沓。沓。沓。
在万籁俱寂中,那道火红色的身影健步走到国君身前,单手掩胸,微低螓首:“为大氏国的长治久安,遂宁愿率遂氏永远效忠于国君,遂氏将永远为大氏守卫南疆边界,有遂氏一日,南疆即太平一日,期盼大氏国在国君的统领之下,如同一颗明珠永远璀璨闪烁,照亮整个西漠的上空。”
在那一刻,小小的律己被母亲所震慑。
在这一刻,四目相对,前宁两眸内尽是释然:过去的当真已经过去。
这个女人,自己当真失去了。也是在这一刻,律殊真正有了这样的实感。
“南疆自治,各郡各县官员仍然接受熙桑城的统一委派,个中细节,交由南连王与国君特使仔细接洽,微臣告退。”遂宁施礼,转身而去。
“娘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呢。”律己喃喃道。
“是呢,真的了不起。”冉晴暖道。面对那样的奇女子,除了“了不起”,仿佛已经没有更为适合的描绘。
下方,律殊盎然发声:“南域王如此磊落,朕也不想被南域王的这份胸怀给比了下去,赫连大人,此事仍然交给你,相信你与南连王一定会合作愉快,制定出有利南北和谐、大氏统一安定的国策。”
因为又要与南连王共事,赫连大人心中叫苦不迭,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国君所托。”
律殊颔首:“但是,惟一不可让步的,是皇长子必须回到熙桑城。虽然朕很想把严儿也接回身边,但对辛苦抚育他们的南域王未免有所不公,故而,每年年末,朕才会把严儿接到身边一个月,作为大氏国的皇长女,她须在年末祭典时随朕一起进宗庙拜礼。”
遂宁颦眉未应。
遂岸举步迈出,道:“如此的话,每年的冬天,皇长子也须回到南域王身边陪伴度过,而后携皇长女一道返回熙桑城。”
最麻烦的果然是这个人。律殊冷睇一眼:“诸多细节,南连王与赫连大人交涉就好。”
随即,双方收兵,各自归营。
方才还剑气横生的战场,秋毫无犯在归于寂静,只有碧色草地间那一角脱离了主体的红袍,记载着一段恢宏历史的结束。
“消停了。”律己伸手将案上一只果子拿来,放在嘴中咯吱吱啃罢,“己儿果然要离开娘和舅母,回到父皇身边呢。”
冉晴暖叹息:“己儿……”
“己儿早已经想到了。”律己咧开嘴儿,“己儿是这个国家的皇长子,一定要回到父皇身边长大,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
她一顿,道:“这句话,你永远不可以对你的父皇讲。”
“是。”皇长子断然作应,“己儿到了父皇身边后,再不会对任何人讲。”
她忖了片刻,又道:“到了你的父皇身边,他必定对你寄予厚望,你的成长,既不能令他失望,也不可以令他感觉不能掌控,个中的分寸,今后就需要你自己拿捏,你做得到么?”此话,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自是太早,但对象若是这位皇长子,则成必要。
皇长子两只大眼眨了又眨,突道:“如果舅母和己儿一起去熙桑城就好了。”
“臭小子想得美!”遂岸一路飞奔登临陵顶,巧不巧听到了甥儿的这句话,“本王的王妃当然要留在本王身边陪伴本王,你这棵小豆丁趁早断了那份妄想。”
皇长子徐徐站起,慢条斯理道:“本皇子回到熙桑城,若是实在想念舅母,一定会公开用皇子的权力请舅母前往熙桑城,请舅舅心中有数。”
嗤。遂岸气定神闲:“本王的王妃去哪里,本王就会跟到哪里,你奈我何?”
律己小脸一绷:“舅母说得对,舅舅真是个长不大的男人呢。”
遂岸阴森一笑:“可以把话再说一遍么,皇长子?”
