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忽地开口,“方才瑾妃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多少?”
倾城额头沁出薄汗。
不怪她胆小,但往往一国之君问出这种话来,下一句多半就是“只有死人才会守得住秘密。”
倾城想否认,但想到瑾妃方才那个尖声,她的否认显然不会有丝毫说服力,一不小心可能还会落个“欺君之罪”的把柄。所以说伴君如伴虎,他短短一句话,寥寥数字就可以让你恨不得这辈子不曾与他相识。
最后,倾城斟酌地说:“臣妾如今孕中有些瞌睡,迷怔之中隐约听得几个字,但如今瞌睡醒来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梦里的,哪些又是真的。”
这样回答总不会有错了吧?
武帝冷笑一声,“你真当朕拿不住你的把柄了?”
倾城,“……”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武帝这个时候却忽地轻叹一声,“甘露丸非常重要,这件事,不论罪魁祸首是谁,朕绝不会放过她!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武帝连说了两个“真的是你”,嗓音缓缓淡下去,既淡又远,倾城正拉长了耳朵,为免自己漏听了去,却听武帝猛地咬牙切齿,锋利了嗓音,“真比谁都要罪无可恕!”
倾城当机立断,惊恐地抬起头来,连忙表示,“不是我!”
武帝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瞧,唇角的笑冷得能结冰。
倾城惊恐地望着他。
两人如此对视良久,武帝忽地一拂袖,话锋一转,“你怀了睿王的子嗣,为皇室开枝散叶是大功劳一件,但朕想你如今什么也不缺,一时竟不知如何作赏……”
倾城不知武帝用意何在,就要连忙表示“应该的,不敢居功”,武帝却已将剩下半句说了出来,当下唬得倾城背脊一凛。
武帝说:“朕想公主背井离乡远嫁,这个时候最希望得到的应当是母亲的关怀,所以朕已经下了国书,特地邀请了南诏王和芙贵妃前来大周。”
芙贵妃是谁呢?芙贵妃就是南诏公主的那个母妃。
……
倾城有种探个病却让自己惹了个□□烦回来的感觉,心中深感不妙。
武帝的态度,倾城几乎不敢深想。他是从哪里来的那些自信,让他在一切否定面前仍旧坚持着那点怀疑?倾城不懂。
想想自己当年和苏瑜的交情也并不如何深厚,甚至远远不及她和皇后,但皇后都没能坚持住这份怀疑。
这件事苏墨弦很快就知道了,倾城难得从他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从前他永远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苏墨弦拉着倾城坐下,直直凝着她的眼睛,“我原以为我截了你的信便是帮你避开了皇上最后一个陷阱,但我没有想到,他心中的怀疑如此深重。他如今这个坚持竟让我想起了那时你我重逢,我第一眼看到你时的心情。”
倾城虽然知道眼前的事态严肃,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她眨着眼睛问苏墨弦,“你第一眼看到我是什么心情啊?”
苏墨弦深深看着她,“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不管我的想法多么荒谬,我都确定,那就是你,我不会认错。”
苏墨弦说这话时,眼中竟有几分狠戾之色,倾城一时震住。
她一直以为自己一眼被他认出来是因为他对她实在太熟悉了,如何不熟悉呢?她几乎算是他养大的呢。却没想到,他那一瞬间仍旧是怀疑的,只是他丝毫不放纵这样的怀疑,而是用狠辣的戾气去打消那怀疑。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极端?倾城忍不住问。
苏墨弦忽地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心轻轻摩挲起来,手心里传来温热微痒的感觉,倾城听得他的嗓音喑哑,“因为,如果连这样强烈的感觉不是真的,那么,我该如何再坚持下去呢?”
倾城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苏墨弦温柔地亲了亲她的眉眼,又继续道:“瑾妃是前一日自尽的,皇上那个时候都未去看她,而你刚去,皇上就到了。他还让你等在殿外,显然,他是有意让你听到那些话的,他不对你隐瞒他的怀疑,他甚至恨不能让你知道得更清楚些。”
倾城惊惧,“那他已经知道了吗?”
苏墨弦看向她,缓缓摇头,“他不是我,他对你,还只是怀疑。”
倾城放下心来。
苏墨弦又问她:“只是南诏王和芙贵妃那里,你可能应付?”
倾城坦诚道:“芙贵妃是慕珏找到的女子。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与南诏王分开了十八年,她当年与南诏王的确有一段露水情缘,但她从来不曾怀孕,也不曾生下南诏王的孩子,她没有父母家人,也没有朋友亲戚,只是独自一人孤苦活着。我不知道慕珏是如何找到她的,又和她谈了什么条件,总之第一次见面之后,我就成了她的女儿小七。没过多久,南诏王出宫,芙贵妃惊扰圣驾,险些死在他的马下,就是这样两人别后重逢的。那以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芙贵妃和我被迎回南诏皇宫,从此一路盛宠,短短半年,南诏王更为她废去皇后,意欲扶她为后,只是碍于朝中大臣死谏,这才没有得成,只是封了贵妃。”
苏墨弦听她缓缓说来,手指轻轻扣着桌面,若有所思。
倾城对他说:“芙贵妃与我同一条船上,她能那么快重得宠爱多半也有我这颗沧海遗珠的因素在里面,而且我在你这里受宠,她在南诏的地位只会更加稳固,她是不会出卖我的。至于南诏王,他从一开始认的就是我这个人,所以也不存在认错人这一说。这两个人这里,我倒是没有什么后患,怕只怕,皇上手段层出不穷。”
苏墨弦转头,静静瞧着她,眸深如晦,一时无言。
倾城握住他的手,笑,“你有时心思太重,也该歇一歇。”
苏墨弦反手握住她柔软的手,笑了笑,“我不是心思太重,只是防患未然。”
“那这一回你要如何防?人都还没有来。”倾城笑睨着他。
苏墨弦手上忽地一用力,就将她拉到了自己腿上,将她抱在怀中,低头就亲她的脸。
倾城身子一软,依偎在他怀中,听他说:“我要努力些,赶在那以前让你真怀上我的孩子才好。”
倾城瞪了他一眼。
还不够……努力么?
