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苏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宇文测将她鬓发抿到耳后,低声道:“师母好饮茶,茶具这里有一套银的,杯盏随你挑。”
雒苏呆了呆,心跳恢复正常时某人已经离开,薛师母正襟危坐,容色端庄,神情却有些复杂。
茶笼、茶碾、茶罗、茶匙、椒器、水方……真是一应俱全。要不是之前专门培训过,雒苏就彻底傻眼了,但她现在的水平仅止于把流程走完,煎出来的茶也就那样,更别提搞定分茶之类的技术活了。这时候她除了想念落梅姊姊,还有深深的无力感。任何一个名门淑女,都比她强,也更适合他吧?
薛氏冷眼看去,这花骨朵似的模样,娇媚仿佛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无论怎么打扮都遮不住。不过看那本人似乎也没打算遮掩,不遮掩、不骄矜,意态倒是从容得很。上面的鹅黄縠衫不过寻常,下面的晕色揉蓝裙却有些飘逸的意思,加上绣着大朵蓬莱花的单丝罗半臂,称得上清雅出尘,可惜……薛氏将身体稍微前移,倚上凭几。配不配站在大郎身边还很难说。
“早先听闻七娘精通诗赋,妾身不才,倒想请教一首诗。”
端着漆案的手差点一抖把茶杯摔下去,雒苏发自肺腑地诚恳道:“师母折煞儿了。儿虽不敏,必知无不言。”
“妾身前几日遇着一本旧书,顶头一句是‘关关雎鸠’,不知七娘如何解读此诗。”
雒苏揣摩不透这问题的深意,只好综合《诗大序》和《女诫》老老实实地答:“先贤有云,《关雎》歌咏后妃之德,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曹大家亦有教导,夫妇之道乃人伦大节,不可不重。儿性愚钝,以为《关雎》要旨宏大,非抱虔敬之心不可读也。”
薛氏端起菊瓣纹青瓷盏,眉梢纹丝不动:“对后妃之德,七娘如何看待?”
雒苏继续老实道:“以身作则,为天下妇人表。”
薛氏低头吹了口茶沫,缓缓道:“七娘是明白人,想必知道该做什么。据妾身平日所知,大郎待你颇不薄。”
雒苏心下了然,低头道:“儿省得,定将家事分解清楚,不叫郎君劳神。”薛夫人说得对,雒谷家的烂摊子,不该让太子出手收拾。
薛氏啜了口茶,才露出的一点笑意敛住了:“听说七娘曾有个心灵手巧的婢子,可惜……既往不咎,七娘凡事总要上心些才是。头一件,不论大郎怎么想的,他既把你娶进了门,自然不能只为了装点门楣。子嗣之事,重中之重。”
自从他们大婚以来,提这话的人并不在少数,但像这样大义凛然地指出还是第一次。雒苏把头低得更低一些:“儿谨遵师母教诲。”
一顿茶吃下来,雒苏受教不少,关于如何待人接物、相夫教子。她看得出来,薛夫人对她不甚满意,却也有意提点她,于是一一记下。至于夫纲这回事,她自认已经挑战过他的底线,补都补不回来……
四人一起用过午饭,宇文测带谢太师去崇贤馆,雒苏领薛氏前往芙蓉沼观景。芙蓉沼和七星池并列宫中两大湖泊,前者风景秀丽,是踏青的好去处。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本该在殿中安胎的容婕妤也来芙蓉沼赏景。若是她一个人,自然掉头就走,但如今薛师母在旁,雒苏只得硬着头皮寒暄问好。
容婕妤抚着圆润的腹部,笑意温柔:“我闷了这许多日,好容易出来走走,不想就遇着七娘,真是缘分。”
心下一阵恶寒,雒苏却只能陪着打太极。在宇文测身边跟久了,她也学会了如何面不改色地敷衍,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实在太容易。但一想到永宁是这些人害死的,她还要对她们笑脸相向,心里便被厌恶和自我厌恶填满。
薛氏似乎早已见惯,敷衍得也如行云流水。三人天南地北地闲扯了一通,容婕妤终于显出倦色,雒苏趁机劝她回去歇着。
容婕妤亲切地拉着雒苏的手道:“七娘真真是朵解语花,难怪被太子殿下搁在心尖上。若七娘得空,多来和光殿坐坐,陪我这孩儿说说话,只怕将来他就出口成章哩。”
雒苏垂下眼睛:“婕妤说笑了,雒苏见识浅陋,不敢胡言乱语。万一教坏了小皇子小公主,圣人定要恼我。”
容婕妤笑了:“七娘还是这般小心。若有七娘教导,定是我儿福气。”
雒苏很想把手抽出来,忍了又忍,终于等到容婕妤絮叨完,敛衽送走了这尊披着画皮的恶鬼。
陪薛氏绕芙蓉沼转了一圈,其实无甚可转。这时节荷花大半已凋零,荷叶还是碧绿的。薛夫人严肃端庄,似乎不怎么喜欢花花草草,她只好投其所好,问了当世贤媛的近况,表示自己有向往之心。
