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西北方向的滁州城,自古乃是“金陵锁钥、江淮保障”。当日安丰陷落,刘福通战死,悟虚与赵彤将小明王韩林儿与其子韩匡救至滁州。
朱元璋便派大将廖永忠,率一万五千军士,驻扎在此处,并令人大加修缮扩建原先自己在滁州的元帅府,将韩林儿安置在此处。
而王保保得知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湖大战,趁机率元军三十万,与花里忽的二十万大军,一左一右,长驱直入,直逼应天府和平江府。
滁州这样的小小孤城,却是未曾放在王保保眼中,只不过分出三万部队,着一偏将,留下来,意不日攻克。
元朝大军经过那日,小明王韩林儿与廖永忠上城楼,看着铁甲洪流,山呼海啸一般,漫天而过,不由两腿发颤。幸好,廖永忠沉稳,稳住阵脚,指挥有力,八九日过去,依然将四处城门守得严严实实。不过,一番城头攻防拉锯战,已是折损了两三千兵力。
这一夜,原先的元帅府,现今的明王府,灯火通明,韩林儿坐在正殿中的王位上,韩匡默默站立在其左侧。其下方,左侧,是廖永忠为首的军中/将领及重要幕僚,右侧,是一些江湖人士,衣着各异,却是一直追随刘福通的白莲教人。
自从逃到了滁州城,住进了朱元璋的元帅府,韩林儿明显又消瘦了几分,双颊无肉,颧骨微凸,朱元璋新供的蟒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大而无当。
只见韩林儿,两眼微微扫过下方左右,随即目光游移到殿顶那雕栏画栋,一言不发,两根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点着,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左边坐着的那为首之人,名叫董平山,乃是安丰一役,南宋幸存的为数不多的一名白莲教长老。此刻,见廖永忠,等了半响,终是不耐烦起来,正要又起身说话,便抢先站起来,不悦地说道,“廖将军,你的职责乃是护卫滁州,保卫明王。其余之事,明王自有决断,何须将军一再置喙!”
廖永忠看了董平山一眼,心中一阵怒火腾起,此人仗着自己凡尘七层左右的修为,在小小滁州城中目中无人,不但对自己几番横加指责,而且还对着军中的白莲教众指手画脚,偏偏随军的那名全真教道长,有急事去了庐山。
遂也站起,抖了抖身上的铁甲,抱拳,对着上方小明王韩林儿,说道,“明王,元军南下,切断了补给与应天府方向的联系,滁州城已是一座孤城。廖某率城中军士,日夜浴血奋战,虽然勉强守住了城池,但是伤亡不小,城中粮食也只够五六日。若是照此下去,恐难坚守,危急明王安危。莫若由廖某整编部属,带着粮草,护着明王,小路迂回,从子母洲附近渡江登岸,返回应天府,如此明王无忧矣。”
“廖将军,你不也说了,我等现在与应天府的联系中断,元军又正在长江沿岸,渡江作战。出了滁州,我们这几千兵马,便是迷途羔羊,深海小舟,随时随地都会遭遇元军,陷入鲍威,死无葬身之地。”对面便有一人,书生打扮,摇着一把黑色蒲扇,诘问道。
这一番话,也是实情。
廖永忠微皱眉头,其下方的一干将领和幕僚,也沉吟不语。
那董平山,随即微微冷哼道,“廖将军,莫要瞧不起董某等人。说实话,董某先前官至北伐中路大军右翼将军,率数万将士,与元军大小交战不下三十次,深知,元军大举进攻之时,其军方圆数百里,都有精锐铁骑哨探,一队十人,每人配两匹追风马,两壶玄铁箭,钢刀软甲,武艺高强,甚至修有术法。又有喇嘛教秘法加持过的警铃,一遇敌情,可传讯千里。”
“难怪我大宋义军,英勇善战,却是屡屡败于元军之手,原来是因为元军有如此厉害的铁骑哨探。”左侧一排中,有一名将领出声道。
“你说什么?!”董平山等人,纷纷站起来,怒目而视!刘福通三路北伐,声势浩大,后随着形势急转而下,一一溃败,最后退守安丰,在重重围困中,自爆引发“四方冥狱”阵。这董平山等人,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气,如今却被对面一个黄口小儿出言讥诮。
廖永忠所属的一干人,也站了起来,
“打起仗来,这也怕,那也怕,那干脆就在滁州城等死算了!”
