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好说。”老人穿着一身精致的绒衣,脱下帽子放在手里,露出光秃秃的脑袋顶,干瘪的脑袋没一丝光,哈着腰,脸近乎一尺来长,一见到楚云深,就露出巴结的样貌。
“小的是春香醉挂个名的掌柜,蒙道上朋友抬爱,晚年了还送小的一个“江州老鬼”的外号,实在谬哉谬哉。”他笑得十分脸上褶子堆在一起,拱拱手,整个背几乎佝偻下来,像是背上顶着个大坨子:“小人贱名蓝怀恩,见过大爷,请恕罪!”
他话说的周全,事也办的利落。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楚云深不希望过早发生冲突,尽管对春香醉的搜捕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最好莫要打草惊蛇,他环视四周,这个蓝怀恩带来的人并不多,看来对方也不打算起冲突。
“老先生有礼。”楚云深沉声道,他嗓音不卑不亢:“不知道找在下有什么用意?”
“大爷,您说呢?”蓝怀恩抬起一只眼,眼皮抬了抬,看向慕白。“各位大爷,是不是忘了有什么小店的东西忘了送还?”
“我??”慕白急了,慌忙伸出手使劲摆动:“我可没有啊!你们,你们别血口喷人!喂老不死的,你哪只眼看见我顺了你们东西?”
蓝怀恩背着手,笑容可掬地努了努嘴。
“这姑娘是本店的东西,还望几位大爷归还——若是这贱货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小的自会找人料理。”
这意思很明显了,竟然是要他们还人。
慕白上下打量手里捆着的花魁,眉毛抖了抖,戏谑道:“你不是这青楼里最能摆谱的主儿吗?怎么听这意思,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啊,他们好像都不把你当人看一样。”
“大爷说笑了。”蓝怀恩道:“这些是小的从吴地各处搜集来的绝佳商品,又算什么人物了,大爷有什么不满意之处,不妨直说。”
慕白嚷到:“还不满意的?你们听好了,这特么是个男——”
后面的“人”字还没出口,楚云深瞪了他一眼,道:“噤声!”,慕白便止住声音,把那“人”字给咽了下去。
楚云深看了这蓝怀恩一眼,朝小五递了个眼色。
小五立刻领会,他回手收剑,从胸口摸出两张银票,摆在这老头面前。
“老先生,您看好,一张五百两,一张三千两,这是定金。”小五出手不凡,围过来的看客就没几个见过这么多票子的,一个个眼睛都瞧得发了直。
“真的假的!”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目光从钱到小五,又从小五到楚云深,落在了他器宇不凡的气质上。
蓝怀恩眼睛亮了亮,手指在嘴里蘸了蘸,又在银票上戳了戳,道:“各位大爷,咱们春香醉也有春香醉的规矩,这赎身一事么,别的窑子做得,咱们春香醉是不干这买卖的。”
小五眉头一皱,伸手抓过老头的衣领,扯到嘴边,低声附耳道:“一个小人,少些不识好歹,你可知道我公子是什么人。”
蓝怀恩并没有多问,他看上去十分机灵,双手抱在胸前,大大的拜了一拜,才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尊驾若是要买姑娘,春香醉不敢收受一个子儿,尊驾爱什么样的,取走便是。”
楚云深眼睛抖了抖,没吭声,转身正准备走,老头又发话了。
“只是尊驾身后那位,实在不成。”
小五怒了:“你这老家伙怎么恁的不识抬举,我家公子已经说了放你一马,你却三番五次找我们的麻烦?你方才说,人可以带走,如今却又说不成,又是何居心?”
“小的不敢!”蓝怀恩诚惶诚恐,道:“小的实在是不敢愚弄尊驾!只是……只是情非得已,实在难以启齿。”
小五呛一声拔剑,剑尖抵在蓝怀恩身前:“有什么不能说的,立刻交待。”
蓝怀恩眯着眼,眼睛细成了一条缝,他露出满口斑驳黄牙,道:“尊驾,大爷要小的交待,小的却不敢不说,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小的有一个请求。”
小五回头看了看主上,楚云深微微点头,他才安心问:
“快讲。”
“是……”蓝怀恩笑了笑,抬起头,伸出一根枯槁的指头,轻轻抵住了小五的剑尖,反手一推,小五惊异的往后退了两步,这老头立刻扣头道:“多谢大爷剑下留神,小的见着兵器,着实紧张。”
“主——”小五立刻回头,脸上浮现出讶然神色,他一看到楚云深,后者朝他点了点头,小五明白了主上的意思,立刻噤声。
蓝怀恩笑笑,说道:“方才小的是说,既然尊驾发话,小店自当是行了方便,尊驾想要哪位姑娘,小店分文不取,自当奉上——可这里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小五问。
蓝怀恩吸一口气,望了望远处的楚云深,头压得更低:“小的不敢说。”
慕白实在瞧不过眼了,骂道:“好你个老东西不识抬举,有屁快放行么?”
