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岐黄东皋
雒苏一头雾水,盯了最后四个字半晌,蓦地想起什么,拿起纸转身出门,差点撞上门口的人。
“贺表兄?”雒苏如见救星,忙问道,“表兄可知,外祖父爱做什么文字游戏,比如……嵌药名的诗词?”
贺商陆愣了下道:“我虽有耳闻,并未亲眼见过,母亲恐怕知道。”
雒苏捏着字条点头。
白氏看到这几行字也疑惑了半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指着《江城子》最后一句道:“若说暗嵌药名,这个嵌的可是岗松?”
雒苏恍然大悟,就听贺商陆指着上阕末句道:“这个想是白头翁。”
雒苏点头,欣喜道:“如此,‘惟有泪千行’便是泽泻!”指尖移到第一句上,眉头微蹙:“这是……独活?”
白氏连连点头:“我看没错。”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基本每一句都有了着落,只有几句尚有争议。雒苏犹疑道:“‘不思量’这句,当真是黑丑?”
白氏笃定道:“以阿翁的性子,多半是。”
雒苏点头,目光逡巡在“肠断”两字上,拿不准指的究竟是血竭还是没药,要不都写上去?
白氏看看沉思的雒苏,又看看一旁的贺商陆,好奇道:“七娘如何知道这是外祖父手笔?”
雒苏笑了下:“碰巧想起一位号“东皋”的诗人,字无功,名讳和外祖父相重,兼有“岐黄”提示,就想到了。”唐朝诗人王绩,号东皋子。她说着却似想起了什么,眼睛越来越亮,忙向二人道了谢,轻掩上门小步回房。
伴着手杖的笃笃声,木槿花似的裙摆浅旋着消失在视野,贺商陆收回视线,走到案边检点药材。
雒苏回房慢慢磨了会墨,构思好后提笔一挥而就。待墨迹干透,她依样将字条卷起放进竹筒,轻拍了拍鸽背。白鸽似乎颇通人性,歪头看了她一眼,展翅飞去。
雒苏倚在窗边榻上,心中小有得意。太子殿下虽未嘱咐,但既用了暗语,想必是保密的意思。那么以深闺怨妇的口吻给夫君写一首诗,配上她一望可知的女性字迹,迷惑力应该是可以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盼星星盼月亮,在屋里盼,在车上盼,终于盼来了可爱的信鸽,然而——
这是什么?雒苏倒空了竹筒,只有一块皮革包裹的十一颗柏子。
数目是指读出的药名,但柏子有什么含义?雒苏揣摩了半天,仍毫无头绪,遂将柏子们揣进衣兜,预备夜晚在睡梦中再努力想一想。
一夜无梦睡到天亮,翻检衣兜时只觉一股淡淡的清香,仔细闻时却又捕捉不到。“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难道这就是太子殿下送她的箴言?她若有所思地摩挲衣襟,心想不如成婚后把“椒房”改造成“柏室”,不知可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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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扬州广陵松县。
宇文测在树下挑拣松子,包了满满一包。柏子除了把玩只能制香入药,松子还能闲时吃着玩,应该更合她口味。心想江陵的车骑过几天就到了,他取出一页薄纸,犹带有襟内余温:
郎君一去三千里,令妾独活空闺里。
疑妾面貌伤黑丑,两行清泪如铅水。
拭泪又闻子规啼,忍共鲤鱼话当归!
世事纷纭兼繁缕,不如比翼连□□。
抬头怜取梁上燕,低头复叹白头翁。
沉吟谱就回乡曲,明镜欲揽来清风。
眉淡仍须张敞画,螺子青黛向时同。
同心已结愁难解,兰泽写忧岂肯舒?
人间唯有相思病,心枯血竭没药除。
若许归来从天祷,岗松长青系君裾。
当时他一眼扫去,共二十句诗,正好和《江城子》句数相对,便知这是她给出的答案。然而找齐藏在诗间的十一个药名,解开贺绩留下的词谜后,他又将这首诗反复读了几遍,尤其是首句和末句,怎么看都令人心生愉悦。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崔忻将手搭向他肩膀:“啧啧,看不出你倒不赖,把人家小娘子哄得服服帖帖嘛……”
宇文测不动声色地将纸收起来,身子稍稍一侧。
崔忻搭了个空,撇嘴道:“等雒小娘子到了,我可要同她提个醒,你这人不但无趣,而且心眼针尖一般小,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天下男子千千万,你算什么良人!”