“就是,就是,如此畏惧元军哨探!”
“我们可不想坐以待毙,滁州城要不你们来守,我们杀回应天府去算了!”
“诸位——”韩林儿,收回目光,抬起宽大的袖袍,朝着下方挥了挥,待下方左右各自安静坐下,方才对着廖永忠,凝色问道,“廖将军,一味孤守,确实不妥。可从滁州到应天府,中间如今隔着元军,我等又探知,那王保保大帐便在长江以北,滁州与应天府之间的老山一带。若是我等几千兵马,行军途中一旦被发现,那么廖将军可有破敌良策?”
廖永忠一阵苦笑。自己当然知道弃城而去的危险,可一来自己所带的这一万多军士,大多都来自江南。如今元军大军进攻江南,军士们个个人心不稳。二来嘛,这却是朱元璋派一修士传来的密令,说道滁州孤城,难以久守,眼下应天府情况紧急,兵力不足,莫若弃城迂回,回到应天府地界,与主力汇合。
但是却不能说,尤其当着众人之面,因为密令中,朱元璋并没有提及如何安置小明王。自己总不能说,这是大帅军令,要本将军无论如何要带兵回转应天府,你们南宋小明王等人,大帅没有提起,廖某悉听尊便?
而小明王,虽然大帅没有提及,但毕竟是名义的共主,而自己要带军回转,却是不能落下一个弃主逃跑的罪责。廖永忠思前想后,这才进言小明王,要小明王随军转移。可未曾想,小明王随军回转应天府,安危又成了头等大事。
“看来大帅之所以不提小明王,也是有所考虑的。却是要自己想个法子。两全其美最好,若不然,最后也只得自率大军而去。”廖永忠心中思索着,嘴上一边缓缓答道,“禀明王,我军整编精锐之后,大约一万余人,趁夜从西门而出,同时,令其余四五千残部分别从东南北三门冲出,以迷惑元军。随后,我等避开老山一带,绕西迂回,经全椒,再折回,一夜疾行,若是不出意外,拂晓便可抵达子母洲。眼下元军正在下关、燕子矶、黄天荡、栖霞山一带全力进攻。我等若是计划周密,行动迅速,此番回转便有了五六层把握。”
“五六层?廖将军,明王万金之躯,我等岂可让明王身处如此险境?!”右侧之人,顿时气氛地嚷起来。
韩林儿坐在那里,再次挥手,殿内又是一阵沉默。其左手边的韩匡,忽然出声道,“廖将军,四门齐出,迷惑敌军,迂回折返,倒也是妙计。可滁州城与老山、老山与应天府,都已经是近在咫尺。我若是那王保保,闻听廖将军弃城而去,便会派出一队兵马,由老山大营自东向西,攻占全椒,截断南北通道,廖将军何以应对?”
韩匡此言一出,下方右侧,便有人拍掌叫道,“正是如此!到时候,廖将军是强攻南下,还是又退守滁州城?”
“哼!只怕那时候,滁州城早就丢了!”
廖永忠,心中震惊,抬头望了望上方年仅五岁的韩匡,却想不到此子年轻轻轻,便是有如此见解,当下脱口问道,“滁州到长江区域,山多路杂,又是流动作战,那王保保若是如此布置,怕不要分出五六万部队前来合围我军。可他战略意图却是应天府,会分出这五六万精兵么?”
