们家拖欠的捐税也该补足了吧?
陈湘南摇摇头说,这些事哪有个明账?明摆着是敲人竹杠,不好不好。
易德圣赶紧说,这就是个借口,我也不贪心,只要他请客吃顿饭也就算了。
陈湘南指着易德圣的脑袋点着手指头说道,你呀,一只苍蝇也当盘荤菜。好吧,就这么办。不过,你记住了,李湘生的女人你别去碰,事不可做绝,人家的兄弟可是靠枪吃饭的!
于是,正准备画押买地的李湘生突然就被保安队带走了。抓他的理由是,恶意拖欠捐税。乡邻们对顾红说,赶紧想办法,这陈湘南催收捐税那可是毒得很,抓着人进去吊起来就打,要是去晚了,只怕人都会打成残废。
顾红急了,这地方她人生地不熟,这可怎么办?
就在她团团乱转的时候,有“好心人”告诉她,一贯道大掌柜跟镇长是把兄弟,这事去找他了难?,肯定能顺利解决。
于是,一直在“运筹帷幄”的易德圣如愿地等来了顾红,他皱着眉头说,这事不好办哪,李湘生又不是我一贯道的弟子,我怎么好跟我那把兄弟开口呢?
顾红急忙说,我们入道,只要大掌柜肯帮忙说情,我们马上就入道。
易德圣故作严肃地说,这一贯道也不是说入就入的,不诚心哪能入道?
顾红磕头说道,大掌柜,你说该哪样诚心,我们都照办。
易德圣看着顾红白净的皮肤,脑子里不免想入非非,觉得这南京真是养人的地方,出来的女人个个肌肤如雪。他站起身来,准备把顾红诓骗到里屋去“传道”,耳边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陈湘南的告诫。脑子还算清醒的易德圣只好打住了念头,他跺跺脚怏怏地说道,唉!救人如救火。你们既然诚心入道,那就不讲那些繁文缛节了。这样吧,你去柜上把入道费交了,我这就去找陈司令,想办法了难。
顾红谢过易德圣,跑到柜上交了五个大洋入道费。谁知柜上的道亲?把钱拿到手之后又对她说,要请大掌柜消灾解难,还得再交功德费、行功费、献心费、尽孝费、免冤费。顾红傻眼了,再一打听,这些“费”加起来至少要四十五个大洋。道亲对顾红说,顾道亲,你别看眼前,有了大掌柜的照应,这以后消灾免难所省下来的银钱可不止这个数。远的不说,每年的捐税就能省下不少哪!顾红心里寻思,这事情已经办成这样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再说,跟钱比起来,无疑自己的丈夫更重要。她马上回家,拿着一根金条,在镇上的典当铺里折兑了一百二十个大洋,赶回一贯道把余钱补齐了。
柜上的道亲把银洋如数收好,和善可亲地说道,顾道亲,大掌柜回来了,听说很顺利,你赶紧去听消息吧。
顾红谢过柜上的人,转身来到易德圣的面前,一心期望他把李湘生从衙门里带出来。
易德圣说,哎呀,陈司令前几天出去公干了,得过几天回来。我打听了一下,这事不是陈司令下令干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心腹,听说你们家李湘生发了横财,想敲他的竹竿子。
顾红的脸一下就白了。
易德圣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就说嘛,我那把兄弟哪里会做这种事情,他就是再怎么样,也不会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你放心,等他一回来,我马上就去说,肯定能了难。另外,我也跟陈司令的手下人打了招呼,让他们不要为难李湘生。你放心,这点面子我还是有的,你家李湘生在衙门里不会吃亏。
顾红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对易德圣说道,谢谢大掌柜。
易德圣又说道,就是呢…这陈司令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事虽然不大,但一桌饭菜总还是要置办的。顾道亲,你看怎么样?
