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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桃浅站在城门之下,仰头张望,城楼上的魏卿迟一身青衣,发丝在风中飞舞着,背身那般单薄瘦弱。穆桃浅不明白他在等什么,只是这些天里他太过焦灼,夜里时常醒来,便会呆坐在窗前不言不语,直到薄日渐上。
穆桃浅登上女墙,城墙上的风很大,此刻已值深秋,她看着魏卿迟被风鼓起的衣袖,自己却不由打了个寒颤。穆桃浅把那件斗篷披在魏卿迟的身上,魏卿迟这才发觉来人。
“天这么冷了,老爷出来也不多带一件衣衫。”
魏卿迟笑笑,把斗篷系好,“出来时候急,忘了。”
穆桃浅把食盒往他面前推了推,“吃点儿东西吧,一整日了,再不用膳,肚子又要疼了。”
魏卿迟摇摇头,“吃不下。”
穆桃浅也不再劝,她本来嘴就笨,不会开导人,魏卿迟又执拗,她只把食盒放在地上。穆桃浅望着远处高低错落的山峦密林,这个时节的燕城要比卢城冷许多,但都比不上人心惶惶。燕城和卢城是小地方,若是没有召唤,守城的知府是不能随意进京的,尤其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到底谁会成为大明的圣上,每个人心里自有一番答案。京师的消息传到燕城,还要过上许多时日,即便如今大明早已易主,远离紫禁城的人们依然需要等待髹。
不管谁做君主,穆桃浅心里都是畅快的。天启帝薨了,压在她身上的谕令便不见了。再也没有人敢拿谕令来威胁她,到底魏忠贤有没有通敌,穆桃浅都不关心,她只要能护魏卿迟周全,就算是圆满。
默默无语的魏卿迟倏地把身子往城墙外探了探,随即转过头对穆桃浅,“来了!”
穆桃浅也站起来扒在城墙上看,只见远处马蹄之上,红尘滚滚。看那架势,好似京师来的。魏卿迟小跑着下了楼,马上之人一路狂奔,一路疾呼。
穆桃浅仔细地听着,却见魏卿迟哈哈大笑起来,“阿桃你可听到了?”
穆桃浅当然听到了,大明信王朱由检登基做了皇帝,昭告世人新君登基大赦天下。她有些吃惊,真是没想到,温文尔雅的信王,前些时日还在府上喝她和魏卿迟的喜酒,今日黄袍加身,天地便换了模样。
穆桃浅沉思间,冰凉的指尖便觉一阵温热,原来是魏卿迟握住了她的手,魏卿迟眸光熠熠,他唇角扯着笑着对穆桃浅说,“我们的机会来了。”
原来,魏卿迟不过是在等朱由检登基的消息。等了这么多日,总算没有失望。穆桃浅的眼前晃过信王的模样,虽说她也未曾见过天启帝的真容,但信王那般有才学有气度的人做了君王,大明才有希望。
魏卿迟一路拉着穆桃浅往宅子里走,让宅子里的厨子做了一两个下酒菜,还要了一壶清酒,只和穆桃浅两个人坐在窗边的小桌前。魏卿迟为穆桃浅斟满,却自斟自饮起来,穆桃浅知他高兴,便也没有过多阻拦。这酒喝得时间有点儿长,从晌午一直喝到了晚上,魏卿迟并没有多喝,时不时唱着小曲,要不就和穆桃浅回忆小时候的事。说得高兴时,手舞足蹈,连穆桃浅也有了三分醉意。她推开窗,窗外挂着一轮月,皎洁明亮。轻风涌进来,才把她吹得清醒些了。
她站起身子活动活动筋骨,却见月色之中,晃过一个影子。穆桃浅心上一惊,从窗子翻了出去,窸窣之声从耳边掠过,穆桃浅一伸手,便拦下了来人。
“阿桃,休得无礼。”
穆桃浅松开了那人,那人纵身从窗子跃进屋里。穆桃浅也从窗子跳了进去,却见穿着夜行服的人递给魏卿迟一封密报。魏卿迟撕开密封,把空无一字的纸移至火烛之上。看了一遍便递给了穆桃浅。穆桃浅看着上面的字迹,不过四个字,却是朱由检亲笔:速速回京。
穆桃浅再一抬头,穿着夜行服的送信人已消失不见,武功之高想必是紫禁城里的近身侍卫。穆桃浅把信接近烛火,火苗腾地一下便舔舐着单薄的纸,只一会儿工夫便变成了灰迹。
“阿桃,我倦了,早些歇息吧。”
魏卿迟打了个哈欠,便倒在了床上。穆桃浅命下人把残羹冷炙收拾下去,便吹灭了烛火。魏卿迟在床上一动不动,穆桃浅知他并未睡着。
“其实,老爷不必给我看这些。我知道的越少,对老爷越好。”
魏卿迟并不回答,沉重的鼻息声中,怕是真的睡去了。穆桃浅伸手为魏卿迟盖上锦衾,可手却被魏卿迟拽住,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一用力,把穆桃浅拽入怀中。
“陪我待一会儿可好。”
穆桃浅原本想要起身,此刻却顺从了魏卿迟。她也有些醉了,魏卿迟的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闻着他的酒气,穆桃浅也睡眼惺忪。
“阿桃。”
穆桃浅模模糊糊之中,听到魏卿迟在唤她的名字,她回道,“老爷怎么了?”
