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太平有了片刻的愣怔,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眼前的男子长眉入鬓,身姿挺拔修长,又用那种温和且淡然的目光望着她,低声唤她公主,又确是薛绍无疑。她阖上房门,一步步走到薛绍跟前,抬手蒙上了他的眼睛,感觉到他的睫毛在自己手心里微微颤动,才隐然叹息道:“竟然是真的。”
薛绍闷闷地笑出声来,在她手心里含混不清地说道:“公主莫非以为,臣是假冒的不成?”
他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挪开,直直望着她的眼睛,又含笑说道:“臣此番前来,确是事出仓促,事先也不曾对公主言说,还望公主恕罪。”
太平摇头叹息道:“你又何罪之有。”
她凝望了薛绍片刻,忽然记起一件事情来,又有些讶异地问他:“我日前才收到了你的一封信,怎么才过去一天,你就来到了波斯湾?你该不会是,该不会是随那封信一起来的罢?”
薛绍闻言一怔:“那封信,直到日前,才送到了公主手中?”
他是在两个月以前,听说太平在尼尼微做了一些近乎神迹的事情,便着手写下了那封信,命人送去给他。那时他被一些事情缠住了手脚,就算想要亲自去见太平,也很是分.身乏术。
但等到送信人一路辛苦去到尼尼微,太平却已经跟着波斯王一起,去了波斯湾。
送信人无奈,只得一路追着太平公主而去,直到日前才堪堪追上,将信件交到了太平手中。
而薛绍这回日夜兼程,又不曾走错路,便同他那封信前脚后脚地到了。
两人将话说开之后,都感觉到有些啼笑皆非。
薛绍执着太平的手,引她到一处地毯上坐下,才温声说道:“臣匆忙前来,实是接到了天后的一封旨意。天后说,无论公主在外头游荡多久,在入冬之前,都要返回到长安。臣算了一下日子,此时距离入冬还剩三个多月的时间。若是即刻返程,路上便不会太赶。”
太平微微一怔。
眼下波斯的事情才刚刚起了个头,若是她立即返回长安,事态难免会失控。但阿娘的话又是不能不听的……她细细思虑片刻,道:“容我缓上几日,处置好波斯国的一些事务,再随你返程罢。”
薛绍闻言松了口气。只要她不坚持留在波斯就好。
两人又低声说了一些话,忽然听见外间有人笃笃地敲门。
太平心中感到有些不悦,却仍旧起身去开了门。然后她发现,门外竟是那两个侍奉她的波斯侍女。侍女们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房中的青衣男子,朝太平微微屈膝,用不甚熟练的长安话说道:“公主,王他,想要,见您。”
这两句话是她们刚刚才学会的,练习了好久,才勉强称得上是字正腔圆。
太平指着外间的夜色,皱眉说道:“现在已经将近午夜,你们的王却想要见我?”
侍女们面面相觑,全然听不懂公主在说些什么。
薛绍走上前来,俯身在太平耳旁说道:“公主还是去见一见罢。波斯王既然派了两个不通长安话的侍女过来,恐怕容不得公主置疑,也不愿意多加解释。”
太平犹豫片刻,才点点头,说了声好。
当下太平便随着那两位侍女,去了波斯王所居住的宫殿里。阿巴丹虽然不是王都,但在波斯国,几乎随处都可以见到漂亮的建筑和宫殿,就连阿巴丹城也不例外。她跟着侍女们走到宫殿中后,侍女们便齐齐退开了,还细心地关上了门。
波斯王高高坐在主位上,手中端着一杯葡萄酒,慢慢地摇晃着,让酒香在殿中肆意弥漫。在他的身前,跪着两个身着盛装的波斯少女,一左一右地替她捶着腿,神色恭敬。
太平缓步走上前去,出声询问道:“方才王派人过去找我,可是有要紧的事情?”
波斯王挥了挥手,让那两位少女退开,然后起身朝太平走去,直到她跟前五步才站定,然后手按胸口,微微欠了欠身:“公主。”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道:“可是有要紧的事情?”
