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水轩阁。
琴瑟齐鸣,仙乐飘飘。
雪果儿跪在大殿中央,颔首俯身,耳畔不时传来众仙的赞许之声,纵然心虚,却也有几分莫名的得意。
昊天亲自上前将她扶起:“雪儿不必拘礼,起来吧。”
雪果儿起身时,撇见身旁那抹素白的袍角时,心内顿时泛起阵阵暖意,终究与他再无妖神之别。
雪果儿心中所思所想,皆是墨离。
可怜昊天全然未知,依旧含情脉脉,噙笑看她:“孤今日甚喜,雪儿苦修多年,终入仙道,实在可喜可贺。”
雪果儿闻言,神思一收,恭敬作揖:“多谢帝君!”
昊天点头,轻笑,随即看向墨离:“雪儿能得正果,墨卿功不可没,今日这宴便是专门为墨卿而设。”
墨离颌首,拱手道:“帝君谬赞。”
少顷,宴开。
昊天难掩喜色,高举酒盅,道:“今日邀众仙同乐,只为恭贺忘忧上神之徒雪果儿入仙道。”说着略微一顿,看向雪果儿,继续道:“雪儿天资出众,可堪大任。着其司花主之职,掌管六界莲花,赐封号‘冰玉’,赏仙宫一座,仙侍、仙童各六名……”
昊天的封赏,令雪果儿震惊不已,半晌才起身行礼谢恩。
“恭喜冰玉花主!”
面对众仙的恭贺,她着实有些招架不住,不时撇眸去看墨离,可墨离只闷头饮酒,神色淡然。
雪果儿将上前与她敬酒的仙家一一应付,只觉得身心皆疲,正欲落座时,却听得一个俏皮的声音入耳,甚是熟悉:“小果儿,快让姐姐看看。”
雪果儿抬头,说话之人果然正是怡香。
桃林一别,已有年余。
当日雪果儿在桃林莫名失踪,怡香险些在昊天面前自裁谢罪。幸而她最终无恙,知她在神界静养,心里始终惦念,如今见她入仙道,着实为她高兴。
此刻,雪果儿望着怡香,眼中泛起水雾,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姐姐……”
怡香亦是眼眶泛红,强忍泪意,端起酒盅,笑道:“姐姐真心替你高兴!来,今日便破一回例,陪姐姐饮了这盅!”
雪果儿接过酒盅,仰首一饮而尽:“莫说一盅,便是一坛也愿与姐姐同饮。”
说着,二人却是相视一笑,随即却又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良久,雪果儿终是松开怡香的手,微肿的双眼扫过周遭,随口道:“奇怪,这样热闹的日子,竟没见到天君的身影?”
怎料,她无意一问,却引得怡香眉宇间漫出浓浓愁思,自念瑶出事,他便再没来过桃林。在他心里,只怕从未有过我的位置……
怡香怔愣片刻,方才缓缓说道:“天君日夜于天河操练兵马,我也许久未曾见他了。今日果儿大喜,他竟也顾不得来,想是兵马为重吧!”
雪果儿闻言,心下顿时一惊,天君日夜操练兵马?莫非天界又有战事?难道又与魔界有关……
便在这时,耳畔却又听得几个小仙轻声议论着,似乎与她有关。
“这新晋的花主,听说来头可不小。”
“早就听闻帝君思慕于她,原本还不信。今日这封赏却着实令人不得不信了。”
“啧啧啧!我可听说了,她不仅是忘忧上神的高徒,还与魔尊是旧识……”
“那魔尊可不是好惹的主,若知帝君对她有意,只怕又要再掀战事。”
“怕什么?天君日夜操练兵马,又有忘忧上神坐镇,那魔尊再厉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
这些言语入得雪果儿耳中时,她眸色渐渐晦暗,怡香自有心事,却未察觉,只与她又说笑了几句,便自忙去了。
雪果儿怀揣着不安与焦虑,来到墨离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道:“师父,莫要贪杯。”
她呼吸间漫出的淡淡莲香,让墨离心间一颤,手中酒盅缓缓放下,眼中情意流转,几乎失控。
这时,对面坐着的昊天,却突然牵过她的手:“雪儿,快坐。”
雪果儿想要挣脱,他却牵得更紧,只得嗔道:“帝君可是醉了?”
昊天定眸看她,眼中深情流露,柔声笑道:“雪儿莫恼!孤今日高兴,便与你师父多饮了几盅。”
此间墨离神色忽冷,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骨节微微泛白,水轩阁内顿时漫过一阵冷风,众仙皆惊出一身冷汗,气氛陡然直下,莫名安静。
少顷,墨离起身,沉声道:“帝君醉了。”
雪果儿察觉到师父异样,暗暗凝力挣脱了昊天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吩咐一旁的仙侍:“还不快扶帝君回东平阁歇息。”
怎料,那仙侍尚未近得昊天之身,便被他拂袖甩开了去,而后只听昊天道:“都退下!孤有话与雪儿说。”
说着,转身面向众仙,眉宇舒展,朗声道:“今日便请众卿做个见证,孤要娶雪果儿为后!”
