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3日，星期三，辽阔的淮北平原绿色萌发、春意盎然。
寒冬已去，当春天如约而至的时候，谁也无法阻挡。
下午将近5点钟，淮县县委书记魏峻正在王湾乡老柿树村的村部大院里开会，被一个电话打断了。
电话是淮堤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李文金打来的。
这个会，是魏峻在他的这个党建联系点主持召开的第一次党员群众座谈会。
县委组织部为县四大班子党员领导干部每人确定了一个行政村作为党建联系点，好几年了，魏峻没有时间来这儿看看，今天总算来了，但看来也难以集中精力调研调研。
秘书小方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把递过来，魏峻正坐在破破烂烂、油漆斑驳的木制会议桌前，一边听大家七嘴八舌的发言、一边煞有其事地在笔记本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记着。
最近几个月来，这老柿树村上访的群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特别是几拨群众还因为征迁补偿的事儿去省进京，引起了中央和省里的注意，市委张书记还签批了“尽快妥处、务必维稳”的意见，魏峻觉得自己再忙也要来这儿开个会、听听情况。
不料，今天魏峻在这儿还是坐不下来。
他今天午睡的很充分，起床后从县城来到这儿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了。
在村头还遇到几个拦车递送上访材料的群众，虽然被乡里村里的干部拉住了，但他还是下了车，跟大家解释了几句。
这不，这个座谈会才开了半个多小时。
这部手机上班时间大多是小方拿着，听小方说是市委李部长找，魏峻连忙接过来。
手机那端，淮堤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李文金说：
“魏峻书记吧，我是李文金，根据市委常委会研究意见，请淮县县委明天上午安排一个全县干部大会，我代表市委送3名干部到任，分别是县委副书记、提名为县长候选人人选、市委原副秘书长钟诚，挂职县委副书记、省委政研室一处原处长闻立中，提名副县长候选人人选、全省公开选拔领导干部入选人员、市民政局原综合科科长李云雷。”
在电话里，李文金一板一眼，像念文件似的把上面这些话说了一通，规规矩矩，不带色彩。他几年前从淮县县委书记任上提拔担任现职，一直非常关心淮县的各种动态，但又不动声色。
魏峻脑子快速运转着，忙说：
“好的好的，您看几点钟？”
李文金说：
“10点钟吧，我们在去你那儿的路上得花一个多小时，9点50分到你那县委大礼堂休息室。”
魏峻：
“好的好的。”
“具体细节市委组织部干部科会跟县委组织部对接。”
“好的好的。恭候您！”
话刚说完，魏峻就站起身，对在座的王湾乡党委书记王强、老柿树村党支部书记刘金武等人说：
“不好意思，有重要的事情，我要马上回县里了。”
王杨、刘金武等自然一派寒暄、问候。
一个多月前，淮县原县长季海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市纪委“两规”，不久被免去党政职务，淮县县长一职一直空悬。
淮县国土面积2800平方公里，人口180万，是人口数量全国知名、全省第一的大县，虽然还是农业县、国家级扶贫开发重点县，主要靠农牧业、少量的工商业，经济社会发展的多项主要指标在全省96个县市区中排名在后三位，但是，因其人口多、很落后、经济社会基本特征明显就是中国农村社会的缩影，所以它的发展稳定在全省、全国都具有标志意义。
要想知道中国农村什么样儿，到淮县就行了，这早就是国人的共识。
淮县常年有40多万人在外地务工经商，各方面成功人士遍布全国各地。
淮县党政主官的更迭向来引人注目。
季海被拿下仅仅月余，县里县外关于继任人选的传闻就多达10来个版本。
现在终于要揭盅了！
一听魏峻要走，秘书小方连忙跑出村部会议室，在院子里招呼司机老李赶紧把车开过来。
那辆著名的黑色别克刚开过来，小方就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打开了右后侧的车门。
县委的这辆黑色别克始终被擦得铮亮，特别是它那蓝底白字、尾号“00001”的前后牌照，明白无误地表明主人在淮县的“老一”身份。
魏峻弓着高大的身躯，不慌不忙地坐进别克轿车的右后座，按下车窗，向紧紧跟上来使劲儿弯着身子、拼命递着笑脸的王强、刘金武等人扬扬手，算是道别。
小方转身在副驾驶位置上坐定，“砰”的一声，车门关上。
黑色别克“嘀嘀”响了两声，拐出村部大门，在门前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稍稍颠簸几下，很快冲上那条砂礓铺成的、窄窄的乡村公路，绝尘而去。
王杨、刘金武等一群乡村干部站在村部大院门口目送县委书记，直到望不见砂浆路上别克扬起的烟尘，才散了。
作为每一位县领导都有的农村党的建设联系点，老柿树村是距离县城最近的一个。
它在淮县城东5公里处，跟城东新区接边，已经纳入县城27平方公里规划控制区内。
