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当天凌晨,雒苏是被从梦乡里狠狠拽出来的。
很显然她低估了自己的心理素质,这几天准点上床睡觉了不说,睡眠质量还格外的高。昨夜梦到自己在快意地周游天下,直到一个巨浪猛地冲来,把她一下从船上拍进了海里。睁开眼雒苏发现原来拍自己的不是狰狞巨浪,而是美丽温柔的落梅姊姊。对着晕黄的灯光揉了好几遍眼睛,她终于勉强撑住了眼皮——外面黑乎乎的,天还没亮。
“小娘子快起,寅正了。”
才四点钟啊——那些宫里的贵人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给无聊的王妃伴读这么芝麻大点的事,又不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么大老早就把她们叫到宫里去作甚?雒苏一面打哈欠一面腹诽,却还是乖乖地由着落梅她们帮自己穿衣梳头。
从头收拾到脚,就到寅时末刻了。雒苏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由衷感到惭愧——落梅她们起得不知有多早,尽心尽责地把她们不着调的主子打扮得金玉其外,她自己倒优哉游哉光顾着吃东西翻闲书,真是罪过。哎,今天就是为了院子的姑娘们,她也要争气点。
当马车抵达皇城正门光启门的时候,天已经亮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些阴沉。
趁着停车接受盘问的空当,雒苏撩起帘子张望了眼,对一旁表情严肃似乎在思考什么的落梅道:“落梅姊姊,这是我第一次进宫,你怕不怕?”
落梅回过神道:“小娘子进宫,奴婢为何要怕?”
雒苏认真道:“自然是因为,若我在宫里丢脸了,父亲大人肯定不高兴。父亲大人一不高兴,咱们一院子都要受罚。”
落梅恢复似笑非笑的神情道:“既然如此,还盼小娘子将脸好好端着,莫让它掉了害奴婢们受罚。”
马车缓缓驶入西侧门洞,雒苏忍不住又撩起帘子张望,一瞬间怀疑自己眼花。那个提臂拉缰的剪影实在眼熟,因为不久前才见过——不正是在杏亭“降伏”了贺表兄的那个奇女子么?
只见奇女子翻身下马,身材瘦削单薄,动作却熟练矫健。看门的卫兵立刻迎上,为其执起马缰。不过片刻,就有几名内侍模样的人过来接手引马的工作。
车速并不快,但剪影却渐渐淹没在背后的光亮中。雒苏松开手,眼眸低垂。
“小娘子不说话的时候恰合了四个字——清闲贞静。”
雒苏忿忿抬头瞪了她一眼:“雒苏不敢当,原话奉还。”
落梅是她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知音,大概也是唯一一个。虽然她从不曾开口,但落梅似乎一直知道。知道她不喜欢天天刺绣、背书的憋屈生活,知道她渴望的不是锦衣玉食而是自由,知道她对皇宫避之唯恐不及……就像她知道落梅绝不甘心困于雒家。她虽知道奴籍不易更改,但也要想办法搏一搏。
一路各有所思,中途换了两次交通工具,终于到了目的地——大溪宫执古殿。
由人扶着下了车,雒苏仰头注目眼前的宫殿,觉得和想象中“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的奢华景象有所出入。虽曾听闻大宇皇宫大溪宫占地五十余顷,依山傍水,建设着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文明,但雒苏仍惊叹于执古殿出色的生态文明。奇花,异树,还有树上五光十色的鸣禽,竟然是放养的。一路进去看得雒苏眼花缭乱,她只好眼观鼻鼻观心,默数着地上的水磨石砖,随引路宫女往前走。
穿过蓊蓊郁郁的门洞回廊,周围青翠摇动,几乎要漫上她们衣襟。大约过了半刻钟光景,来到一座院落跟前,匾上题着“迟日”二字,字形飘逸秀媚。
引路的宫女微福了福身子:“雒小娘子在此稍息片刻,倘贵妃得空,便来唤小娘子。”
雒苏侧耳听见院子里的动静,看来那几位已经先到了。
“呀,这莫不是雒尚书家小娘子?果真是天下无双的好容貌,真叫人自惭形秽……”
跃入眼帘的是一个粉衣红裙的双髻少女,手臂上挽着海棠红色披帛,唇红齿白眉眼弯弯。
雒苏用余光向周围扫了一圈,这屋子里一共有十多个人,除了眼前这少女,还有站在窗边的白衣女子,坐在月牙凳上不知在把玩什么的黄衣女子,以及伏在案边拨着算筹的蓝衣女子,这几个应该就是今天的王妃伴读了。蓝衣女子完全面生,白衣、黄衣女子则在金水观有过一面之缘。
雒苏微笑道:“戚小娘子真风趣,身体容貌受之父母,只要好好爱惜,自然都是好的。”
双髻少女眨了眨眼:“你识得我?”
