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已久的安西都护府大门终于敞开,恭迎太平公主的大驾。
太平和薛绍都是一身的朝服,带着从两百骑中精心挑选的三十位少年,一路从驿馆策马来到安西都护府前。她在繁华的街道上勒定了马,目光逐一扫过朱门上的铜环,眼中微微透出了一点笑意。
这位安西都护,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一些。
她翻身下马,在薛绍和三十位银甲少年的护持下,缓步走向安西都护府。安西都护领着一众僚属,恭候在府门旁边,对太平比了个请的手势。太平双手拢在袖中,面上微带了一点笑意,道:“有劳都护在此相候,太平不胜惶恐。”
安西都护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要张口驳斥,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太平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又向薛绍微微点了一下头,与他一同进府。两排军容整肃的卫兵整齐地分列在两旁,等太平进府之后,便齐齐说了一声恭迎太平公主。
这些都是经历过战场搏杀的军士,只一开口,便带着凛然的杀意。
——真是个不错的下马威。
太平转头望着安西都护,缓声说道:“大唐律例,铠甲在身者,可免君臣大礼。”
她目光逐一扫过那些军士,长袖一拂,走过那条长长的过道,直到安西都护府的正堂里。这一路她走得很是从容,面上没有半分惧色,似乎身旁站着的并非两排刀枪森然的将士,而是在风雪中巍然屹立的苍松。
安西都护跟了她一路,先前那股不屑和傲然的神情渐渐淡去,换上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位太平公主,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太平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等安西都护带着一众僚属进来,便出声问道:“不知都护命人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安西都护从袖中取出一摞公文,声音有些沉闷:“敢问公主,这些公文是从何处得来?”
“噢,你说那些。”太平浑然不在意地说道,“我从长安一路西行,途中经过了不少州府,听有些州府上的刺史说,想要和西域互通有无,却苦于没有门路,我便顺路做了这个信使。”
安西都护虎着一张脸说道:“只是这样?”
太平含笑答道:“只是这样。”
安西都护面色缓和了些,又将那摞公文收了回去,问她:“臣听闻公主来到西域,是为了一偿心中夙愿,饱览大漠风光。又听闻公主此行的目的,是千里之外的碎叶城。可有此事?”
太平微微颔首:“确是如此。”
安西都护又问道:“不知公主预备何时回转长安?”
太平思忖片刻,答道:“等战事结束之后,便回转长安。”
安西都护目光微闪,缓声说道:“我大唐在西域设了十六都督州府,以各属国汗王为都督,皆归安西都护府统属。既然公主预备在西域停留数月,不妨见一见这几位都督,以示我上国公主威仪。”
太平微皱了一下眉头,不置可否。
安西都护继续说道:“既然公主想要饱览大漠风光,臣可命人替公主筹备车马,在龟兹、于阗、焉耆诸镇巡游数日,一则观我西域风情,二则扬我大唐天威,公主意下如何?”
太平又拧了一下眉,凤目微阖,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安西都护又问道:“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长久的静寂之后,太平才轻声问道:“扬我大唐威仪?你真是这么想的?”