言下之意,却是不信王保保为为了区区一个小小的滁州,一个名不副实的小明王,分出大军,减弱对应天府的攻势。
要知道当日,王保保率大军南下,路过滁州之时,并未理会,只是分了三万军队,放在滁州东面,便离去。廖永忠这几日守城,看得明白,围攻城池的,始终没有多出两万之数目,显然就连这三万元军的主要意图也不在滁州城,估摸着更主要的还是在确保前方大军粮草补给。
只见韩匡,站在龙椅旁边,不慌不忙,带着稚嫩的嗓音,又说道,“廖将军,想必也看出来了,那三万元军这几日都未曾全力攻打我滁州城,也想必看出来,其主要职责乃是确保大军粮道畅通。”
廖永忠微微点头,却听韩匡复又问道,“但王保保当日大军经过滁州之时,为何不一举拿下滁州,好彻底除去后患?这样,滁州一线的粮道便只需一万军士守卫,多余两万可以随军南下。”
廖永忠,此刻注视着上方,沉吟片刻,谨慎地答道,“王保保要趁着大帅与陈友谅在鄱阳湖交战之机,千里前驱,直捣应天府。所谓兵贵神速,滁州城虽然是弹丸之地,军士不过两万,但要拿下,只怕也要耽误一天的功夫,因为他三十万大军,是多路并驾齐驱,经过滁州城的实则没有三十万,顶多七八万。”
“廖将军,不愧是沙场老将,我之所料也是如此。”韩匡,瞪着亮晶晶的双眼,和廖永忠对视着,卖弄关子,“不过——”
韩匡和廖永忠在这里一对一答,殿中众人面面相觑。韩匡这个小世子,虽然平时看上去聪明伶俐,但毕竟才五岁,又怎么可能懂得军国大事呢?殿中众人,不禁齐齐望着小明王韩林儿,以为是韩林儿授意其说的,哪知见韩林儿也是一脸惊诧地望着韩匡。
又见董平山,面露狐疑之色,微微朝着大殿顶上看了几眼,神识放出,在大殿周围扫了一圈,却是一无所获的样子。遂又只得按下心中的猜测,望着韩匡,静待韩匡不过之后,还有何言?
韩匡羞涩地笑了笑,摇头晃脑,继续说道,“不过,那王保保这蛙跳战术,却是还有另外一个用意。”
哦?蛙跳战术?!这是韩匡这小世子童心未泯地独创么?
众人议论纷纷。
却见韩匡,忽然一侧身,退后几步,向着小明王韩林儿一拜之后,方才又起身面对这下方众人,“父王乃南宋之君,又蒙刘老丞相当日传下白莲令,实乃天下共主。那王保保如此布置,却是最终意在活捉父王,缴获白莲教圣物白莲令。”
刘福通当日将白莲令托付悟虚暂为保管,此事极为隐秘,除了东极岛的潘若雪之外,便是赵彤和韩林儿、韩匡父子。之前有人问起过,韩林儿和韩匡直推说不知。
如今,韩匡亲口提起。想来,先前是怕漏了口风,遭人惦记。要知道白莲令是由白莲宗真人修士的舍利子炼制而成,本身威力无穷。同时,又是白莲教的圣物,当日韩山童、刘福通凭此,聚拢十方教众,开坛说法,密谋起事;后立韩林儿为帝,国号大宋,定都亳州。每逢大典,刘福通都会持白莲令,率文武百官、白莲教万千教众,诵经持咒。有人说,白莲令已经通灵,有人说,持有白莲令可号令天下白莲教众。。
只听扑通一声,董平山忽然率领一干白莲教众,跪倒在地,“我等愿赴汤蹈火,保护明王及白莲圣令,万死不辞。”随即大殿内外,凡是白莲教众,无论奴仆还是军士,都纷纷跪倒在地,口呼阿弥陀佛及种种白莲教口号。
顿时,只见大殿中,忽然有一朵白莲虚影,凭空升起,一片片花瓣,不断地从中间盛开,仿佛无穷无尽一般,随着花瓣的绽放,众人便觉得一股浩大的威势,从天而降,越来越强。
董平山等人,早就跪在地上的,倒还不觉得什么。那廖永忠等人,站在那里,神情不断变幻,最后竟然也面带微笑,朝着大殿半空中的白莲,跪拜在地,双手合十,虔诚无比。
待到白莲散去,众人一一起身。那廖永忠却是第一个出列,对着小明王韩林儿一躬身,恭谨无比,“不知明王,有何差遣?”