顾红赶紧说,应该的,应该的。这事还请麻烦大掌柜出面张罗一下。
易德圣说道,都是道亲,这是我这个掌柜该做的。既然你没意见,那我就做主了,等陈司令一回来,我就请他在在飞燕楼吃个便饭,把这个事了了。
顾红跟李湘生回乡的时候曾经路过长沙,他带着她去黄兴路的双燕楼吃了长沙最有名的双燕馄饨。顾红以为,飞燕楼和双燕楼一样,不过是个吃饭的地方。她想,一桌饭能花多少钱呢?
过了几天,李湘生果然苦着脸回家了。顾红很高兴,觉得易德圣没有骗她。但是李湘生顾不上和顾红分享喜悦,反而愁眉苦脸地告诉她,自己在双燕楼欠了好大一笔钱。
顾红说,欠了多少?
李湘生想想就委屈,他哭着说,一百二十个大洋,易德圣正等着他去结账。
顾红吃了一惊,她问道,一顿饭怎么那么贵?
李湘生说,妓院的东西,哪样不贵呢?这易德圣故意挑这么个地方,就是想讹我们的钱!
顾红这才发觉自己上当了。
上当了又能怎么样?谁让自己是没权没势的老实人!这世道根本就不是让老实人活下去的世道!
李湘生极为痛苦,地还没买,一半的金条就改名换姓了。他用剩下的金条置换了两亩水田,盼着来年有个好收成,能余下钱来继续买地。
但是,金条惹来的麻烦才刚开始。
1948年春节之后,国军的战场形势大变,各个战线的兵力都不敷使用,南方地区开始加强新兵征集,补充前线部队。
李湘生的名字列在了征集名单之中。顾红急了,她要李湘生去找易德圣,当初说好了能帮道亲消灾免难的,怎么还会出这样的事情?
易德圣不耐烦地对李湘生说,这政府征兵都是有名额规定的,每个地方必须征集到多少人,不然就军法从事。总得让陈司令有办法交差吧?难不成让陈司令去当壮丁?
李湘生听了不言语。
易德圣看着这个老实人,心里觉得不能浪费了这个机会,于是换了一副和善的口气说道,这样吧,你既然上门找我,我就想办法帮你了难。我有个弟子,为人还算机灵,我让他顶替你去。价钱嘛,按市面的行价折半收取,这样陈司令也不为难。怎么样?
这样的事情不稀奇,不少人以替人当壮丁为业。只要你肯出钱,他们就乐意替你到军营里走一趟。不出三五个月,这些人准保能从军队里安然无恙的回来。其中的奥妙很简单,拿些钱疏通疏通下级军官,开小差自然畅通无阻。
这种当官的有油水,替差的得便宜,逃役的有好处,可谓皆大欢喜的事情,像工业化的流水线一样,一直运转得准确无误。
觉得合算的李湘生答应了,他甚至以为占了便宜。
到了夏初,易德圣把李湘生叫去,说自己的弟子代他去当兵,死在战场上了,家里老母无人赡养,实在是可怜。人家本来活得好端端的,为了你把命送了,怎么也得给人家表示表示吧?
无奈的李湘生只好借了一笔高利贷送给了易德圣。
钱刚送到易德圣的手上,一纸夏季征兵令又到了。为了保住地里的庄稼,李湘生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度去求易德圣。
易德圣心知李湘生放不下地里的收成,就故意出主意道,目前不好办哪,上回出了那事,我一直于心不安。要不这样,这一回我跟陈司令说说,让他交付新兵的时候,跟接人的长官打个招呼,你先去兵营里待上几个月,再让接兵的长官悄悄地把你放回来,就说你应征期间病死了,你看行不行?
李湘生问道,这得去多久呢?
易德圣装模作样地算了算,说道,这至少也得年后回来。
李湘生急了,说道,那我今年的谷子可怎么办?
易德圣假意为难地说,这样啊,这可怎么办?…要不,我帮你找个人应付一下?然后让陈司令出面说情,让接人的军官在半道上把人放了,直接回去报告说人在路上就病死了。这么办你觉得如何?
毫无办法可想的李湘生不得不答应了。
易德圣见他答应了,又说道,天底下的面子可没有白给的,我这里就免了,但是,给陈司令的办事钱和给上面军官的孝敬钱,你得自己出了,没问题吧?