“本皇子没有时间。”皇长子一身凛然,昂首而去。
“……”被扔在原地的南连王气得咬断钢牙。
五日后。
历经五日的争执、辩论、周旋、讨价还价,南北协定达成。
遂宁获封南域王,南域仍属遂氏自治疆域,所有兵马俱由南域自行招募、训练、调派、指挥,而各阶官吏则务须由熙桑城统一分派指定,定期回都述职,详述任间诸事,等同安插于南域各地的公开细作。同时,南域每年赋税六成统纳国库,而大氏财司也须担负南域六成军饷,互为掣肘,亦为牵系。
皇长子随国君而返,将入太子署学习文武双艺。皇长女每年十二月中旬也将被接往熙桑城,承欢国君膝下,出得正月方可返回嘉岩城。为示公平,皇长子每年也有一月时光可陪伴在母亲身边。
个中细枝末节,林林总总,不一而举。
“晴晴的大氏话讲得好,认得也应该不错罢?”遂宁大踏步迈进南连王寝帐,将那一叠协定掷到救星面前,“我平生最看不得这些成篇累牍又毫无感情的东西,阿岸不是不知道,却故意做出这些,看来是本王近来对他太过温和了。不如你先看过一遍,再来简略讲给我听。”
冉晴暖托在掌中,笑道:“阿岸说过这起协定中最重要的两款,一是宁姐被封南域王及南域自治规范,二是己儿、严儿的归属,其它条款大多是赫连大人衍生出来的闲篇,不看也无甚要紧。”
遂宁颓然落座,揉了揉额角:“果然是那位老大人的手笔,难怪透着一股子的酸腐味道。”
她顿了片刻:“因为即将与己儿分离,宁姐心情不好么?”
“这么直接点我痛处?”遂宁举睑,不无意外,“不像晴晴问出来的话哟。”
她歉然一笑:“己儿会来到此处,有一半的原因来自晴晴的唆使,宁姐若是因即将到来的分别心绪不佳,可以气撒到晴晴头上。”
遂宁身形前欺,唇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浅声道:“晴晴错了,若果没有己儿的出现,我当真只能与律殊刀剑相见。但因为你这一步,我反倒看清了许多事情,意识到了自己的险隘短浅之处。”话落,左眸俏皮一眨,“快,来问我是什么,不然无法展开下文。”
“是……什么呢?”她从善如流。
“我不应该将眼光心胸只定位在区区南域。”
“嗯?”她丕怔。
遂宁沉声低语:“我想要整个大氏国。”
她迎视着这双精华咄咄的双眸,心弦惊鸣。
“这是一个秘密,除了晴晴,目前连阿岸也没有打算挑明,暂时为我守口如瓶罢。”遂宁旋身,“本王要去处境公务,姑且告辞。”
她呆呆点头,呆呆望着那道矫健修长的背影步履轻快地离去。
整个大氏么?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原来,在宁姐面前,自己永远是一只管窥蠡测的燕雀,为觅得一处风景极好的枝桠即喳喳扑翅,却仰首见得一只鸿鹄振翮高飞,翱翔天际。
又过五日,北疆大军开拔过河,皇长子与其父同乘辇车,踏上另一段岁月。
遂宁含笑目送,姿态轻盈。
遂岸主动引领送行。
“不瞒国君,除了先前阻碍您的那几个阵法,还有两个阵法尚未发动,请允许微臣为您和您的大军做一回领路人。”
律殊默许。
及至走到河边,大军络绎踏上横垮两域的长桥,律殊命人将辇车停靠一方:“南连王。”
后者欢应:“微臣在!”
他默然多时,看了看一旁已经酣然成眠的儿子,问:“阿……你的姐姐的那个新男人可是个靠得住的人?”
“完全……”遂岸声透悻悻,“靠不住。”
“什么?”
“不过,国君也没必要担心。”他漫不经心,“您了解我那个姐姐不是?那个男人靠不靠得住,她都不会去靠,况且,对今时今日的她来说,与其找一个王夫来固定自由,不如偶而用一个男人来打发些许闲暇。如果当初没有和国君成为大氏第一夫妇,她就该是如此过活。传说中,遂氏家族的最初,就是由女人来掌管大权,男人只是繁衍后代的工具。或者,这才是最适合姐姐人生的方式。”
这就是说,那十几年里,反倒是自己妨碍了她的自由?律殊无声泛笑,淡淡道:“她终究是个女子,你既是她的兄弟,就看好她罢。”
“微臣尽力而为。”
国君辇车驶上长桥,向对岸行去。
遂岸噙笑恭送。
国君陛下,到了今天,您还将姐姐与普通女子混为一谈,真的好么?没有了爱情这味迷魂药来镇定神智,没有枕边人这道枷锁来困锁手脚,重新回归猛兽姿态的她,可是会……
吃人的啊。
“你当真如此认为?”
是夜,南连王将此番感想告知自己的枕边人后,她默了须臾,问。
“怎么,冉冉被你家宁姐的风采所迷惑,不信她有那一面?”
不是“不信”,而是“深信”,因为,那只猛兽已然开始打开利爪,张开尖牙,酝酿着时机,谋定而动,蓄势待发。
这一日,并没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