“我在你面前早已交了全底,你知道这些事又算得了什么?”
穆桃浅心头一颤,眼底便泛着少许酸涩,“你为何这般信任我,连我都不曾如此相信自己。”
魏卿迟清浅一笑,笑声太过轻柔,只轻轻的浮在穆桃浅的耳边,“你若想要害我,我也认了。本来……本来我就欠你的,不管以何种方式来还,我都心甘情愿。”
穆桃浅没有再回答,她紧紧地攥着拳头。已有泪水从眼底涌出,她狠狠的咬着唇,才把眼泪憋了回去。
“阿桃,你睡了?”
魏卿迟想要得到回应,可是漫漫长夜里,穆桃浅睡得安稳。他又往紧抱了抱穆桃浅,把头枕在了穆桃浅的背上,他们的发缠绕在一起,魏卿迟却太过清醒,许是喝了太多,竟然没有睡意了。有时候,连他也觉得自己没出息,即便心底藏着惊涛骇浪,但每个孤独的深夜里,都会彷徨惊恐,也只有挨着穆桃浅,惊悸的心才慢慢平稳。可年幼时的他,也曾独自一人背着弓箭上山猎兔,夜宿荒滩。
真的是喝得太多,第二日穆桃浅是被魏卿迟叫醒的。她从床上坐起,才发觉自己与魏卿迟竟同床共枕整整一夜,想到此。穆桃浅的脸颊倏地便红了,说好了不再与他靠的那么近,到头来却打了自己的脸。
魏卿迟早就洗漱了,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衫,手里举着弓箭,有些许兴奋地说道,“阿桃,快起来啊,我们快去打猎吧。”他见穆桃浅一副迟疑的模样,便又说,“我昨个想起小时候的事儿,每到秋季,杨氏一族不论男女,都会去狩猎,秋高气爽,满眼金黄,好不快活。你也憋了很久吧?正好燕城的将领们今儿早上来宅子邀我去围猎,咱们何不一起去?”
穆桃浅揉了揉略痛的头,才发觉魏卿迟身上还背着箭筒。听魏卿迟这么一说,穆桃浅也来了兴致,她许久都未活动筋骨,和魏卿迟禁锢在燕城里,除了生祠也没别的去处,虽说燕城的官夫人时常聚在一起赏花吟诗唠家常,但穆桃浅本不是那种性子,应酬的多了,便会厌烦,到后来只要官夫人要来,她便只得称病了。
穆桃浅也速速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衣衫,竖起青丝,清爽宜人。她一脚跨上高头大马,清风中,英姿飒爽,甚是好看。她伸出手去接阿照手中的弓,可阿照只呆呆地看着她不说话。穆桃浅用马鞭轻轻打了阿照一下,阿照吃痛才回过神。
“想什么呢?”
阿照有些许羞涩地把弓递了过去,说道,“小姐这样子真漂亮,比那个闾邱府上的母夜叉还要明艳动人。”
穆桃浅皱眉,有些不悦地说道,“好端端的又提她做什么?”
“喂,小乞丐,今儿你也一起去,带你见见世面,省得往后出去丢我们魏府的人。”魏卿迟驱马走了过来,虚眸望着阿照,漫不经心地说道。
阿照听闻,却一脸的惊喜,“我……我真的可以一起去?”
穆桃浅轻笑着回应道,“既然老爷发话了,你就快点儿跟上。”
阿照兴高采烈地蹦跶了几下,便去寻马了。
穆桃浅瞧了瞧高上的日头,却问魏卿迟,“老爷往常和阿照可是话不投机,今日怎么看他顺眼了?”