雒苏笑着望了眼她头上的一对金钗:“早先听说千牛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被誉为大宇三战神之‘虎神’。今日一见,乃知‘将门虎女’果然名不虚传。”
明丽的面容上浮起懊恼的神色,少女忍不住顿足:“又是这虎头钗坏事!回头说什么都不要它了。”
“小娘子使不得,这可是圣人亲赐……”少女身后的青衣婢女忙出声劝阻,说到一半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她低头小步上前,向雒苏规规矩矩见了个礼。
落梅亦向戚氏千金回礼。
适才站在窗边的白衣美人莲步轻移过来:“珊娘、七娘是公侯大家女,原本说得来些。不过古人说‘与人乐乐不如众乐乐’,既要大伙同乐,不如雅俗共赏,咱们就接句吟诗如何?”
雒苏微笑不语,双髻少女有些犯踌躇:“小娘子们才学无匹,红珊张口结舌的要叫人耻笑了。”
“珊娘说哪里话?不过图个有趣罢了。何况珊娘、七娘最是冰雪聪明的,要说张口结舌也该是我们姊妹。”白衣美人笑意甜美,说着转头向坐着的黄衣女子道,“十三,你便随口念一句。别的咱们也不拘,只有两样——诗须是五言,句里须含此屋一件物事。若接不上或是错了句子就以茶代酒罚三杯。”
黄衣的秦十三娘抬头,嗓音清泠:“持觞劝侯嬴。”
雒苏这才看清,秦十三娘手里把玩的是一只通体碧绿的玉耳杯——大名叫羽觞的酒器。
白衣女子向戚红珊道:“珊娘请。”
雒苏在心里皱眉,见戚红珊也是一脸为难,咬了半天唇道:“十娘姊姊,这个也太难了些,若不许同音,哪有五言的句子可接?更别说还要嵌个物事名……”
白衣女子想了想道:“物名倒可谐音,只是接句的字不便更易,或者十三另起一句容易的?”
秦十三娘放下耳杯,明亮的眸子里不掩讥诮:“若果然没有,我也不必说了。这句并不难,如何叫容易的?”
雒苏出声道:“一时想不到是常有的。戚小娘子怕是情急忘了,不如这个我替你说,下次你替我来?”
戚红珊感激地看着她:“如此甚好。”
雒苏便道:“嬴女吹玉箫。”
戚红珊望着墙内错落布置的几管笛箫赞叹道:“原来太白的句子里就有,看来阿耶批评得对,果然是我读书不用心。”
白衣女子微笑道:“七娘果真是咏絮才高,下一句还是珊娘接吧。”
戚红珊想了想道:“那我捡个现成便宜——箫管有遗音。”
白衣女子沉吟了会,看到月白缭绫的琴囊,双眸一亮,嘴角微微翘起:“瞧我这记性,读的书就不多,偏还忘得一塌糊涂……姑母的绿绮正是桐木所制,桐木嘉音,唔,就接‘音乱无可择’罢。舍妹见惯了我这般糊涂,七娘可千万别笑话。”
雒苏自然没有说什么。伏在案边的蓝衣女子闻声抬起头:“你们都说过了?十姊下的什么字?”
白衣女子柳眉微竖,薄面含嗔:“次次都这么着,我要恼了。十三你向姑母讨壶酒去,我非把十四这股狂劲儿给压下去不可。”
蓝衣女子不以为意道:“你们联诗每每拉上我,何苦来?我又不爱这个,就到贵妃面前分说,我也是这个话。十姊你这强人所难的毛病也难改。”
红意泛上耳根,让秦十娘花容增色不少:“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蓝衣的秦十四娘坦然回视。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作甚?”片刻后秦十三娘打破寂静,递给秦十四娘一个眼神,又淡淡看了雒苏一眼,“这个我接了,择木无利刃。”说罢向檀木凭几上斜斜一倚,又拿起耳杯把玩。
秦十四娘环顾室内,目光落在绿袍内侍的鹿皮靴上:“刃断禄儿肠。”
秦十娘望向戚红珊:“珊娘?”
戚红珊点头接道:“肠断弦亦绝。”
不知道还有多少轮明朝暗讽,雒苏心里一哂,淡淡道:“绝迹念物闲。”秦十娘说“音乱无可择”,是讥她徒有虚名、才思平平。秦十三娘接的“择木无利刃”更是恶意满满,强调她无才不说,还讽她妄想攀东宫的高枝儿。
秦十三娘轻笑出声:“雒娘子才高,难怪目无下尘。姑母大约也想不到匾上的题字还可供人行一小慧……”
秦十娘低头不语,秦十四娘蹙眉不语,戚红珊担忧地望向雒苏。雒苏心道,终于把暗箭换成明枪了。匾上题的“迟日”二字,诗文里何其之多,她接的诗句出自唐朝诗人元微之的《春余遣兴》,开篇一句是“春去日渐迟”,这都能被秦十三娘盯上,真不知她喜欢的是联诗,还是看人出丑。
这时外面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门:“各位小娘子,贵妃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