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脚步轻盈,奉上茶水和新一轮点心。
青翠晶莹的瓷盏中,茶汤表面浮着一层雪白乳花,形状千变万化,一会像山水画,一会像花,一会像人……不消片刻,图案消散了,露出一汪平静的碧水。
崔忻赞了一声,顺手夺过明悦面前的茶盏:“你就算了!别糟蹋了太子妃的手艺……”
明悦怒目而视:“你骨头又痒了是不是?”
崔忻抚着下巴道:“我分明记得有人说过,大宇的茶只配漱口。唉,那人愣是把我珍藏的雀舌抢走了,抢去就算了,还煮出一锅黑乎乎的不知什么东西……啧,那味道,闻过一回,三天都忘不了!”
蜜色脸颊上浮出两团红晕,明悦深呼吸了几下,磨牙道:“崔忻,你信不信我再煮一锅给你灌下去?”
崔忻点头:“信。”
明悦抿了一口茶,把茶盏推过去:“本公主向来宽宏大量,赏你了!”她的确不爱这个,如今因为害喜,口味更刁钻,还是别糟蹋东西了。
崔忻一边品茶,一边陪媳妇聊天,那真叫一个“识趣”——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不好听他就说什么。
话虽难听,字字句句都是为怀孕的妻子着想。雒苏看着他们拌嘴,忽然感到有些恍惚。最不合适的人,终于还是走到一起……也许这就是天作之合吧,尽管被软禁在琰都,他们夫妻却把日子过得这般快活。可她呢?守着庞大而空旷的宫殿……如果可以,她宁愿抛弃眼前一切,带孩子们跋山涉水去找他!
可是不行,孩子们还这样小,流火更不在她身边。她如此无能,连他们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柳颀望了一眼东道主,收回目光恰和身边的宇文堇撞了个正着。
忽略某人湛如秋水的目光,宇文堇放下空杯,用帕子擦去杯沿的水珠,开口道:“听说皇四孙双眸异色,倒令我想起一则传奇。若太子妃不嫌弃,就当听个故事罢。”
尽管满心疑惑,雒苏点头道:“郡主请说。”
宇文堇在果盘里拿了个橘子,一旁柳颀忙接了过去。宇文堇边看他剥橘子边道:“当年宇文氏出了个神童,文韬武略、用兵如神,且仪容甚美,说句不好听的,若他生在当今,连太子堂兄都要被比下去。巧的很,那位神童就是双眸异色,右眼和常人一样是黑的,左眼却是蓝的。”
雒苏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宇文堇摇头道:“说故事的人自称老朽,记不清了。”她顿了下道:“世人叹息,若不是因为那双眼睛,神童必定前程似锦。但神童却说,上天赐予他异色双眸,是告诉他人生未必只有一条路可走。他放弃荣华,四海为家,做了云游医,连圣人都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是个有福气的。”
朦胧中好像抓住了点什么……雒苏心中惊疑不定,缓了片刻方笑道:“那位神童超然物外,令人钦佩。我只盼孩子们平安长大,别的就不奢求了。”
宇文堇想到女儿,神色甜美柔和:“天下做母亲的都是一样。”
刚晋升准母亲的明悦显然还体会不到,和崔忻拌嘴赢了,她心情愉快道:“哎,你们听没听说,那个什么情种王要来琰都了!我还没见过大宇的情种呢,长什么模样?”
崔忻白了她一眼:“是齐王!什么情种王……本世子玉树临风,你还不知足?啧,那齐王有甚好看?你是想看他的王妃,还是宠妾?”
这浓浓的酸味,众人都忍不住笑了,只有明悦毫无所觉:“齐王妃?雒……太子妃天女之名,就是拜她所赐?”
柳颀闻言瞟了宇文堇一眼,见她容色清淡,悄悄伸手过去,拉住了妻子的纤手。宇文堇蹙眉想挣开,却被握得更紧。
尽管被漆案挡住了一部分,雒苏仍注意到了两人异常的小动作,不由微笑。柳七公子当初刻意接近她是迫于柳淑妃施压,不得已而为之,甚至还给她起了个别号。本来一个“天女”就够她头疼了,再来一个“雒纤阿”,简直烦不胜烦……好在如今没人提起,大家渐渐淡忘了,柳七公子和摇光郡主也甜甜蜜蜜走到了一起。
崔世子和明悦公主也磕磕绊绊走到了一起。
一切都很好,只要她的良人归来,他们一起守护孩子们长大……
“我们来定娃娃亲罢!”明悦语出惊人,“流火我见过一次,那小模样太俊了!若我生个女儿,必要许给他!”