此言一出,众仙哗然。
雪果儿一脸惊愕,只觉得心口窒闷,呼吸困难,勉力维持身形不乱,慌乱之中只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墨离。
墨离眉宇微蹙,眸色沉沉,冰冷的声音响起时,雪果儿却觉心安。
“墨离斗胆,请帝君收回成命!”
墨离之言,令众仙惊醒,竟纷纷效仿着他,上前劝说昊天,打消立雪果儿为后之念。
其中,更以无极仙君为首,反对昊天此举。
“臣等斗胆,请帝君三思!冰玉花主虽然天资聪颖,却毕竟只是新晋之仙,恐难当帝后之尊!”
却也有诸如月仙,药君等站在昊天立场,直言这冰玉花主出自忘忧上神门下,乃六界最尊贵之仙,无人能比她更有资格胜任帝后之位。
是以,众仙各持己见,围绕着天帝究竟该不该娶雪果儿为后,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却将天帝与忘忧上神,并着雪果儿都晾在一旁,仿佛他们倒成了局外人一般。
原本墨离之言,昊天已觉恼火,如今更引来众仙争论,他早已面色铁青,终究怒喝了一声:“好了!此乃孤之家事,不过是知会大家一声,并非让众卿在此议论操心!”
天颜震怒,非同小可,水轩阁内气氛再度跌至冰点。
众仙皆颌首禁言,再不敢多说一句。
昊天怒气稍减,却见雪果儿面色苍白,这才想起关于这桩婚事,始终不曾问过她的意见,如今却当众提及,令她受辱,实在不该。
昊天正懊恼自己所为时,墨离已牵着雪果儿上前:“帝君恕罪!臣等先行告退!”
墨离眉宇紧蹙,眸色如冰,欲带雪果儿离去之举,只令昊天更加懊悔适才所为,遂摆了摆手,吩咐身侧近侍:“你且引上神与花主往冰玉宫住下,服侍周全,不得有误!”
雪果儿心绪烦乱,只想速速离开此处,轻轻拽了拽墨离衣袖,墨离眸色一沉,师徒二人转瞬已在数里之外的浮云间。
水轩阁内,墨离师徒一走,众仙再次陷入热议,昊天却未再动怒,只是略显不耐之色:“孤意已决,众卿莫要再议了!无极,你且给孤挑一个良辰吉日。”
无极仙君心里自是不甚乐意,他原是受了花神念瑶诸多恩泽,自以为帝后之位非念瑶莫属,不曾想念瑶却被执念所逼,走了绝路。
此间听昊天吩咐,只得宽袖一挥,掐指细算,半晌方道:“回禀帝君,下月十五便是大吉之日,宜嫁娶,万事兴。”
众仙听罢,终是俯身长拜:“臣等恭贺帝君!”
自此,天帝将于下月十五迎娶新晋花主雪果儿一事,不消半日便已传遍天界。
竟连天河之滨与北冥魔界,都不曾落下。
孤风月听说此事时,只是仰天长笑,丢下操练之事,急速往水韵幻境去了。
北冥魔界的寒云收到消息时,正于百万军中训示麾下兵将,若非蓝楚及时显出真身将他接住,他早已从云端跌落,几乎动摇军心。
这件事得以迅速传遍六界,那些能说会道的神仙们自然居功至伟,便是昆仑山谷的莫言花与幽碧灵芝草都已得知她们的好姐妹竟要贵为帝后了,但这消息却偏生落了一处。
唯独漏掉的一处,便是冰玉宫。却不知是天帝有意相瞒,还是这山谷着实过于偏僻了些。
清风拂面,浮云流转。
雪果儿悬在半空的心微微一松,靠在墨离身侧,长长叹了口气。
“可算出来了。”
这时,却听身后传来几声急呼:“上神慢些走,慢些走!花主的冰玉宫在西南方向!”
出了水轩阁,腾云往西南方向,约莫一个时辰,便可见到一处僻静的山谷,谷中仙草奇花遍布,仙灵之气弥漫。
山谷中央有一处修得颇为考究的宫殿,门框上几个镶金篆书正是——“冰玉宫”。
冰玉宫的大小,约莫与东平阁一般。
宫内装饰摆设,处处透着清幽雅致。
莲池中盛放的雪莲花,随风漫出淡淡莲香,沁人心脾。
墨离牵着雪果儿的手,始终不曾松开,瞧得这一池的雪莲,心下一怔。昊天这般用心良苦,似是非她不娶。终究是我这性子害了他二人,若早些与昊天言明,令他死心,也不至今日在众仙面前,让果儿难堪……
墨离兀自出神,雪果儿却突然凝眸看他,轻声问道:“师父,今日帝君所说之事,师父可是早已知晓?”