……
南诏王和芙贵妃是两个月之后到的,这两个月里,大周算起来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瑾妃重获圣宠,且地位更胜从前。没错,就是那一日倾城亲眼见证的那一场大吵之后,瑾妃重新获得了宠爱。从来只听说过和天子吵架将自己吵到冷宫去的,这还是倾城头一回见到有人吵着吵着将自己从冷宫吵出来的。倾城感慨,这真是非真爱不能解释了。
这第一件算是倾城关心的,而第二件和第一件比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头等大事,一时几乎翻覆整个朝野。
却是慕长丰中风,慕珏袭位。
倾城是眼见着这一切水到渠成的,也忍不住感慨祸福难料,天意弄人。
话说,瑾妃之事自那一日探病之后就彻底平息了下去,一代宠妃顷刻之间恢复荣宠,原以为算是雨过天晴,鸡犬要继续跟着升天的。但是偏偏,没有。雨过天晴的从始至终只有瑾妃一个人而已,连因她受罪的慕珩也没有半分好过。
据说,太子妃那几日去流华宫去得尤其的勤快,只是慕珩受的折磨却是与日俱增。显然瑾妃没有因为自己重新得宠了就不知轻重地去为慕珩求情,这个形势,却根本是要牺牲慕珩,将一切全推到慕珩头上去,以此继续保持自己的荣宠。
这举动着实让人心寒。
想想这么多年,慕家一门忠心为太子,到这个时候,却反成了瑾妃的替死鬼。如何不让人心寒呢?
大将军慕长丰如今虽然不再是如日中天了,但兵权还是有的,那日探过慕珩之后,就去御书房外长跪不起,求武帝放过。慕长丰的直系一派几名重要将领亦跟着跪地,此举确实有几分威胁的意思,但武帝却就是没有理会。每日从御书房外进.出,只当没看到这些人。
慕长丰如此跪了三天三夜无果,算是彻底败下阵来,最后默默回去了将军府。天子与权臣这一番对峙,本就是地动山摇风雨欲来的前兆,那一夜,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暗中兴致勃勃等着看好戏呢。
倾城亦是揣测许多,思虑多了难以入眠。苏墨弦却是全不感兴趣一般,只催她赶紧睡觉。最后倾城睡不着,他又抱着她做了些足以消耗她精力的事,让她再没力气想这些无关紧要的。
然后,倾城第二日醒来就听到消息,慕长丰中风了。
一代大将,战功无数,开国功臣,最后就这么……中风了。
倾城只觉无比齿寒。
若不牵扯个人恩怨,平心而论,慕长丰还是一个忠心的权臣。当年慕长丰虽是天元将领,但却是苏瑜将他一手提拔上来,苏瑜对慕长丰一番知遇之恩,慕长丰以助他篡位誓死追随。苏瑜既为帝,慕长丰又一心一意去辅佐他宠妃的儿子,慕家那些人,明里暗里的算是全为那对母子养了,任东宫差遣,也让娘家无人的瑾妃可以在波云诡谲的后宫之中稳如泰山。这番忠心,也算是有目共睹苍天可鉴。
只是可惜,不得善终。最后反倒被他誓死效忠的那个女人坑了。
倾城想,若是慕长丰能预知今日,他应当早就反了。反正都已经篡过位了,再做一次不是驾轻就熟吗?
只可惜他没有机会了,慕珩也没有机会了。
慕长丰的事过后,武帝终究感念他一片忠心,这样便将慕珩放了,让他可以回去伺候卧床的父亲。然而五十万兵权不可一日无主,但慕珩先是战败,再是大错,他在朝中的声望一减再减。以丞相林辰远为首的人反对慕珩承袭兵权,纷纷上书武帝,请下圣旨要求慕家归还兵权。
慕长丰刚刚被武帝气得中风,这个时候若被逼归还兵权,那可真有一场血战不能避免了。将在外还军令有所不受呢,更何况是慕家的将领,他们这么多年出生入死追随的是慕长丰,军旗上头写的是个“慕”字。倾城想,这个时候提议兵权收回的人,要么是在武帝面前装蠢,好让武帝对自己放心;要么就是其心可诛,是有意要围观一场大混战,待两败俱伤了自己好来个渔翁得利。
果然武帝不傻,他语重心长地感念了一番往昔情谊,当朝表示兵权仍为慕家所有。虽然慕珩有过,但慕家不是还有个慕珏吗?
嗳,对了,这个好事看起来就是这样落到慕珏头上去的,似乎慕珏真是走了好一番好运。
但以倾城对慕珏的了解,她想,慕珏的好运从来都是他自己步步为营夺来的。慕长丰中风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如今也只有慕珏和武帝清楚了。没错,就是在慕珩遭难、慕长丰焦头烂额之时,慕珏已经一步一步取代了慕珩在太子那里,甚至是武帝那里的位子。
倾城见苏墨弦从始至终云淡风轻的样子,忍不住问他:“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苏墨弦笑得意味深沉,“想想当年慕长丰是如何崛起的,再看今日慕珏,你会发现,历史总是相似,甚至不必费心去揣测。”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