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暴也有自身的美学,总会有人在现实中以暴制暴,他们制定规则,并教会抢劫路人的强盗、做保镖的莽汉或者是酒吧外的皮条客遵守那些规则,而无视他们的规则或者把规则等同于法律对待的混蛋们都会受到严酷的制裁。在阳光无法彻透的灰色地带,犯罪会庇护守法的公民,暴力也随之成了一种象征,甚至深受爱戴,而规则的守护者们也理所当然地应该收获尊重和报酬。
从营业开始,贝塔尼和米娜在箱形水母餐厅里冒充了一段时间顾客,他们看着那些客人们和格勒尔?米诺握手,并用甜蜜的语言把她和餐厅一起恭维一番,有些人精通时尚幽默,他们熟练地使用各种粗鲁低俗但同样充斥着戏剧性的词语评论财经新闻的主角,然后笑的前俯后仰。
米娜记得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穿咖啡色皮大衣的胖子,说自己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就当了警察,一名瘦弱但勇敢的警察,没有走家庭留下的老路,反而跑去憎恨那些伤天害理的阴谋家。那胖子看起来很沮丧,也许是因为愤怒,也许是不安,总之他很激动,说话的时候肩膀也跟着抽动。不过格勒尔倒是没有做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安静听他说话,听他讲述自己的儿子是如何在警察局立下汗马功劳,如何把绑匪、毒枭和他们的爪牙绳之以法。不过最后,胖子表达自己真正的意愿并向她求助的时候,格勒尔反而质疑他:“你的儿子做得有错吗?”
那是希望,虽然是不可思议的渺茫。格勒尔想到的是深不可及的黑暗片区,无论是什么东西,即使是制度也会随时间而老化,她知道这里有很多警察的名字排列在他们的贿赂名单上,一页,两页,数不胜数,而这其中有绝大多数曾经都做出过正确的选择,试图引导这个堕落的世界走向美好的未来,但没过多久一切就全都变了。过去那些从不做敲诈勒索这种勾当的人也学会了恐吓别人,甚至还学会了收取保护费,那些美好的希望和憧憬全都被践踏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被可怕的臭气侵蚀、腐坏。上帝,这里终于出现了一个公正的警察,而事实就是如此可悲,过了这么多年,甚至没有哪个人敢站在她的胭脂面前指出黑白两种色究竟有什么区别。
下午,傍晚。餐厅里没有顾客,阿根廷人的饭点一般都在晚上九点以后。米娜询问了欧佐的情况,但是没有得到任何答复,也没有见到他。
随后,这两个犹太人就趴在大厅后面小房间的沙发上不停地变换姿势,虽然刚经历完糟糕的晚上,但他们并没受到疲倦的困扰,哪怕是仅仅持续超过一个小时的睡眠,因为闭上眼睛以后过去那些回忆就在脑袋里不受控制地来回转动,有些真实存在,诱人伤感,不过更多都是些混乱不堪的假象,甚至还搜索到了被遗忘的童年的妄想,就好像所有的真假事物都被装进了同一个保险箱。这种东西想起来很复杂,很多时候还会出现严密的逻辑性,孩子们都聪明能干,他们设想出完整的未来,再把自己融合在抽象的中间,有时候情节构造会出乎意料的超乎想象,甚至比好莱坞动作电影还要惊险刺激。
晚上七点过后,橱窗外的停车道上多了一辆黑色的加长款豪华轿车。
从电视里播放环球新闻开始,餐厅员工就在仔细地摆放那些椭圆形的烛台。阵阵车灯扫进前厅,贝壳风铃忽然发出一阵脆响,视野下悬浮的颗粒和尘埃的残影再次同光线黯淡。
房间的木门啪一声从外面打开。米娜睁开眼睛,她看到盖伦换了一件衣服,上面的图案比早上那件好看。
“这儿不是卧室,外国佬。”盖伦说。
“衣服不错。”
“你说什么?”
“哈哈!没什么。”
“该死,别跟我油嘴滑舌!打起精神来,费马先生要见你们。”
听到这句话后,贝塔尼也坐了起来,问:“费马先生?他到了箱型水母餐厅?”
“是的,虽然他平时很少来这儿。”
米娜本来想向盖伦询问欧佐的情况,但她没有开口。
走出房间,门外的空气嗅起来比下午更沉重,就像中世纪教堂的地下正在秘密修建暗道。经过水族箱,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恰好从旁边的古铜色铁门后走出来,他的身体经过玻璃折射后变得粗胖扭曲。米娜朝两边都看了看,她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会变得如此陌生,如此阴沉。
餐厅的布帘全都拉上了,但里面的灯光效果没有想象中那么华丽夺目。格勒尔站在一间包厢门外,她正在小声地和一个光头说着什么,看到米娜和贝塔尼以后,她侧身把包厢的门推开,对着里面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转过来看着米娜。
“费马先生正在等你们。”
“手机号码呢?”米娜问。
“这件事情待会儿费马先生会亲自和你们谈。”
“你查到了什么东西对吗?”