墨离蓦地回神,神情闪烁,语调略显暗哑:“果儿为何会这样想?”
他不答反问,雪果儿愈加肯定心中猜测,只定定地望着他,道:“以师父之见,帝君欲娶果儿为后,果儿该如何应对?”
雪果儿只盼着墨离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也能令她心安。
只偏偏墨离心中亦是痛苦纠结,一边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一边却是情根深种的徒儿。
墨离迟疑未语时,雪果儿的心底却涌出一股寒意,这寒意越来越浓,正在一点点吞噬着她的心。
须臾,雪果儿眼底终究闪过一抹不耐,语调带着从未有过的失望:“或许,果儿该听天由命。”
“果儿大了,终究都要嫁作人妇。帝君待你极好……”墨离终于开口,可说出的话,却让雪果儿更加心寒。
“够了!果儿愚钝,不懂师父之意。”
她拜入忘忧门下近十载,从不曾忤逆师父之意,如今却是一声厉喝,打断了他。
此刻她只任由泪水染湿衣襟,依旧凝眸望着墨离,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果儿内心)他心中分明有我,为了渡我成仙,不惜耗费神力,代我历劫,如今却是怎么了?难道怕了天帝吗?
雪果儿轻闭双眸,只觉得眼前这人已不是她思慕多年的男子。
他只是他,忘忧上神,墨离。
墨离沉默,剑眉紧蹙,眸色渐冷。我这是怎么了?明明放不下她,舍不下她,怎会……
见她落泪,他心如刀绞,想要伸手去抱抱她,终究作罢。哎!师徒相恋,原就有悖伦常。如今她既得仙身,又司花主之职,我若再与她纠缠不清,终究是要害她一世。
雪果儿蓦然睁眼,却见他目光清冷,毫无怜惜之色,强忍心痛,跪在他的脚边,哀求道:“师父,果儿想回忘忧,求师父恩准。”
墨离并不看她,语声沉沉:“胡闹!你既已受封,司花主之职,就当恪敬职守,怎能擅自离开天界?”
雪果儿的心却随他之言,沉入万丈冰渊:“果儿斗胆,敢问师父可是早知帝君欲娶果儿为后?”
墨离闻言,神色一怔,正欲否认,却听她又道:“修仙之事素来讲究机缘,师父却逆天而行,代果儿受劫,可是受了帝君之命?”
墨离脸色铁青,却不知如何回答:“你这……”
雪果儿却因此,愈发觉得他是有意为之,只冷声又道:“莫非真如果儿所言?师父费尽心机渡果儿成仙,只是为了让果儿能名正言顺,以仙之名嫁与帝君……”
墨离再也听不下去,终究厉声打断了她:“果儿,莫要胡乱猜测!”
雪果儿却攀住他的袍角,声音哽咽:“师父心里如今可还有果儿的位置?”
为能与他相守,她甘愿抛下往日的一切,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
这或许老天对她的惩罚,对她当日抛下云哥哥的惩罚。
墨离被她逼得毫无退路,终是道出心中不堪:“你我师徒相恋,本就不该。帝君待你之心,却分毫不输为师。如今当众提亲,如何还能有回转的余地?”
雪果儿却蓦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几乎跌倒,墨离欲伸手扶她,她却后退两步,声声如泣:“师父说的,果儿明白。可果儿心里除了师父,再容不下他人。师父若执意要果儿嫁他为后,果儿宁愿自断仙根,永离仙道!”
她说话间,指尖已然轻触灵脉,苍白的脸孔上泛着森森寒意,令墨离心头一痛,立时凝气缚住了她的双手,呵斥道:“果儿怎么这般不知轻重?仙根何其难得,一旦斩断,再无仙缘,岂是儿戏?”
面对墨离的指责,雪果儿却是嗤笑:“上神训示的是!果儿不知轻重,不辨是非。明知上神无情无欲,心中只有苍生万物,却执念不减,情根深种,妄想有朝一日能得上神垂怜。”
她蓦然改口,不再唤他师父,“上神如今若还念着往昔半分情意,便莫再以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上神若当真那般在意师徒之名,当日在长生殿前,就该任由念瑶取了我的妖灵!我妖灵离体,自不能活,便不会惹上神妄动情劫,更不会白白耗费了上神的神力,去替我受劫。”
雪果儿心似寒冰,话语间夹着化不开的悲伤与无奈,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
“果儿!不可动执念!当心伤了身子!”墨离见她气息渐乱,忙解开她双手禁制,欲去牵她的手,却被她拂袖挡回。
“执念?哈哈!”雪果儿猝然一声冷笑,提气跃上云端,回眸冷眼望着墨离:“我欲与上神相好,原来竟是执念……”
墨离见她眉间雪莲印记,微微泛红,眼中漾起淡淡地恨意,只忧心她一念之差便要堕仙成魔,忙拂袖将她带入怀中,紧紧拥住,在她耳际柔声低语:“果儿,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