她站起身来,望着安西都护,一双凤眼渐渐沉淀出幽暗的深意:“我在敦煌时,便已听说裴公亲率二十万大军到了龟兹,预备初春设伏,给十姓突厥阿史那车薄啜部以致命一击。这些日子龟兹虽然繁华热闹,却暗藏着汹涌的杀机。”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大张旗鼓地在西域摆仪仗、见诸王,还要乘车辇出游,要么是自寻死路,要么就是做靶子引人过来打。”
“自然,你安西都护不会让我在西域遇险,否则你自己也难辞其咎。”
“所以……”
她望着安西都护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你要用我做饵。”
“我是大唐的公主,又素来为天后宠爱。若是将我擒到突厥军中,至少可以让裴行俭投鼠忌器,又或者可以将我送到长安城,同我阿耶阿娘换一个被擒的突厥汗王回去。”
“所以一旦我在西域出现,又如此招摇,定会引起突厥人的注意,然后设法将我擒到突厥王帐中去。若是幸运一些,还可以利用我将突厥大军给引过来。届时裴将军以逸待劳,定能给突厥人一次出其不意的迎头痛击。”
“王都护,您是裴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副将,事事为裴将军考虑,自然也无可厚非……”
她轻笑一声,悠然言道:“只是,莫要将我当成三岁孩子来哄骗。”
太平一番话说完,又重新坐回到主位上,望着安西都护笑。
安西都护僵立在堂下,手心渐渐冒出了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太平公主可能会不简单,却没想到她会这样细致入微,不但察觉到了他的意图,还一点一点地剖析清楚,而且居然分毫不差。
不错,他确实是想用太平公主做饵,将突厥大军引到龟兹。
月前裴行俭来到西域时,就已经担忧地对他说过,经历几场败仗之后,突厥人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好骗了,这回恐怕伏击不易,必须要真刀真枪地来几场血战才行。
但是谁舍得用数万大唐儿郎们的性命,去填充突厥人永无止境的欲壑。
方才他见太平公主年纪幼小,又丝毫不惧刀枪箭戟,便生起了这个用公主做饵、将突厥大军引到龟兹的念头。他以为但凡公主,必定都是性格跋扈任性,喜欢张扬,听见诸王朝拜和乘车游玩,就会欣喜无限地答应下来,但哪里想到……
哪里想到,太平公主竟然如此心思缜密,而且思虑深远,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意图。
这哪里是传言中飞扬跋扈、任性妄为的太平公主,哪里是一个刚刚及笄的十五岁少女?
恐怕就连昔年狡狯如狐的吐蕃大相禄东赞,也很难从公主手中讨到半分好处!
安西都护脸色变了几变,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颓然说道:“公主所言不差。”
他抬头望着太平,又对她说道:“但您是大唐的公主。”
太平低低笑出声来:“是啊,我是大唐的公主。”
她站起身来,走到安西都护身旁,对他说道:“我可以按照你的意思,以身做饵,将突厥人引到龟兹。但是王都护,我希望下回你能光明正大地算计我,而不是用这种小孩子都能识破的手段。”
她转头看着安西都护,眼中隐然带着几分笑意,神情也不似作伪。
安西都护又是一僵,深深低下头去,向太平抱拳说道:“多谢公主。”
他沉默了很久,又望着太平,对她说道:“您与您的母亲完全不一样,从上到下,从内到里,完完全全地,都不一样。”
这番话说得莫名其妙,却又饱含深意,颇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平悠然一笑,指着自己的眼角说道:“都护错了。”
她一字一字地说出口来:“我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像阿娘,而最像阿娘的,就是这双眼睛。从小到大,几乎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这么对我说过。”
安西都护皱眉望去,却只看见太平公主一双凤眼莹莹润润,隐然透着几分上位者的睿智和威严。
他心中一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愕然,又有些不可思议。最后他望着太平,沉声对她说道:“您是大唐的公主。”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我自然是大唐的公主。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又或是将来,我断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也断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
安西都护微微沉下目光,表情却不再僵硬,又向太平抱拳说道:“臣告退。”
安西都护离开后,薛绍才慢慢走上前来,低声问道:“公主为何要以身涉险?”
他握着太平的肩膀,言辞中微微有些责备:“既然知道西域凶险,为什么还要以身做饵?公主可知道,突厥人素来蛮横,若是被掠入帐中,少不得要……要经受几番折辱。”
她一个年幼且体弱的公主,若是真的被掠入突厥王帐,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太平先是一怔,然后转头看着薛绍,浅浅笑了开来:“你是在担心我么?”
薛绍手下用了几分力,目光微沉:“臣是公主的夫婿,自然要护得公主周全。”
太平踮起脚,在薛绍耳旁轻声说道:“我们先回驿馆。”
薛绍不知道她心中又冒出了什么鬼点子,但安西都护府守备森严,四下都是耳目,确实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便点点头,说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