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纯白无杂的骏马昂首止步,一袭天青色身影翻身下马,将缰绳绾在柳树上,红珊瑚马鞭随意束在腰间,阔步上前。
迎面走来的蓝袍青年端的玉树临风,五官极为出众,尤其是一双招蜂引蝶的桃花眼——就那么随意向四周一瞟,桥上的行人便纷纷生出他在看自己的错觉。
雒苏暗自蹙眉,抬头向身边人轻道:“殿下,这位是?”
宇文测看了她一眼,微挑起唇角:“你猜得到。”
两人说话间蓝袍青年已经走近,第一句话却是对雒苏说的:“某车骑不济,路上颠簸来去,耽搁了些功夫,不意今日在此邂逅小娘子,果真是塞翁失马。”
雒苏在原地道了万福,就见玉树青年上前一步笑眯眯道:“不知小娘子吃不吃得酒,安乐坊有家酒肆,江南点心做得地道,这时节的桂花酿也最是甘甜可口,对了,还有前朝诗人的墨宝!不若咱们一道去罢?”
雒苏对这般自来熟有些招架不住——瞧那真挚的小眼神,路边的垂柳都要被他打动了。幸而太子殿下淡淡开口:“孟蓝使者过两日到,你来得倒赶巧。”
玉树青年给了他一个“与尔何干”的眼神,转头对雒苏和蔼道:“小娘子有所不知——”
宇文测低头道:“想去赵家酒肆,还是我那?”
雒苏会意,立即表忠心道:“听凭殿下决定。”
“那便在外面坐坐。”
雒苏应了,转而向幽怨的玉树行了一礼:“不识世子大驾,妾失礼了。崔世子大人大量,想必不会与妾一般见识。”
崔世子咳了声道:“小娘子客气,本世子向来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伴随着马蹄的嗒嗒声和车轮的轱辘声,他们离开宽阔的朱雀大街,向东拐进第五街,进入安乐坊。
本来雒苏心里惦记的是另一件事。外祖贺绩少年时离家远游,十几年后归家后被兄弟排挤,于是干脆离家别居,性子越来越孤僻。除了故去的外祖母、舅舅一家以及少数病患,雒苏想不到还有谁肯和这个古怪的老头打交道。便如眼下,即使永宁公主病重,也没人问过她一句……
见到崔世子,她暂时放下永宁公主,回忆起当今世界格局来。
大宇地理志上记载诸国领土的全文是“天下土壤十分,大宇坐三,孟蓝持二,坤德、罗博、新月、远火各一,澶石、文珉共一”,其中大宇、新月、远火为临海国,孟蓝、文珉为内陆国,坤德、罗博、澶石为海岛国。事实上世界版图日新月异,当今天下有此八国,是各族长期争战,暂时稳定下来的结果。
三十年前,在诸国为寸土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南安国国王却率亲族至阳城,请求在中原初立脚跟的宇文氏将其万顷沃土并入版图,这桩奇事,时至今日还为人津津乐道。诚然南安是个袖珍国,但至少是个富庶的袖珍国,向来都是周边大国眼中的一块肥肉,当时谁也想不到,肥肉会自动飞进宇文氏的碗里。一时间诛心之论如箭雨直指南安国国君崔纾,却丝毫没有撼动十万国民对他们国君的爱戴之情。数十年来,各国战火纷飞、人口锐减,南安却像一处世外桃源,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空闲时还能打打双陆,真是好不快活。
如今南安位于大宇版图西南,西临孟蓝,南接新月。世子崔忻却是南安王崔纾老年得的幼子。崔纾一生颇为坎坷,与王妃共育四子六女,最后儿子只剩下两个,还有一个一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好不容易得个健康活泼的儿子,宝贝似的养到大,倒果真把崔忻养得与众不同——对万事万物都感兴趣,除了国事。老南安王一面发愁一面不解,明明自家儿子和大宇太子一起从小玩到大,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看了眼与众不同的崔世子,又看了眼太子殿下,雒苏低头盯着黑陶瓶里的一枝银桂,话在舌尖绕了几个来回,就是问不出口。
崔忻倒是放得开,一杯酒下肚,开怀道:“两年不见,琰都没怎么变,桂花酿的滋味也一点没变!”
雒苏默然。真的什么都没有变么?可是她行将“出阁”,永宁公主也许永远不能出阁……
宇文测把盏平静道:“你的心思不用想了,雒尚书不会乐意。”
收回徘徊在帷帽左右的目光,桃花眼中满是不屑:“怎么不说你不乐意?搬出雒尚书算什么?”