李湘生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可他只能选择跳进去。如果他被抓去当了兵,那一年来的辛勤劳作都将付之流水。他又借了一笔高利贷,靠它躲过了夏季的兵役。这两次的高利贷,光是本金就有一百五十个大洋!
然而,秋收之后,李湘生发现他所收获的谷米远远不够这一年的开销。
为了维持巨大的内战费用,加上北方的主要产粮区都已落入共军的控制中,导致国民政府控制下的大城市发生了粮食危机。为了缓解危机,国民政府不得不加大附捐的数额。这一年,政府收取的附加捐是正税的七倍之多!
因此,在秋收之后,李湘生除了缴纳税粮税款,剩下的那点东西,连一家人糊口都不够,根本就无力偿还高利贷。
事实上,自他借第一笔高利贷起,他就已经破产了。
但是这还不算最糟糕的事情。
48年底,国军在东北及徐蚌相继失利,人员损失高达154万,为了尽快弥补兵力的短缺,政府“抓壮丁”的行动也随之升级。
已经没有油水可言的李湘生迅速被陈湘南的手下抓走,他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到长沙,整个过程与死囚无异。更要命的是,李湘生在长沙被传染上了肺痨。
直到陈明仁奉调长沙重新整训军队,已经失去战斗能力的李湘生才被开恩放了回来。
李湘生拖着病躯刚进家门,得知消息的债主就蜂拥而来,他们吵吵嚷嚷地要他结清欠款。万般无奈的李湘生不得不忍痛卖掉了自己的水田。
一提到这些事,李湘生就捶胸顿足。土地是一家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丰衣足食的前提。他父亲出生入死地卖命,才给他攒下了这点土地,哪料两年不到的光景,就被他败得精光。
病床上的李湘生对着宋林和吴全有发出一阵长吁短叹:这往后怎么过呀?这往后怎么过呀?
宋林没有去劝慰李湘生,而是绷着脸问顾红:“那个易德圣,在哪?”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拳头已经紧紧地捏在了一起。
顾红知道宋林在想什么,她拉着宋林的袖子,无奈地说道:“不行啊,人家还在镇子里当着官呢!”
宋林愤怒地问道,“他当了什么鸟官?”
顾红解释道:“不是,易德圣没当官,但是他的把兄弟陈湘南还在当镇长…我们惹不起的…”
在一旁的吴全有也劝慰道:“往后的日子还长…穷人总是要吃亏的。”
宋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握紧的拳头松开了。
过了好一会,宋林才开口对顾红问道,你不会农桑,这一年多是怎么过来的?
顾红说,河边有个作坊,是村里的人开的。作坊主叫王祥林,人还不错,他与李湘生从小玩到大,见我们衣食没有着落,就叫我到作坊里帮工。
宋林问,这作坊做什么的?
顾红说,王祥林从河里打捞河蚌,蚌肉拿去卖,蚌壳则用来做扣子。
宋林说,你明天再去问问,看我们能不能去做事,不图多少钱,家里多几升米也是好的。
顾红说,哦,我去试试看。
吴全有跟着说,你也不要太担心,我这里还有十来个大洋,还能熬些日子。王祥林要是不答应,也不要紧。我们合计合计做点小买卖也可以。
吴全有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王祥林是个极为和善的人。他知道顾红的意思以后,很爽快地对说道:“我这里开不出大价钱,只能每月给三十斤米,你哥哥要是不嫌弃,就叫他来吧!”
得到消息的吴全有很高兴,生活终于打开了一扇有阳光的大门。他劝宋林在家里静养,顺便看护李湘生。
他对宋林说,这样,大家都安心。
宋林答应了。
从这天起,吴全有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这一当就是一辈子。
吴全有十分卖力的工作,他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削磨蚌壳,如何打眼。但是,靠着王祥林给的二十斤大米,要满足一家人的温饱,显然是不够的。为了能多挣些钱,吴全有每日早晚都去白石镇上挑水卖。虽然每天所获不过一千旧币,但足以多挣一个人的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