崔忻在旁边打击她:“若生的是儿子,也许给那小子?”
明悦托腮沉思,显然是犯了难:“太子妃的阿卯很好,郡主家宝宝也很好……你说我家儿子娶哪个好?不成,要生儿子就生两个,都娶回来!”
崔忻咳了声道:“你想得挺美,也不管人家耶娘乐不乐意。”
明悦美眸一转:“儿子像我,女儿像你,长大肯定都是美貌惊人,谁不乐意?凭什么不乐意?”
雒苏、宇文堇微笑以对。只有一张脸可不够看,我们要给女儿找个如意郎君——不逗的那种。
崔忻夫妇浑然不知他们因为太逗而被嫌弃,愣是在不□□稳的现世演绎出了一段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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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太子出征,东宫一派清闲,崇贤馆也一派空荡。
摒退了宫女内侍,雒苏握着一卷旧麻纸,眉头紧蹙。
摇光郡主故事里的神童不是别人,竟是圣人的大伯父,后来的无仁真人,金水观前任观主。这,的确是一段传奇。
无仁真人俗名宇文景,当年随□□皇帝征战天下,立功无数,直到封无可封的地步,就如唐朝的秦王李世民一般,但两人命运迥然不同——宇文景在江山一统前夕悄然离去,云游四海。□□嫡次子登基,是为高祖皇帝,也即先皇。
没有兄弟阋墙的戏码和血腥的争斗,新生的大宇帝国欣欣向荣,迅速壮大。不知先皇对优秀远胜自己的亲兄长是怎么想的,忌惮而庆幸?遗憾或欣慰?总之,先皇在登基后极力发扬兄友弟恭的精神,听说兄长崇奉药王孙真人,立刻拨了一笔巨款,以兄长的名义建了一家道观,专门供奉孙真人,即后来的金水观。宇文景领了皇帝弟弟的好意,虽然依旧云游治病,但每年会回金水观一次。
雒苏深深叹了口气。不愧是父子,当今圣人与先皇极其相似——又想表现仁德,又放不下心。难怪圣人不喜欢流火,尽管这许多年过去,尽管无仁真人不再有任何威胁,尽管流火只是与那人一样双眸异色……只怕这个孙子勾起了他的陈年回忆,加深了对宇文测的忌惮。
无论是先皇还是当今圣人,都不愿让世人得知,他们的皇位是那个人让出来的。换句话说,若不是宇文景双眸异色,皇位就没他们什么事了。官方刻意压制,加上宇文景云游五十年,从未公开露面,他的功绩渐渐被人们遗忘,双眸异色的事实更不为人所知。
清脆的碎裂声打断沉思,雒苏抬头望去,见阿刀站在门口,面孔严肃板正:“隔壁宫女是新分来的,方才失手打碎一只空花盆,太子妃不必理会。”
雒苏点点头,正准备回含章殿,忽然又是一声尖叫。
阿刀蹙眉,正要训斥,那新来的宫女连连道歉,右手攥着左手割破的手指,可血仍止不住地往外渗,把袖子都染红了。阿刀目光一紧,虽然和花盆碎片与泥土颜色相近,但并不是,那是什么?
见卫司闺步步逼近,表情严肃得可怕,那宫女吓得倒退几步,不防撞上了书架,只听噼里啪啦,架上一堆书卷掉落在地。
阿刀从泥土中拨出一只紫檀色的锦囊,双目一寒,立刻施展擒拿法,将那宫女钳制住,冷声道:“说!谁派你来的?”
那宫女已经吓傻了:“没、没有谁……”
隔壁动静太大,雒苏走过去道:“怎么了?”
阿刀正为难中,进来的雒苏一眼望见满地散乱的卷轴,咦,里面似乎有几卷不对劲。她弯腰捡起一卷,托在手上仔细观察,伸手捏了捏卷轴中心的竹简——没错,这并不是一卷书,而是两卷套在一起,外层的纸是白色,里面的明显泛黄,应该有些年头了。
将卷轴展开看了一眼,雒苏脸色一变,向阿刀道:“锦囊里面是什么?”
阿刀将锦囊抖了抖,取出一只粉盒,系整块白玉雕成,通体浮雕兰草纹饰,很是清雅精致。
额上青筋活泼地跳了起来,雒苏深吸了口气道:“把玉盒和卷轴带回含章殿,我要仔细审阅。”
空花盆、锦囊、脂粉盒、旧卷轴,这些陈年旧物共同告诉她,当年宇文测和苏雪奴之间,绝不只是苏氏一厢情愿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