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没到放年假的时候,但崇贤馆人迹寥寥,清场过后更是一派空荡。
萧镜霜头梳倭堕髻,身穿浅蓝泥银团花袄、青莲色折枝莲纹裙,面颊清瘦如玉,身姿弱柳扶风,一双剪水双眸里交织着三月春雨,如惘似痴,透出无限深情。
雒苏欣赏完萧氏的楚楚动人,再看自己圆滚滚的一身,红白本是绝配,穿成这样就大俗大雅傻傻分不清了。她不禁怀疑起太子殿下的审美来,唉,萧氏要博太子欢心,也要先擦亮眼睛啊,这不,跑反了方向……
宇文测一眼扫过萧氏头顶,淡淡道:“有话就说。”
萧镜霜痴痴道:“奴盼了九十六日,殿下终于来见奴了……”
宇文测目光转冷:“这就是你要说的?”
雒苏闲得无聊,忍不住捣乱:“看不出来,东宫的桃花开得还挺繁盛,要不要剪几朵来插瓶?”
宇文测低头瞥了她一眼:“想看桃花?”
雒苏点头不迭。
宇文测沉吟道:“那便让紫钗多做上几朵,除了插瓶,还能簪发。”
雒苏背脊一麻,忙笑道:“我说笑的,你别当真。我这么和善的人,哪能那么……悍妒呢。”
隐约含着笑意的黑眸在转向萧氏时恢复漠然:“萧氏身份尊贵,难当崇贤馆奉墨一职,请扶余殿萧美人接人。”
萧镜霜迷蒙的双眼闪过一丝痛楚:“太子妃如今有孕在身,本不应侍寝,殿下虽同太子妃鹣鲽情深,也不能不以皇家血脉为重……”
雒苏惊诧于萧镜娘在药物作用下还能保持如此逻辑,忍不住问道:“以你所见,该当如何?”
萧镜霜迷蒙地看了她一会,摇头道:“奴不敢奢望……”
雒苏愈发钦佩,这副双眼迷蒙得要滴出水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不,她绝无自恋之意,纯粹欣赏另一种风格的美人罢了。
贝齿轻咬朱唇,萧镜霜痴痴望向雒苏身边的人,柔荑抬至胸口处轻轻按住:“乞殿下垂怜,赐久渴之人雨露一滴。”
雒苏叹为观止。她怎么就想不到,原来邀宠还可以这样?和西子捧心相比,她还真是简单粗暴啊……管它呢,反正成功扑倒,手段不重要。
手滑到大红狐裘腰间,宇文测平静道:“桃花看够了?该回了。”
雒苏瑟缩了一下:“回就回。”
宇文测满意地停手,转头叫卫刀:“处理完送到西宫扶余殿。”
雒苏一步三回头,见宇文测毫无动容之意,一面庆幸一面揣摩心得:“还好当时我一鼓作气将你拿下,省了多少烦恼!要是人人都等来等去,黄……呃,白龙臛都凉了。说来还多亏了相见欢,要不我们的孩子一定遥遥无期……”
“哦,你不曾等过?”
悦耳的嗓音仿佛带有魔力,雒苏脱口而出道:“怎么没有?等你变心也够辛苦的。”说完立刻噤声,小心翼翼观察他神色。
仿佛银河照亮夜空,平素沉静的黑眸此刻亮得灼人。宇文测将她抱上宫车,车帘甫落,就俯身下去亲了个痛快。
虽然时常锻炼,但这次时间太久过程太磨人,雒苏又有些气喘,致使抗议半天,无力无果,只得窝在他怀里任君把玩。真是,明明自己头发也很长,为什么老是喜欢玩她的?绕上手指,亲一亲,再松开……这也能玩得乐此不疲,这还是冷定如山万人景仰的太子殿下吗?不过幸好,他没有生气。
“苒苒,”专注于青丝的黑眸移到湿润的红唇上,“苏氏的事,不用在意。你和她不同,和所有人不同。”
雒苏怔怔看着她,喜悦像棉花糖一样迅速膨胀,占满心房。这是他的表白吗?这么特别……这么好。不管将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她都要不遗余力地回报。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在除夕夜宴上慷慨地降临了考验。
除却永宁和身体不适的十公主,皇室成员难得都到齐了,包括刚出月的容修仪和襁褓之中的十一皇子。十一皇子眼下没有大名,乳名是由圣人亲自起的——狸奴。
此情此景,同唐诗里描绘得几乎没差:宫阙星河低拂树,殿廷灯烛上熏天。虽是一副奢华和乐的景象,雒苏却有些说不出的情绪。目光回到面前,清蒸鲈鱼、过厅羊、清煮菠薐菜和各色点心摆放得井然有序。她边观赏边思考将来孩子的名字,大名肯定做不了主,那就把乳名权牢牢握在手里,嗯,叫什么好呢……
“东宫春信已至,陛下也不必日夜忧心了。”柳淑妃为太后、圣人布完菜,对太子夫妇柔声笑语,“玉娘爱同孩子们一处玩耍,就连狸奴都被缠着说了几天话……等东宫小郡王小郡主出世,恐怕你们要烦扰不过。”
宇文测正在给鲈鱼剔刺,闻言漫不经心道:“十妹虽小,也到了懂事的年纪,何来烦扰之说。”
言外之意是若不懂事,便可教训。雒苏心痒地瞟过去,联珠对龙纹锦袍映入眼帘,她忍不住志得意满——果然她眼光不错,看到织锦小样就毫不犹豫拿下了。至于穿着效果嘛,唔,不提她第一眼见时春心萌动,参见邻席某道痴迷到胶着的目光可知。