波斯王直起身来,脸上已带了几分愉悦的笑意:“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公主这些日子留在波斯国,替波斯做了许多事情,小王心下感激,便想要送公主一些礼物。”
他说完这番话,便朝那两位波斯少女挥了挥手。波斯少女会意,便起身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她们便领来了十多位波斯少年。这些少年全都是身强体健,面部轮廓极深,有着波斯王一样的栗色卷发和深邃眼睛。他们在波斯王面前站定,齐齐用波斯语称了一声王。
波斯王目光逐一扫去,又满意地点点头,用充满威严的声音对他们说了一句话。
波斯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太平身前,单膝跪了下来,手按胸口,低声用波斯话说着些什么。太平防备地后退两步,又转头去看波斯王,神色间颇有几分不解。
波斯王正色道:“波斯自古出美人。若是公主有意,小王可挑拣几个送去,替您暖帐。”
波斯王会这样做,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他原本想将太平留在波斯国,让她做自己的儿媳,最好给波斯国留下一个神一样的后裔。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今天她的驸马居然来到了阿巴丹,还要将公主带回到长安去。他苦思冥想之后,便决定送公主一批波斯少年,先让她和她的驸马起嫌隙再说。
这些少年全都是照着王储泥涅师的样子挑的。无论公主拣了谁,又拣了多少个,等到相处习惯之后,都会对泥涅师生出几分天然的好感。等到那时,他便可以徐徐图之。
他将算盘打得很精细,也认为世上没有任何女人,能抗拒得了这些波斯少年的诱.惑。
太平讶异地后退了两步,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波斯王深夜唤她过来,竟然是为了给她送、送男人?
她平时行事确实张狂了一些,为人也不像寻常女子那样低眉顺眼,但她……她何时说过自己要蓄养面首?还是一水儿的十几个波斯少年!
太平又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皱眉问道:“你这是何意?”
波斯王朝太平微微鞠躬,神态甚是恭谨:“像您这样的女子,身边本该由许多男人服侍,才是常理。大唐规定但凡公主只能有一位驸马,实在是辱没了您的才能。”
他抬手一指,指着跟前那些波斯少年说道:“而他们,就是我送给您的礼物。”
太平定了定神,又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正色道:“这份礼物,我不收。”
她委实是没有想到,波斯王深夜唤她过来,竟然是为了给她送男人。
深夜,波斯王宫,十几位面容英俊、身体强健的波斯少年,还有她这个已婚的公主。就算他们什么也不曾做过,第二天也会传出许多难堪的风言风语。到时候莫说是她,连薛绍也会深受其累。
这数月以来,她费心替波斯王谋划,又替他取回了几个重要的城市,还将希腊火赠与了他,他就是这样回报她的?……慢着,波斯国风俗与大唐不同,这里的男男女女一向都很大胆开放,贵族女子养上十个八个情人,也算不上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波斯王该不会以为,她也会……
太平颇有些啼笑皆非,继而又正色道:“俾路斯王,我是大唐的公主。”
“有些事情,你可以做,旁人可以做,但我却是万万不能做到。我喜爱我的驸马,所以断然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这些少年我一个都不会收,你将他们送回家里去罢。今夜之事,我可以当成从未发生过,也请你当成从未发生过。从今往后,莫要再提。”
她一字字说得很是郑重,竟然人生不出半点拒绝的心思来。
波斯王没想到太平会拒绝他的好意,登时有些愣怔:“这……”
太平摇了摇头,又说道:“若是你当真想要谢我,就早日收回整个波斯,再向我父亲上表言谢罢。无论如何,我都是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来到了波斯,也是以大唐公主的身份,在帮助你。”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似乎是有意让波斯王听得清清楚楚。波斯王听着听着,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他身前那些波斯少年们不明就里,又没有听到波斯王的命令,便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在地毯上,等候公主的挑拣。但那位神情恬淡的公主,从始到终都不曾看过他们一眼。
最终,波斯王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单膝跪在太平身前,道:“等到波斯复国之日,小王定会亲自派人到长安,向您的父亲,大唐皇帝,上表称臣。”
他抬头望着太平公主,一字一字地说道:“以全盛的波斯国的名义,向长安,称臣。”
太平心中一松,终于放下了长久以来压在心头一块大石。她含笑对波斯王说道:“俾路斯王无需多礼。您的诚意,我和我的父亲都铭记在心。今日我在这里向您允诺,只要有大唐在,波斯国便再也不会承受覆亡的灾难。我会亲手帮助您恢复这个国度,也恢复萨珊波斯昔日的荣光。”
波斯王垂下头去,低声用波斯语说了两句什么。太平没有听懂,但身旁那些少年却全都听懂了。他们一个个愕然地转过头去,望着他们的王,脸上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渐渐地,他们也低下头去,和他们的王一起,用波斯语重复那句话。
——愿您永远庇佑波斯。
波斯王反复吟咏着这句话,足足有数十遍之久。约莫过了一刻钟之后,他才站起身来,屏退那些少年,叹息着说道:“公主行事,实在是令人佩服得很。”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又慢慢地说道:“眼下还有一件急事,想要告知公主。昨天那一场海战,实在是惊天动地地漂亮。今天波斯湾沿岸的几个城市,已经同时对我递交了降书,说是大食国将这些地方尽数奉还,请波斯不要再动用希腊火。”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如此甚好。”
波斯王面色有些发苦:“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拜占庭有一位高级将领,眼下正在波斯湾度假。”
太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谁?”