宇文测饮了一口,抬头泰然道:“我的确不乐意。”
崔忻自斟了一杯,咬牙切齿道:“听说太子殿下日理千机,除了圣人没人忙过你,怎么订了亲反倒闲了下来?今日吃茶明日吃酒,琴棋书画也样样精熟,便是国中才子也要自叹弗如。”
“‘三年访遍平州巷,十里章台座上宾’,崔世子专于闲情逸致,不必过谦。”
雒苏茫然地看着他们斗嘴,伸手端起杯子,正要撩开帷帽送到嘴边,一只手蓦地横过来,低沉的嗓音仿佛近在耳畔:“空腹饮酒不是保养之道。”
雒苏默默看了眼隔座以及斜对面漆案上的两只空杯,尚未发表疑惑,就见崔忻笑得桃花灼灼:“七娘别听他的,这酒不醉人。哦对了,这里的蜜煎海棠最是可口,错过就可惜了。”
说话间两个青衣博士扶着几片深色纱罗来到帘外:“秉郎君,帷帐在此,且不知何时便宜,容仆安置。”
宇文测稍一颔首:“有劳博士。”
坐在烟紫色帷帐里,雒苏陡然生出一种高贵疏离感,只是这感觉维持不到几分钟就破灭了——宇文测撩起帷帐,将一碟蜜煎海棠端了进来,顺便嘱咐:“不宜多食,吃完漱口。”
对比已经安之若素的雒苏,崔忻怎么也安不下来,磨了半晌的牙,最后恶狠狠道:“算你狠。”
宇文测恍若未闻,继续向雒苏嘱咐:“仲秋后宜静养不宜出门。听闻贺老先生有回春之术,我代雒尚书送你回扬州。”
雒苏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太子出手果然不凡,虽然她对说动贺绩并无把握,但想到永宁,还是鼓起信心道:“我一定尽力。”
崔忻闻言也叹了口气:“好久不见永宁那丫头了,不知还是不是像小时候那般好动。”说着话头一转:“七娘也不过比永宁长了两岁吧,亏某人下得手去。”
宇文测不置可否,倒是雒苏有些汗颜,少不得为恩人分解:“世子此言未免偏颇,太子殿下正值青春、剑胆琴心,合该是万千少女的梦中良人。”
崔忻忿然道:“你竟这样看他?夸得倒是新鲜,不过你是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剑也就罢了……琴哪,啧啧,听他弹琴,不如去撞墙!”
雒苏来不及表达惊讶,注意力就被屋外的动静夺去。
不速之客者三。
中间箕踞而坐的年轻男子身穿大红团花袍,满头发辫,高鼻深目,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挑衅。
右侧的中年男子两鬓斑驳,身形稍显发福,一身紫色襕袍和腰间的金鱼袋昭显其崇爵厚禄。左侧则是一个瘦削的男子,穿着绯色襕袍。
崔忻摸着下巴道:“啧啧,一国王子待遇就是不一样,我老儿见了也只有捶胸顿足的份。顾尚书和卢侍郎都是国之栋梁,怎么今日有闲过来吃酒?莫不是老赵家的酒酿太香,气味直飘到崇化坊去了?哦不,看两位打扮,该是从朝堂上下来吧,失敬失敬。”
礼部尚书顾安节和侍郎周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却不好说什么。圣人令他们陪孟蓝大王子四处走走,谁想到会走到这家酒肆,“巧遇”太子和南安王世子?
孟蓝大王子咬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大宇官话:“听说贵邦有句古话叫做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本王却想驳倒这句话。正巧崔世子与本王同是好色慕艾之人,仰慕雒氏已久,不知太子殿下能否成全我等夙愿。”
被点名的崔世子脸上有些挂不住:“须知好色是阁下一人的事,同本世子却没什么干系。”
雒苏在帷帐里暗暗佩服王子的勇气。想当初刚来到这里,话听得半懂不懂,她不敢轻易开口,就怕被人耻笑,直到两个月后才惴惴地开始尝试长句子。
宇文测盘坐在案边,把玩着酒盏,道:“听说贵国大公主也是难得的美人,不知芳容供外人观瞻可否。”
孟蓝大王子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挑眉笑得志得意满:“只要阿妹愿意,自是可以。”
宇文测报以淡淡一笑:“如此,雒氏不愿意。”
孟蓝大王子眯起眼睛道:“雒氏尚未发言,太子殿下何必着急?莫非大宇堂堂礼仪之邦竟不许女人说话?”
宇文测不以为意道:“雒氏口舌不便给,恐惹王子不快,不愿发言。”
雒苏隔着纱幕幽怨地向隔座望了一眼,默认了他给自己的设定。这样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且愉快地看看热闹吧。
谁知竟真有一场热闹可看。孟蓝大王子回头招呼了一声,两个守在门外皮肤棕黑的侍从抬着一个明晃晃的东西进来。
礼部尚书登时起身斥道:“王子这是何意!”
一把二尺来长的大刀横在室内,繁复的纹饰看起来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雒苏虽看不大清,也觉得此举恶意昭彰。转头见太子殿下正低头品酒,品了一会抬头道:“王子想同本宫切磋武艺?可惜了,这里不便。”
孟蓝大王子冷笑着上前道:“太子殿下未免太过专横,是不便,还是不敢?”
宇文测从容起身:“大宇乃礼仪之邦,比武亦有礼数。莫非贵国并无讲究,随时随地拔刀即可?”
孟蓝大王子脸色阴沉,嗓音也如阴风过树林般从牙缝里漏出来:“客随主便,愿闻其详。”
崔忻忙在一旁凑热闹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孟蓝大王子不耐烦道:“没问你。”
宇文测望了眼窗外,道:“明日申正,垂星原。”
孟蓝大王子收起刀,忍不住讥讽道:“这就是太子殿下所谓的礼数?倒是浅显易懂,也不知殿下的武功是否一样。”
宇文测云淡风轻道:“王子远道而来,是大宇贵客,本宫自当有所考虑。”
雒苏不觉呼吸一滞。这一语双关,不仅鄙视了人家的理解能力,还透露出“我会酌情让着你”的意思,太子殿下你还敢再毒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