魏卿迟哼了一声,“现在看他依然不顺眼,不过是阿桃的下人,你喜欢,我就不能太过憎恶,爱屋及乌罢了。”
穆桃浅知道,魏卿迟在将就,可从前的魏老爷,不论对人还是对事,他都不会将就。穆桃浅晃神间,魏卿迟已策马远去,穆桃浅也挥起叱马赶忙跟的紧了些。
他们一行来到城门之时,城门口早已聚集了不少达官显贵,放眼望去,只有穆桃浅一个女眷,那些贵夫人,不是怕弄刀弄剑,就是怕歹毒的日头晒伤了脸,都躲在深闺中不愿出来。见如此打扮的穆桃浅,不少人也嘘唏不语,直呼她若是上了战场,定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
穆桃浅只是微笑着不作回应,不过是换了身装束,却因为魏卿迟的缘故,她变成了巾帼英雄,这官场上的溜须拍马,穆桃浅见得多,也不似先前那般觉得无所适从了。
大队的人马出行,浩浩荡荡的。这个时节,山林里多的是野鸡和鹿,还有各种飞禽,若是运气好,还能打到老虎。
“之前为爹爹修缮生祠,各位辛苦了。今儿个我魏卿迟做东,我手上还有三枚打造金尊时留下的金莲花,咱们今日以个头论输赢,若是哪一位的猎物个头最大,就会得到这三朵金莲花。”
魏卿迟话毕,便有下人呈上一个木匣子,下人打开木匣子,瞬间金光闪闪,一片惊呼。连穆桃浅也觉得颇为珍贵。金莲花本没有什么稀奇的,稀奇的在于金莲花的个头有三个拳头那么大,作为犒赏,很是丰厚。
一声令下,众人呼啸地朝密林深处而去。只剩下了魏卿迟、穆桃浅和阿照三人。
“小姐,我也想要金莲花!”
魏卿迟不屑地笑了笑,“那是自然,有了金莲花,你就不用当奴才了,不仅可以买下一处院子,还能讨个媳妇。只可惜,你哪里会射箭?怕是连我都不如。”
“不会我可以学,哪有生来就会的?!”
穆桃浅见阿照撇了撇嘴,知道魏卿迟的话不中听。她赶忙对阿照说,“快去玩吧,若是得了金莲花,记得分我一半。”
阿照握了握拳头,“小姐也不信我,那两个时辰之后见。”阿照策马也混入到密林之中。
今日阳光尚好,魏卿迟和穆桃浅在林间穿梭,暖阳从树缝间射下,照在两人的身上。他们并不急着去围猎,只骑着马在林间散步。密林之间澄黄一片,树上是叽叽喳喳的鸟鸣。
魏卿迟从背后抽出一支箭,弯起弓,对准树上的鸟,片刻之后便放下了弓,不过摆了摆样子,弦在他细白的手上留下深深的勒痕。箭重新放回箭筒,穆桃浅只见他低头间眼眸中的落寞。
“老爷身体不好,不要勉强自己。”
魏卿迟回转头,默然一笑,说道,“若是放在以前,大雕也射下来了。”
“如今不杀生也好,为后世子孙积福。”
“阿桃这张嘴,竟然也会安慰人。”
穆桃浅知他心中苦闷,话语中多半是轻柔的,“等老爷身体再好些,可以和我一起练练功,武功造诣在其次,强身健体是正经事。”
魏卿迟伸了个懒腰,握紧了缰绳,“不说这些无趣的事,咱们去瞧瞧他们。”
几声鞭响,魏卿迟驾马飞驰而去,穆桃浅紧紧跟在后面,望着那个挥着马鞭的背身,穆桃浅心下惘然。何时,他才能放下心头的一切,真正痛痛快快地策马疾驰一番,在无人知晓的林间,或是在广袤无边的草原。
金莲花的诱惑实在太大,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一个个势在必得,有手快的已然在马背上驮着一两只野鸭。可最热闹的要数一同围猎了,他们追着林间的一只野鹿,不时放出箭。那野鹿受了惊吓,四躲闪着,在林间穿梭。可能鹿已被吓得没了方向,竟从魏卿迟的身边掠过。魏卿迟自是一番摩拳擦掌,“咱也试试手气,猎不到就活捉!”
魏卿迟话罢便追了出去,穆桃浅摇摇头,他就是爱玩的性子,就算是个花拳绣腿,也不愿独自一人观战。穆桃浅望着渐渐远去的魏卿迟,策马方前行了几步,却看到魏卿迟好似芦苇般在马上晃了几晃,随即坠下了马。
“老爷!”