薛夫人盛赞了秦王妃,对素有贤淑之名的齐王妃提也没提。雒苏心道,原来薛夫人的本事不是纸上谈兵,还有一双火眼金睛,早就把齐王妃看穿了。
肩舆在永嘉门下停下——一名湖蓝半臂的女史带着两名宫女候在门外,这张脸雒苏并不陌生。只见那名女史小趋上前:“乔美人乞太子妃玉趾降临。”
雒苏略一犹豫便下定决心。乔美人派人来过很多次,甚至亲自登过门,但不是被宇文测挡下,就是她自己没脸见人。如今……宇文测有他的筹划,她掺和不进去,那就走自己的路吧。
将薛氏送回东宫,她借口贴身物事在外遗落被乔美人捡到,乘着肩舆前往大溪宫无虞殿。这里原先住着三位美人,永宁离世后乔氏心伤成疾,夜里常在殿中奔走呼号,其余两人心生畏惧,先后向圣人请旨搬离。
如今无虞殿一片冷清。惨淡秋日和满地黄叶相映,除了凄凉还是凄凉。空有无虞之名,如今怎么看都是讽刺。
乔氏见到雒苏十分欢喜,一面摆上热腾腾的酪浆,一面絮叨:“太子妃莫嫌我这粗陋,这酪浆是圣人才赏下的,我尝着觉得比往年的都好。”
雒苏忙垂下眼帘。热气氤氲,她怕一不小心就把眼泪熏了出来。往年……是多少年?年复一年,圣人他老人家睿智无双,殷、秦、柳,一个都不能偏废,用得着的大家贵女自然要宠着。这么多年,他可曾记得深宫中为他生儿育女、等他等得青丝成雪的美人们?像乔美人这样的,本来就够苦了,却还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断肠之痛……
乔氏小心翼翼道:“太子妃不喜欢?我这还有杏浆,只怕有些涩口……”
雒苏将温热的酪浆一饮而尽,摇头微笑:“这酪浆甚好,和我在家时饮的味道一样。”
于是乔美人欢喜起来:“难怪荼……永宁总同我说起太子妃,说太子妃是当朝难得一见的贵女,一肚子诗书,却一点架子也没有,和太子殿下果真般配!”
永宁式称赞从其母口中说出来,让雒苏差点落泪。真心觉得他们般配,一心撮合他们的永宁,再也回不来了……如果不是她,或许永宁就不会这么早……
乔氏见状忙道:“我不会说话,不该招太子妃难过。其实永宁生前最爱笑,虽没学会多少东西,圣人却是怜爱的。”
雒苏匆匆点头,抿了抿唇道:“美人有事尽管提,我虽是个闲人,能说得上话的地方一定尽力。”
乔氏愣了下,眼中也泛起泪光:“有太子妃做阿嫂,是永宁的福气。”
然而当听完乔美人的话,她再度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无力。乔美人说自己人微言轻,她又何尝不是?为永宁雪恨,就要抖出柳淑妃容婕妤的内*幕,要拿到这些内*幕……谈何容易!如果没有宇文测的帮助,她八成还没摸到敌人的裙摆就舍身成仁了。可是她要怎么去找宇文测?宇文测,宇文测……
“太子妃?太子妃!”
缥缈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雒苏茫然四顾,只觉冷清的屋宇陈设仿佛变了色调,变得……温暖可亲。案上的点心饮料也变得甜美诱人,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太子妃这是怎么了?乔氏正惶然中,抬头看见自家儿子正登堂入室,双眸尚属清亮,两颊却带着异于肤色的红晕。久居后宫见惯争斗伎俩的乔氏如何还不明白?可是太子妃是什么时候被下的药?芹奴又怎么会饮了酒过来?不,眼下当务之急是把太子妃送回东宫。
谁知太子妃来时乘的肩舆没了——被到芙蓉沼观景,恰巧坏了肩舆的永清公主给借走了。
乔氏一面挡在雒苏身前,一面高声道:“芹奴出去!”
齐王宇文洮站在门口,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没有移动。既然已经被算计,不如看看,令太子神魂颠倒的雒氏究竟有什么本事。
雒苏迷惑地眨了眨眼:“美人,门口是谁?”
乔氏慌忙道:“太子妃且闭目歇一会,等肩舆到了就送太子妃回宫。”
雒苏更加迷惑:“我的肩舆哪去了?”说着扶着额头站起来,左瞅右瞅瞅了半天,开心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乔氏面色大变:“太子妃!”
雒苏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心上人了!”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可是他心里有人,不是我……”
宇文洮倚门而立,斜阳为他镀上一层沉默的金边。
另一道斜长的影子闯入视野。雒苏看清影子的主人,嗷了声,飞身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