格勒尔没有说话,她让开一条通道,而包厢里的光线好像比外面更暗一点,有点像铺展在卡布奇诺表面的泡沫。
两个人依次走进去,房间的顶灯只开了三盏,而且都套着很厚的灯罩。所有家具的材料都是天然的木材,上面那些浮雕装饰的做工都出奇的细致精湛,当然也少不了高昂的手工费。
在圆桌的对面坐着两个人,他们都穿着超大号的正装,如果直视他们的双眼,会发现眼眶里什么都没有,就像空洞的窗框,贴着荒废的墙,孤立在战场上。米娜抬起头,窗帘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有几条明显的皱纹,他分别看了米娜和贝塔尼一眼,和另外那两人不同,他的眼睛里藏着一道特别的光,这老男人没有刻意地摆出任何的表情,但如果他愿意,也许可以做到无穷无尽的庄重和严肃,只是很少人愿意看到被寒气扑灭了的机遇和热情。
他走到圆桌旁边,说:“贝塔尼米娜。”
“你好,费马先生?”
“没错。我是巴兹尔?费马。”
“请问费马先生,这里能再开几盏灯吗?”米娜问。
“我认为那没有必要。这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典礼,而且我不喜欢把钱浪费在没必要的地方。同样,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我未来的投资对象。”
“我们?”
“是的。”费马先生盯着米娜看了几秒钟,然后重复了她的话:“是你们。”
“很高兴你能这么想,我感到非常荣幸,真的。”
“米娜,有价值的人自有其价值所在,但只有价值被利用出来才能体现出其利用价值所在。”
“即使并不能确定我们是否会来这家餐厅吗?”
“是的。不过你的问题很愚蠢,因为事实是:你们就站在我面前,这就像你们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新闻塑造成怎样的人一样。道理都是贯通的,命运本来就是充满不确定性的赌博,只不过赢取的和输掉的是奇迹和机遇。”他忽然停下来,“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谈呢?这里有饮料,还有甜点。”
房间瞬间陷入沉默。椅脚和地面接触的响声竟然如此惊人,就好像什么东西被掀翻,被颠覆,被摧毁一样。
他们都坐了下来。
巴兹尔缓慢地摊开桌面上的方巾,把它搭在胸口前面,他问:“乌斯怀亚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的朋友被杀了。”
“那么工厂呢?”
“那是一个陷阱。”贝塔尼快速回答,“过去你听到的、看到的,所有的一切。没错,所有的全是假的。”
“哈哈!我喜欢和犹太人做生意,我相信你们说的话。”
“我们本该死在那工厂,无论媒体怎么讲,爆炸就是针对我们的,只不过我们逃脱了。”
“很幸运。”
贝塔尼摇了摇头,“但也很不幸。”
“格勒尔说你们正在遭到追杀。”
“她说的非常正确。”米娜回应他,“她复述了我的话。”
“那个叫欧佐的男孩呢?”
“他开车带我们离开了乌斯怀亚,所以我不希望你们误会他。”
“误会?你认为我巴兹尔?费马会误会一个无辜的孩子吗?”
“我相信你不会。”
“那孩子很聪明,而且有胆量带你们这两个危险人士来这种地方。说实话我开始喜欢他了,即便偶尔会给我添点小麻烦,但听话的孩子可干不了我们这行。”
米娜和贝塔尼什么也没说,他们都在等巴兹尔?费马继续说话。
“你们在里奥加耶戈斯市搞出的动静不小,附近警察的清障车全部被动用了。”费马问:“昨晚发生了什么?”
“那些人找到了我们入住的酒店。”
“谁?”
“乌鸦旅的杀手。”
“乌鸦旅?”
“你知道他们对吗?”
巴兹尔轻轻地笑了,“世界上没人不知道乌鸦。上个星期我在里约热内卢还在和几位外国朋友打赌,说丹卡星桥的飞机背后另有隐情。”他说,“既然现在犹太人都在阿根廷遇到了麻烦,看来这场赌局是我赢了。”
“费马先生,我们现在被困住了,而你能帮我们离开这个国家。”
“你凭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知道在您家族的名下有一家海运公司。”
“所以你主动现身。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这个请求的确合情合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的,因为我没必要对客人撒谎。”
“那么你愿意帮我们了?”
“你们必须明白。不是帮忙,而是合作。”他强调。
贝塔尼抓了抓头皮,问:“我们能为你做什么呢?”
“听说过罗恩?亚莱尔吗?”