蓝怀恩笑了笑,道:“回大爷,小的有屁不敢不放,只是怕薰臭了大爷,要是让几位爷耍的不高兴了在店里闹起来,这是小的棺材本儿,实在是……唉。”
他重重叹口气。
楚云深这才沉声说道:“无需顾虑,但说无妨。”
蓝怀恩如蒙大赦,道:“尊驾宽宏大量,小的佩服。这事儿……说来实在难开口,事关那位姑娘。”
一说到姑娘,众人的目光自然集中到了楚云深“挟持”的那位花魁。
要说人之常情,也的确算是人之常情,围观看客莫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便是有这番心思的爷们儿,一瞧见楚云深“抱得美人归”,虽说这阵仗架势不俗,但毕竟招摇逛市还是为了一个女人,不经意间也多了几分赞许认同,不过重点还不在这儿。
这花魁是什么身份?
春香醉的头牌姑娘。
春香醉又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整吴国江南最貌美的风尘女。
哪个不想一饱眼福?平日里这位花魁高高在上,不问世事,如今拜这楚云深大爷所赐,居然能招摇上街串巷,过过眼瘾也好。
岂料,蓝怀恩这春香醉的掌柜,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足下想要带走的这位,并非是小店的头牌姑娘——她是头牌不假,但,毕竟不是女儿身。”蓝怀恩直言。
这番话从他嘴里讲出来,无疑比任何人耳提面命还要实在,但就是这份实在要了命。
“你骗鬼呢老头!”
底下顿时起了轩然大波。
任何人无法接受,春香醉的这位头牌,会是一个“男人”。
“你逗瞎子呢?老不死的东西!这能是个男的?”
围观的看客们纷纷不服气,一拥而上挤到慕白身边,俗话说好汉架不住人多,更何况慕大夫深知自己的斤两,在这里跟这些莽夫缠斗起来,势必没完没了。
“这可怎么办?”他回头看了看楚云深,问道。
楚云深不紧不慢,似乎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各位听小的说句话!”蓝怀恩在这些人当中颇有威望,他一出声,骚乱的众人才没有把慕白踏成肉酱,而是围成一圈,眼光当然盯着花魁。
“若是各位有不信的,大可以亲自找这位“花魁”验明正身。”蓝怀恩道。
话虽如此,但没有人敢真的动。
楚云深看了一眼慕白。
“我,我来说?”慕白愣了愣,指了指自己。
楚云深点头。
怎么这么倒霉??
慕白嘟囔两句,扯过花魁,把他摁在众人面前,抿了抿嘴,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不用验了各位,我自己看过,这位绝对是如假包换,假一赔十,童叟无欺的男人。”
此言一出,四座沸腾。
蓝怀恩安抚住众人的情绪,笑了笑,摸了摸汗涔涔的秃瓢脑袋,道:“这里头有各中缘由,耽误了大爷的时间,小的实在甘愿赔礼,来啊。”
他一拍手,早先准备好的下人抱着齐肩高的椴木箱子,摇摇晃晃从人群当中挤出来,嘴里喊着“借过,借过”。
嘭的一声,箱子落地。
那人气喘吁吁地抹汗。
蓝怀恩给了他一串赏钱,陪着笑对楚云深说道:“大爷,这是小店奉送大爷的一分薄礼,就当做是补偿歉意,实在抱歉,小店管理不善。”
蓝怀恩推开椴木箱子前一把铜锁,里头居然是半人高的红珊瑚。
慕白眼睛都看直了,他伸手要碰,被小五一巴掌打了回来。
“无功不受禄。”小五道:“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蓝怀恩低头道:“大爷,这贱货虽是头牌,但毕竟是个男子,自持容貌精绝,于是成了店里有名无实的头牌,不想触怒了大爷,实在抱歉,小的还想,尊驾高抬贵手,把这“名头”交还给小的。”
“要人?”小五看了看被绑得严严实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花魁,问道。
蓝怀恩把头压得更低,一言不发。
尽管嘴上密不透风,但是大有威逼之势,不光门口十几位打手,这老头说不准一声令下,四面的看客也要一拥而上,到时候可就麻烦大了。
小五搔搔脑袋,没想到事情到了这一步。
不知道主上有没有什么办法,他再看了眼楚云深。
“蓝掌柜,若是我一定要带他走不可呢。”楚云深直问。
蓝怀恩直起身来,他一直勾着腰,忽然间挺胸抬头,看起来身材竟然十分健壮。
一双铁锈一般污浊的眸子里,透出几分怜悯的意味,他再三打量楚云深,十分惋惜地说道:“尊驾若是要定了这个贱货,小的斗胆,得向尊驾讨要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