“不劳费心。‘良人’你且放心去做,听说孟蓝大公主很中意你。”
望着宇文测施然远去的背影,崔忻几乎将牙咬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他是“逃婚”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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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尽管没有烟花三月,没有天堑变通途的大桥,长江依然是长江,在一段不曾记载于历史的时空里静静流淌。
北方肃杀的寒意在这里变得温润,空气仿佛都柔软起来。雒苏眨了眨眼睛,久违的南方冬天,终于重逢了。
“气韵生动!”崔忻击节赞毕,虚心求教道,“敢问雒小娘子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雒苏缓缓放下箫,犹豫了下还是如实相告:“紫竹调。”顿了顿道:“不知世子特意出城,可有要事指示。”
“无事就不能出城了?专为小娘子接风可好?妙也——紫竹调,虽无紫竹的贵气,倒是新鲜得有趣!”一身脱俗的青莲色将崔忻衬得谪仙一般,只是一双眼睛笑盈盈,让谪仙品质略打折扣。
眼前纱帷摇曳,雒苏放下车帘:“正是,有劳世子引导车骑。”
一向颇受上天眷顾的崔世子很受打击,一种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感觉油然而生是怎么回事?不不,这一定是老天对他的考验,他怎么可能被老天轻易抛弃?哼,一定是宇文测那小子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可怜的雒小娘子哟……
可怜的雒小娘子正在柏子香中温习史上最全攻略之如何讨好外祖父。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并没能立刻见到外祖父。
走在小树林里,落脚皆是松软的落叶和松针。
“那首诗殿下想必已烧掉了吧?说来是妾鲁莽,并非有意冒犯殿下。”
宇文测语气清淡:“烧了未免可惜。”
雒苏心头一跳,积极补救道:“不劳殿下动手,殿下把它还我便是,这种东西早该烧了才好。”
宇文测停下脚步,看向她的目光有些锐利:“你嫌恶?”
雒苏心想毁了您的清誉我可担待不起,忙诚恳敷衍道:“是妾一时糊涂,不该写那种不入流的东西,污了殿下视听,妾知错了……”
不等她说完,宇文测已提步走出树林,将一句“已经烧了”留在原地。
雒苏呆了片刻,不由怒从心头起。这是耍她呢?看她战战兢兢做小伏低很有乐趣?这是什么毛病?想了一遭,烧得发烫的心渐渐凉透。她在怪谁?有病的是她自己吧!早就知道皇宫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宫里的人也三头六臂超凡脱俗,她怎么会存了旁的心思?永宁公主也罢了,太子殿下是什么人?纵有一段政治婚姻,等哪天他们用不上雒桑了,到时她大概也就可以被打入冷宫了……她竟然没有认清现实?她竟然还没认清现实!
“七娘,祖父叫你。”
雒苏陡然回神,见贺商陆在十步远外看着她,神色……似乎有些担忧?她理了理思绪,微微一笑:“有劳表兄,我这便过去。”
看见屋内的外人,雒苏短暂地怔了一下,提着裙子小步上前,朝蹲在墙角翻找东西的布衣老者行礼道:“七娘拜见外祖父……外祖父有客?”
斑白的头发晃了晃,贺绩转头道:“你先坐一会。阮小娘子过来,你说这是个九岁男童?”
幽光一闪而过,一枚纤细的白骨赫然立在贺绩手中。从未亲眼见过人骨的雒苏头皮一麻,静静退到一旁。
金发碧眼的少女点头:“正是,这根尺骨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难得完好无损。”
贺绩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不忍释手:“倘再小些就好了,不过九岁已经难得了。”
少女微笑不语。
“你是贺老先生的外孙女?怎么也戴这闷气东西?”
雒苏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身边的外族少年是在和自己说话。这久违的搭讪方式……她微笑道:“眼下还能挡挡风,夏天才闷呢。”
淡金色短发、湛蓝眼眸的少年定睛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个有趣的。你们大宇人多半不爱和我们说话。”
雒苏随口道:“你们国人想必也不喜欢大宇人吧。”
少年望着窗外,嘴角扬起一丝暖意:“我娘亲喜欢。”
雒苏看着不远处神采飞扬的少女,向少年道:“令妹才貌双全,可以想见令堂风姿。”
少年笑了笑道:“虽然心里颇以为然,嘴上还是道一句过奖。”
雒苏也忍不住一笑。
那边沉默良久的贺绩蓦地出声道:“我收了。”
少女双眸一亮,恭恭敬敬上前行了个大礼:“弟子拜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