“罗恩?亚莱尔?”米娜皱起眉头,“你指的是亚莱尔家族吗?我听说他们的生意在老亚莱尔去世以后就败落了。”
“不完全正确,这个版本的故事完全是捏造的谣言,它的作者费利恩曾经是个三流评论家,去年他在哥伦比亚首都被谋杀了。”
“是亚莱尔家族干的吗?”
“不,罗恩根本不需要动手,因为费利恩那种人本来就该死,总之有不少人都悬赏过那颗脑袋,我不知道他招惹过多少个罗恩那样的混蛋。”
“所以亚莱尔家族的势力仍然强大?”
“没错。罗恩继承了他爸爸的事业,不过当然,那过程充满了危机和险恶,不过最终他挺了过来,而我从没质疑过他的智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取得法学博士学位。”
“你们是朋友?”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竞争对手。”巴兹尔喝了一口热茶,“韦尔斯?蒂姆是亚莱尔家族的其中一个财政支助人,这个人是个该死的无赖。最近亚莱尔家族因为一块地皮和我们在科尔多瓦产生了小矛盾,而韦尔斯?蒂姆借机资助并劝导他们点燃嚣张的火苗。你们需要清楚一点,竞争对手并不是敌人,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合作伙伴,这种平衡很微妙,但据我所知,韦尔斯正在试图改变这种巧妙的平衡。”他叹了一口气,把茶杯握在手中,“明智的人也有犯错的时候,罗恩?亚莱尔成功继承家族产业后生意一帆风顺,但现在却听信了韦尔斯这个混蛋的鬼话。我不想送走年轻的对手和伙伴,也不希望哪一天看到罗恩哭着鼻子脸面尽失,所以我需要韦尔斯去死。”
贝塔尼捂住下巴,“干掉韦尔斯对你来说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没错。但这件本身非常简单的事情背后却有一点小麻烦需要解决。”
“你确定只是小麻烦吗?”
费马的双手相互握着,“如果现在韦尔斯忽然被谋杀了,你认为罗恩那个多疑的家伙会首先怀疑谁呢?”
“是阁下你,对吗?”
“你也看出来了,我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因为我说过竞争对手并不是敌人。”
“没错,你的确说过。”
“所以你也应该承认,如果换作你们情况就不同了。”他摊开右手,“既然媒体认为你们是****,或许你们可以实实在在地做点什么事。”
“比如炸垮一栋大楼吗?”
“当然不是!事实上只要让韦尔斯成为你们行动的牺牲者就足够了。只要人们相信他的死亡与我无关,亚莱尔家族就不会加重对我的仇视,而我就获得了推动家族和平的杠杆。”
“所以你想雇我们干掉韦尔斯?”为了确认问题,米娜又问了他一遍。
“没错!”巴兹尔耸起眉毛,“我可以承诺将你们安全地送出这个国家、送到这星球上任何一个你们想去的角落,而你们需要做的只是杀掉一个老无赖,所以我认为这笔生意对你们来说是非常划算的。”
“我们不是罪犯。”
“这些我当然明白。你们有比当罪犯更重要是的事情要做,但买卖总要讲求公平原则。”
米娜想了想,问:“韦尔斯死后,这儿还会有更多苛刻的要求吗?”
“不,没有。而且我认为现在的要求也并不苛刻。”
贝塔尼抿了一口茶,问:“格勒尔对你说过电话的事情吗?”
“噢!是的。”巴兹尔竖起食指,“你们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
“我让她调查那号码,还有追杀我们的混蛋。”
“我先替她答应你们的要求。但我要看到韦尔斯?蒂姆的尸体,至少要确认他真的死了,你们明白吗?”
米娜轻轻地笑了,“如果我们如你所愿干掉了韦尔斯,而你却无法兑现承诺,那么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我是一个生意人,生意这个词的含义不需要你提醒我。”
“通俗地讲,这叫做善意的建议。”
“你应该相信我,米娜。”
“我们成交。”米娜说,“告诉我现在应该怎样做?”
费马又一次举起杯子,“两天后韦尔斯会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入境,他乘坐的新西兰航空公司的班机在下午四点五十分抵达,他的司机会在接机大厅等他。”
“韦尔斯不在阿根廷吗?”
“暂时不在。根据家政人员透露的消息,他正在悉尼陪儿子参加高尔夫巡回赛。”
“腐败的混蛋。”
“我打赌他肯定想不到他聘用的那些家政人员究竟有多么忠诚,只要给他们一点点好处,他们什么都愿意说,什么都愿意做,甚至是在主人的沐浴间里安装监视器。”
“行贿是通用的方法。”
费马点了点头,“事情结束以后你们打算去哪儿?”
“特拉维夫。”
“你们想回家?”
“是的,算是回家。”
米娜看了一下贝塔尼的眼神,最后他们达成了共识。
“两天后,尊敬的费马先生。”贝塔尼说,“希望我们的合作可以善始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