小明王韩林儿,愣了愣,似乎幸福来得太快。却见那韩匡,上前一步,说道,“速速整编部属,今夜子时,从北门出城,伏击敌军粮道。”
“是!”廖永忠轰然领命,便率着属下退下。
“董长老,”韩匡见廖永忠退去,又叫起董平山来,声音虽然清脆细小,但透着一股威严和神秘。
正在心中万般猜测的董平山,急忙也是一躬身,脸上也是一片肃然。
“你率本教教众,赶往四方城门内侧十米处,开坛做法,以精血将滴在此物之上,待其变为红色,埋入土内。然后一个时辰内,回转大殿听令。”只见四面黑色小旗,从韩款身前出现,飞到董平山手里。
那四面黑色小旗,普通得很,看上去就是用普通黑布仓促做成,周围还没有围边,旗杆非木非金,拿在手上轻飘飘的。忽然,董平山心中一痛,一面旗帜上的一根边须,突然变得锋利无比,将自己掌心刺了一个小洞,一滴鲜血涌了出来,染在了那面黑旗之上,化作一个紫黑的小点。一个激灵,急忙将四面黑旗分与众人。随后,也急急而去。
空荡幽深的大殿,除了几名宫女,便只剩下韩林儿父子,一道曼妙的身影,从大殿门外,缓缓走了进来。
韩匡,一见,便兴奋地大叫着跑了前去,“赵姑姑,果然是你!?”
韩林儿望着越来越近的这名女子,呆呆地看着,好半天才清醒过来,也急忙起身,“赵姑娘!”
那名白纱妖娆女子,对着韩林儿微微敛眉一笑,随后俯身对着跑过来的韩匡,一边摩挲韩匡的头顶黑发,一边低声笑语道,“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举手投足,风情万种,韩林儿在一旁,只看目不转睛,只听得神魂颠倒。
韩匡,笑嘻嘻地答道,“赵姑姑,你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匡儿自从在安丰黑龙殿听到之后,便一直记在心里。”随后抓着赵彤的手臂,一边摇晃着,“赵姑姑,什么是蛙跳战术啊?我刚才一说出来,他们都是大眼瞪小眼,完全不懂耶。”
赵彤哈哈直笑,过了片刻,爱恋地拍了拍韩匡的脑袋,方又牵着韩匡的手,走到已经下到殿中的韩林儿跟前,打量了几眼,“鱼水之欢虽好,也须稍加节制。国仇家恨,本教大业,明王难道忘了不成?”
韩林儿讪讪一笑,拱手答道,“韩林儿不敢。赵姑娘方才托匡儿之口,一番调派布置,不知道可有把握?劫了元军粮草,我等又如何行事?”
赵彤,一挥手,将殿中的宫女尽数迷倒,随后轻启朱唇,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已打听清楚,元军今夜,便有大队粮草经过滁州地界。待劫了之后,大军便北上,入洪泽湖!”
是夜子时,滁州城北门缓缓开启,一万多名军士,悄无声息地出了城,直扑城北元军军帐。赵彤在前面开路,所有布置的暗哨游哨,一一毙命,消逝在深深夜色之中。廖永忠率领的一万余精锐,如猛虎下山。许多元军,便在悍然睡梦中,奔赴幽冥黄泉。
是夜,王保保,正在老山凤凰山岭的大帐中,将这几日的军文复又细细详读。忽然一声急报,一名军士,喘着大气,禀报大军粮草在滁州附近被劫。王保保,飞出大帐,望着前方几十里外,只见天边,魔气纵横,一道女子身影,飞向北面,微微皱眉,“赵彤?她居然下了庐山囚魔峰?”
待飞到滁州附近,王保保忽见滁州城四面城门大开,阴风阵阵,黑云滚滚,闯进去的元军,刚刚踏过城门,便纷纷栽倒在地。王保保,轻哼一声,祭出先前与悟虚隔空而战的金刚杵,口诵真言,那转经轮便泛起一道道金光,伴随着阵阵诵经声,化作百丈大小,如一杆长枪,扎在滁州城内的明王府地界。明王府轰然倒塌,随后便见四面巴掌大小的黑色旗帜,从滁州城四面城门附近飞到空中,消失不见。
王保保,再双手结印,额头红光一闪,一道金光向北射去。但见,那四面黑旗在天边远处,簌簌飘动,垂下万千黑光,将韩林儿、、廖永忠等人及所属部下,悉数笼罩。忽然那最前方的赵彤,转身挥动衣袖,黑纱遮天,眼前景象消失不见。
她竟然在炼魔军?!王保保心中震动,唯一思量,便传令下去。随后,长江沿岸的元军,缓缓后撤。
正所谓
小小韩匡讲大道,幽幽白莲神魂倒。
敌军纵然学蛙跳,怎知姑姑术法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