县委组织部在排列常委们的联系点时，有意给书记安排这个村，说是这儿距离县城近，书记工作太忙，从县城到这儿往返方便。
好几年没有顾得到这个联系点来了，今天到这儿，魏峻本打算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跟镇、村干部们座谈座谈、聊聊，既是向县委组织部交差、便于秘书小方帮自己写《民情日记》，更重要的是想了解一下造成老柿树村百姓不断上访的土地征迁工作中到底存在哪些问题。
按照规划，县城侧重于向东发展。
这两年，十几个平方公里城东新区的拓展，占去了一个个村庄和一块块耕地，其中就有老柿树村的部分房屋和一大半的麦田。
原来高矮不等的村舍，一望无际的田野，大成荫、小成行的树木，鱼游鸭凫的池塘和村头弯弯的小河，在铲车和推土机碾过以后，在机声隆隆和人群嘈杂之中，成为一块块“熟地”发售给商家，成为一个个项目的落脚点，有的地块被刚刚打上的围墙圈起来，有的则干脆被竖起来的大广告牌标明身份。
由于种种原因，县里对这个这个城东新区前期投入了2个多亿，地也卖了不少，真正有质量的项目却没有几个。淮堤市有位领导来看过以后说，来谈项目的不少，真正谈成的不多；谈成的拿地的不少，真正建成投产的不多。
与此同时，因为建设这个城东新区，失地农民的上访却此伏彼起，一拨又一拨未曾间断。
包括老柿树村的群众在内，诉求大同小异，什么“拆迁补偿款没有到手”，“乡村干部私分贪污、虚报冒领征地补偿款”，“我的地被丈量少了、村干部的地虚报多了”，“乡村干部围堵殴打上访户”，等等。
魏峻听了几次汇报，也安排了几次维稳，不怎么有效。
症结在哪儿？
这会儿，黑色别克还没有颠簸几下，就把老柿树村远远地抛在身后。
在弯弯曲曲、坑洼不平的乡村砂礓路上，很少车来人往；两边的小麦地里，三三两两的村民在除草、施肥；蓝天白云下绿油油的小麦一望无际，随阵阵轻风泛着波浪，像县城一中那位美女小提琴老师奏出的优美旋律，又像春天里一群农村中学生写在黑板上的诗，朴素、阳光、生机盎然。
要在平时的路途上，魏峻可能会时不时地跟司机老李、秘书小方开开小玩笑，讲讲小见闻，什么县里的某个地方、某个事情真好，谁谁谁说话逗、酒量大，这两天天气如何如何，等等。他平时会议、接待很多，这样一来确实想利用车上的时间放松放松，二来也想从老李、小方嘴里听出点儿“社情民意”。
人们在轻松的、不经意的时候说点什么，往往可以从中分析出不少东西。
这是魏峻从政近三十年来得出的重要经验。
但是今天，他坐在车里后座上，眯着眼睛假寐，完全没有聊天的心情。
老李、小方见状，自然不敢多言。
随着黑色别克在砂礓路上徐徐前行，对于刚才李文金在电话里说的、明天即将来县里任职的这哥儿仨，魏峻在脑海里过了几遍电影：
只有钟诚见过几次面，他虽然是本市市直干部，但并没有打过多少交道。钟诚过去是市委党校的教师、教研室主任，下派到邻县当过县委常委、副县长，援藏干过3年县委副书记，去年被任命为市委副秘书长属于提拔重用。现在，来淮县接任县长，看来市委对他很有期待。
省委政研室一处的处长闻立中，自己从未谋面、也未曾听说过。省直干部来县里挂职很正常，但安排闻立中挂县委副书记很不寻常。因为自从从2006年起，地方党委集中换届之后普遍实行常委分工负责制，减少了副书记职数，大凡来县里挂职的干部，多是挂副县长，即便是正处级干部来了也加挂县委常委，像这样直接挂副书记的，较为少见。
不知省委、市委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至于刚刚提拔来县任职副县长的李云雷，可能就是前一阵子市委公开选拔领导干部时选的8位分管工业副县（区长）之一吧？似乎听组织部门的人说过其中有要来淮县的一个，不过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
“砰--”地一声闷响，车子突然顿了一下停下来。
魏峻连忙睁眼一看，发现自己的别克车刚刚拐上214省道的时候，被一群打着横幅的上访百姓拦住了去路。
大约上百人，男女老少都有，打着七八个白布做成的横幅明显是统一规格的，但用红色颜料写的字歪歪扭扭：
“反抗违法拆迁，还我房屋良田！”
“我们要住房！我们要吃饭！”
“公开拆迁补偿账目，惩治干部贪污腐败！”
“……！”
已经是春天了，省道两侧杨柳吐绿。今天天气晴朗，春风习习扑面，倒是一个好时节。
可是，这几条白布红字做成的横幅在繁忙的大道旁摇曳，既格外刺眼，也让人心酸。
老李不得不把车停住。
魏峻隔着车窗玻璃一看，就知道这群百姓是自己刚刚离开的老柿树村的，有几位明明就是下午在村头拦这1号车的，他们的标语横幅已经鲜明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他们上访多次，自己也在县信访局接待过他们。
今天……，不过……，刚才王杨、刘金武他们不是说已经稳控好了吗？
几乎在这同时，小方打开手机，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先后拨通了县公安局局长、交警大队长、信访局长的电话，说话的内容大体一样：
魏书记下乡返城，在214省道与王柿路交叉口被上访群众堵路，请你们赶紧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