穆桃浅叫出了声,糟糕,这是怎么回事?魏卿迟打了几个滚,受惊的马来回的踢着身下的魏卿迟。穆桃浅慌乱中只得抽出箭,箭在弦上,飞快地驶向马腿,马嘶鸣几声之后,终于跪倒在地。
她从马上下来,飞奔过去。周身的人们也是一脸惊慌,都弃了狩猎,前来查看。穆桃浅拨开人群来到魏卿迟身侧。魏卿迟脸色惨白,额上渗出豆大的汗水。他腿上中了箭,躺在草地上动弹不得。
“痛……痛死了!”
穆桃浅把魏卿迟抱在怀里,她敲了一眼腿上的箭,越发的愤然,穆桃浅看了看人群,忽的怒喊道,“阿照!”
“小姐……我在呢。”阿照抱着弓箭,一脸的惊恐。
所有围猎之人所用的箭都是独一无二的,每支箭上都有标记,这也是围猎的规矩,用以辨识猎物到底是谁的。穆桃浅一眼便瞧出那箭是阿照箭筒里的,自己人伤了自己人,她除了气愤和无奈,已别无旁的情感。
她狠狠地瞪了阿照一眼,“还不快去叫大夫。”
阿照这才回过神,急匆匆地跑开了。
这只箭射穿了魏卿迟的腿,可魏卿迟除了痛苦的呻、吟,却什么都做不了。众人抬着魏卿迟上了马车,他原本惨白的脸颊愈发如纸般难看。
穆桃浅不用旁人,自己驾着马车往营地赶,若是等大夫来,怕是耽误事,不妨她快些再快些。马车一路颠簸,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到了营地。穆桃浅进了车里,要扶魏卿迟下马,可魏卿迟却不肯。
“老爷别使性子,大夫在里面,就算疼,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
魏卿迟还是一把推开了穆桃浅,却努力抿起唇说道,“再等等。”
穆桃浅却急了,“这箭上有毒汁,若是延误了时机,腿上留下遗症可如何是好?若是留下遗症,老爷可就再无潇洒的模样。”
“不潇洒又何妨?只要……只要能回京师就好。”
穆桃浅一怔,却恍然大悟,他竟然安的是这个心思,怪不得,魏卿迟如此反常。穆桃浅咬着牙说了句“胡闹”,还是把他背下了马车。
营地的下人见状,忙上前搀扶,想要从穆桃浅背上接过魏卿迟。但穆桃浅并不撒手。魏卿迟的双臂微弱的缠在她的脖颈上,他急促而又凉冷的鼻息在穆桃浅耳边时深时浅的呼出。
“阿桃,看你对我这般着急,我……忽然觉得……这一箭挨得值得。”
穆桃浅可不愿与他絮叨,她嗔骂道,“你闭上嘴,再说话便把你扔下去。”
魏卿迟听闻,却又搂的紧了些,“我才……不相信你舍得。”
穆桃浅守在魏卿迟的身侧,几个大夫齐心协力,才把留在腿中的箭取了出来,魏卿迟痛到昏厥,待包扎好伤口,也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累了睡着了,总之闭着眼睛十分安静。
穆桃浅给他盖好被子便退了门外。
“老爷的腿伤可有大碍?”
穆桃浅询问着几个大夫,大夫毕恭毕敬地回答着,“夫人,这箭虽然已拔出,但箭头上淬了毒,恐怕这毒未清干净。咱这儿是小地方,京师的大夫擅长清毒,您不如北上寻医。”
穆桃浅心上一沉,给了大夫几锭银子便打发了。她深吸一口气,眸光中便瞥到了躲在门外的阿照。穆桃浅的怒火腾地又被点燃,她走上前便踢了阿照一脚,阿照向后退了几步才站稳,可他揉着痛处不肯掉眼泪。
“阿照啊阿照,你怎这般莽撞?!”
阿照的眼眶也红了,“林子这么大,我看到那只野鹿从身边掠过,满脑子都是三朵金莲花,便想把那只鹿拿下。可……可手里的箭不听使唤,就这样伤了人。小姐……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
穆桃浅心下烦闷,阿照的泪珠子还是掉了下来,他边哭边说,“我知道小姐放不下姓魏的,我来了这么一出,估计连死……也不远了。我还……还没吃够糖饼,还没娶过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