“宫外流言不攻自破,太子妃功德无量。”刚晋为九嫔的容修仪笑得温婉柔顺,不负其燕婉之名,“如今正是太子开枝散叶、充实东宫的良机,不知太子妃有何想法。”
细嫩鱼肉下咽,舌尖犹为鲜美滋味缠绕。雒苏眯眼笑道:“妾一向糊涂,只知郎君寻常喜好,却不知郎君于美人的喜好。一切惟郎君所愿,妾并无异议。”
柳淑妃含笑道:“太子妃果然性笃柔嘉。苌陵县主从小同太子一处长大,可惜囿于出身……”
席上静了一刻,容修仪接口道:“苌陵县主虽只受过皇后殿下几日指点,却也是个聪敏解语的,想必堪当太子妃左膀右臂。”
雒苏吐槽无力,不用反复提醒她也知道苌陵县主的出身,不过虽然姓殷,到底是个旁支,要不早就成为太子妃备选一号了。而且据她所知,苌陵县主殷宝姝和“聪敏解语”这四个字似乎搭不着边哪……
邻席的殷宝姝这才将目光移到太子妃身上——惊鹄髻、五云裘,将那人衬得愈发刺眼。不就是怀上了太子表兄的骨肉么,她暗自愤懑,母凭子贵,若不是当初皇后姑母不肯出力,现在坐在那的就是她了!
宇文测将最后一片去刺的雪白鲈鱼放进雒苏碗里,抬头道:“前几日太史令做客东宫,言明年星象奇诡。太子妃怀胎不易,不宜旁生枝节。”
容修仪笑意微僵,倒是柳淑妃圆场道:“太子所虑有理,毕竟开枝散叶不急于一时。同太子妃相比,倩娘当真小儿习性,今后要向阿嫂们多学学,纵学不成,也该见贤思齐不是?”
越王妃柳倩儿笑得有些勉强:“儿谨遵姑母教导。”
雒苏品完时新鲈鱼,软磨硬泡,终于把蒸羊肉都托付给了万能的夫君,顿感轻松。然而余光瞟见对面的秦王,她就轻松不起来了。秦王宇文浔,当真无愧其小名檀奴,一张脸不知招了多少桃花。若说待人接物,更是无人不喜,令人常有如沐春风之感——可越是这样,雒苏越觉得不安。其人圆滑至此,虽说圣人多疑,但毕竟是九五之尊,爱听顺耳的话,难免就着了他的道。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不,爆竹升空,屠苏酒和新一轮应制诗接踵而至,大溪宫的欢愉气氛达到顶峰。久违的热闹让雒苏暂时忘却烦恼,拉着宇文测念叨新春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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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走在水磨石路上,两侧皆是积雪,在夜色中泛着银光。雒苏抚着撑得微凸的腹部,一个没忍住,叹气出声。这样下去很不妙啊,心事越来越藏不住,难道自己果真要退化成幼儿吗?自从知道宇文浔一年内脱胎换骨的八卦,她就无法抑制地浮想联翩……如果说现在的宇文浔隐藏得完美,那么四年前就是司马昭之心,凡事都要和宇文测比个高下,生怕圣人看低了他。
“秦王这几年沉稳不少。”
雒苏眨了眨眼,看来自己不是幼儿,而是一只透明如水的琉璃碗?
宇文测伸手揉了揉兔耳朵似的发髻:“明天让药藏郎再看看。”
雒苏乖乖点头,趁机刨根问底:“听说秦王向你讨教过棋艺?必不像我这般次次惨败罢?”
宇文测含笑瞥了她一眼:“下次让你二十子。”
雒苏鼓着脸望天。让再多也没用,哪次她不是欢欣鼓舞斗志昂扬,然后在他猛攻之下片甲不留?他这么个人,局外一切好说,一旦出手,绝不手软。偏偏行事光明磊落,叫人不服不行……相比之下,秦王真够虚伪的,有本事觊觎,别没本事承认啊?
“听说秦王笃信释教,常佩檀香?”
凝视两泓月牙泉般的眸子,宇文测摇头:“不可。”
雒苏无辜地眨眼:“我什么都还没说呢……”
宇文测揽住她,缓步徐行:“平时无所谓,如今不可。”
雒苏仰头望月,长吁短叹。
身旁人不为所动。她只好放弃内心种种盘算,却听见嗓音沉沉响在夜色中:“旁的事有我。惟有生育之苦,我代不了。”
雒苏一怔,随后展颜一笑:“那便放心交给我。”说着思考道:“其实小名我有个想法,不知你觉得怎样。正月乃一年之始,万物化生之初,不过阿正不好听,我们第一个孩子就叫阿初吧;卯是二月,第二个就叫阿卯……”
宇文测顺口接道:“如此,我们至少要生十二个?”
雒苏吸了口气,转过脸去:“果然是我考虑不周,此事需从长计议……”
宇文测牵起柔滑小手,送到唇边浅浅一吻:“我附议。”
雒苏红着脸瞪了他一眼,不防一团黑影从夜色中冲出,霜芒凛冽,直奔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