波斯王面色愈发愁苦:“就是四年前秘密发明了希腊火,又用希腊火打败了大食人的那个帝国。他们的一位高级将领听说了昨天的那场战争,便对我们说,波斯人窃取了拜占庭的秘密,罪不容恕。他将考虑上书皇帝陛下,对波斯国宣战。”
太平慢慢弯起了嘴角:“原来是大秦帝国。”
她细细思量片刻,又对波斯王说道:“你无须多虑,此事交由我来处置便是。那位将领眼下人在何处?我想要见一见他。”
波斯王愣道:“现在?”
太平微微颔首:“现在。”
拜占庭王国的那位高级将领,眼下正在阿巴丹城里游荡。
昨天他无意中看见那场惊天海战之后,就一路冲进了阿巴丹,揪住几个当地居民的衣领死命摇,在语言不通的情形下,艰难地打听到,原来这是波斯国和大食国在开战,新任波斯王领着他的新船队,正在对大食王国开火。
但波斯人所使用的那种武器,正是他自己国家里绝不外传的机密,希腊火!
那位将领感觉到很愤怒,即刻便去找到波斯王,让他对此事作出解释。或者,宣战。
波斯国重建至今,统共不过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哪里是强大的罗马人后裔的对手。波斯王苦思冥想了一整天,也想不出什么对策来。直到方才太平对他言说,希望他早日收回整个波斯国,他才将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了眼前的公主身上。
他知道公主有许多神奇的手段。或许这一回,公主也能够帮助波斯度过难关。
波斯王听见太平这样说,即刻便派人去找到了那位将领,将他带到了王宫里。
那位将领来到王宫里的时候,波斯王已经召集了一些手下,在王宫里摆出了深夜会议的架势,然后又模仿大唐的风格,在殿中垂了一道珠帘,让太平公主端坐在珠帘后方,听他们议事。将领有些愤怒地走到波斯王面前,质问道:“你想好对我解释的话了?”
译者立刻将这句话翻译成了长安话。
片刻之后,珠帘后方传出一个温和的女声:“我们所使用的,并非是希腊火。”
译者愣了一下,转头望了一眼珠帘后方,最终还是将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转译了出去。
那位将领连同波斯王,甚至是周围的许多波斯国属臣们,全都一并愣住了。
先时太平公主对他们所言说的,正是希腊火无疑。而昨日那场海战中,那种遇水则燃的火焰,也和希腊火一般无二。怎么这回,太平公主却又亲口否认了这种说法?
那道珠帘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缓缓拨开。紧接着,一位脸蒙轻纱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她望着那位将领,含笑道:“如果您不相信,可以将希腊火的配方写在纸上,我也一同写下自己的配方,然后我们交换。当然,你不用怀疑我会作假。因为这道配方,确实制出了昨天的那种火焰。”
她等译者转译完这句话之后,又温然言道:“如果您还是信不过我,大可让波斯王带您去看一看它的制造流程。只是作为交换,您也需要保证,我们能看到希腊火的真正制造流程。”
译者又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译了出去。
那位将领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许久之后,他才黑着脸说道:“我需要请示皇帝陛下。”
太平缓缓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请便。”
等那位将领走后,波斯王才走到太平身旁,压低了声音问她:“公主是如何想的?”
太平悠然言道:“我一早便对你说过,我原先给你的,并非最古老的那一道配方。”她是从千年后的记载中翻到希腊火配方的。只是在千年之后,希腊火已经失传,后世的学者们也仅仅是根据它的效用,去推断大略配方。但无论如何,那道配方同希腊火的原始配方相比,终究是有些差别。
波斯王嘴角抽搐了一下。
太平遥遥望着殿外的夜色,又隐然笑道:“如果能用它换来一道真正的希腊火配方,倒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数日之后,那位将领果然带来了皇帝陛下的命令:交换配方。
但是与此同时,他也带来了几个工匠,说是要亲自试验两种配方的真假和差别。若是波斯国的配方有假,那么他们非但会对波斯国宣战,而且还要让波斯国败得永远都直不起腰来。
太平替代波斯王,允下了这个请求。
然后她在那位将领铁青的脸色中,用后世改良过的希腊火,换回了最原始也最古老的那道配方。
拜占庭面色铁青地带着工匠和两张配方离开。波斯王有些后怕地拍着胸口,转头对太平说道:“幸亏公主留了一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太平含笑道:“我先时便说过,会保波斯国长久安宁。”
她转头望着波斯王,又温和地说道:“我不日便将返回长安。只要你记住不骄不馁,一步一步地收回这个国家,用不了多久,便可恢复萨珊波斯往日的荣光。”
波斯王手按胸口,微微欠身:“承蒙公主庇佑。”
太平转而召来几个大唐人,又对波斯王说道:“只是在回长安之前,我需得同你商议几件事情。这第一件,便是将两国通商的合约敲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