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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不胜衣(3)(1 / 1)

船只一路向东,与阆州城渐行渐远。嘉陵江自阆州以下,沿途接纳支流众多,河道蜿蜒曲折,行船不时遇到卵石河床,间有巨大磐石横亘中流,颇为惊险,但那姓鲁的汉子却驾轻就熟,借着便风,指挥艄手顺风张帆,涉险顺水而下,舟行甚疾。

江上行船的艰辛,白衣雪和沈泠衫无所容心,自登船以来,二人如释重负,精神大为放松。白衣雪自幼在北方苦寒之地生活,不曾坐过江船,更感新鲜。江上急湍似箭,猛浪若奔,一众的船工小心行船,极是劳碌疲惫,白、沈二人每日尽览沿岸奇丽风光,丝毫不觉水路艰危,甚至觉得船行得太快,以致无暇慢慢欣赏沿江的美景。

如此数日,一日拂晓时分,白衣雪从睡梦之中醒来,听得舱外涛声訇然,不绝于耳,他披衣走出舱门,但见江面黑沉沉一片,甚是宽广,两岸墨黢黢的高大山影缓缓后移,远处约略可见夜航舟楫,在水面泛出点点灯光。

熹微之中,瞧见一条人影静静地迎风立于船舷,那人身形瘦削,江风吹拂之下,云鬟飞舞,衣袂翩跹,身子竟是动也不动,正是沈泠衫。白衣雪心中暗自一声叹息,缓步踱至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他余光一瞥,只见沈泠衫凝注着江面,苍白的脸颊挂着两行清泪,正自默默饮泣。

二人伫立良久,突然之间,沈泠衫掩口剧烈咳嗽起来,白衣雪等她咳声稍止,柔声说道:“江上风大,我们要不要进到舱里避避风?”

沈泠衫微微摇了摇头。白衣雪返身回到舱中,取了一件貉袖,给沈泠衫披在身上。沈泠衫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低声说道:“谢谢大哥。”

白衣雪微笑道:“妹子,你身子弱,经不起这刺骨的江风,咱们待一会,还是回到舱中去吧。”

沈泠衫幽幽地道:“嗯。‘夜长只合愁人觉,秋冷先应瘦客知。’大哥,我自己的身子骨,我心里是知晓的,也不知……爹爹的身子怎样了,康复了没有?”白衣雪心中升起一股凄楚之意,寂然无语。

二人靠着船舷,默默并肩而立,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暗中,船首传来那姓鲁的汉子悠长的声音:“小官人,咱们已经到了长江哩。”

白衣雪走到船首,船头昂然破浪而行,哗哗作响。他极目远眺,说道:“鲁大哥,江面如此开阔,要不了几日,便可出川了吧?”

姓鲁的汉子笑道:“小官人有所不知,川江看似开阔,却处处是险滩恶水,江面上的风浪更是不定,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过几日咱们便要下峡江,那一带的江水,洄水涡与暗礁遍布,非摇橹操篙而不能过,须万分小心才是。”他口中的峡江,正是由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组成的著名峡谷水道,两岸山峦夹峙,水势激疾,漩澓湍涌,自古以来便是长江行船最为险恶的一段航道,舟沉船没、船毁人亡的江难,时有发生。

蜀道逶迤千里,自古难行,飞鸟为之敛翅,猿猴为之发愁,三峡地区道路艰险犹胜。东晋袁崧《宜都山川记》中就有对峡江的记载:“峡中猿鸣至清,诸山谷传其响,泠泠不绝,行者歌之曰:‘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也曾引峡江渔人的歌谣:“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靖康之变后,宋祚倾移,全国的经济中心也逐渐南移,百姓大量南迁,三峡地区的人口增长迅速。朝廷为了发展三峡的农业生产,在当地长期推行畬田耕作,烧山地以为耕田,再加上三峡地区的井盐业向来发达,以致当地“隐隐煮盐火,漠漠烧畬烟”,沿岸的植被遭受严重的破坏,水土加剧流失,而致山崩频繁,在峡江之上行船,更添几分凶险。

姓鲁的汉子又道:“‘夔门天下雄。’峡江中最险之处,便在瞿塘峡口的夔门,峡口处江道急剧变窄,宽仅几十丈,水急涛吼,最难行船。小官人,你道这是为什么?”

白衣雪道:“正要请教鲁大哥。”

姓鲁的汉子说道:“不敢。原是千百年来,江心之中有一只神兽,日夜镇守,本领大着呢。”

瞿塘峡峡口夔门,南北两岸断崖壁立,石骨嶙峋,滔滔大江在此被陡然紧束,浩荡东泻,汹涌而下,当真是“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白衣雪对夔门之险亦是有所耳闻,奇道:“神兽?世上果有这般神物?”

姓鲁的汉子一拍大腿,说道:“可不是嘛!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峡江中有一条独角夔龙,平日里兴风作浪,作恶多端,两岸的老百姓对它虽恨之入骨,却又没有法子。天上的女娲娘娘得知后,心疼咱们老百姓的疾苦,就以五彩炼石将其镇压在了江底,年长月久,五彩炼石化作了江心的一尊礁石,咱们行船的,称它作‘滟预堆’。滟预堆变化多端,可化狗、化牛、化马、化象、化鳖。我们打小家里的老人就告诫说,滟预堆变化之时,轻易不可招惹,行船之人倘若鲁莽过峡,惹着了神兽,落得个船翻人沉的下场,那也是常有。”

白衣雪听得津津有味,奇道:“滟预堆还会变化?”

姓鲁的汉子悠悠地道:“是啊。小官人可曾听过,‘滟预大如狗,瞿塘不可走;滟预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预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预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预大如鳖,瞿塘行舟绝。’”

白衣雪哑然失笑,说道:“这神兽果是了得。”寻思:“江中哪里有什么神兽,想来一年中四季更迭,枯水丰水交替,每年的降雨雨量、雨期又不定,而致江水水位、流态、流速多变,那江心的礁石形状,也就有所变化之故。”想到这里,见那汉子瞧着江水发呆,说道:“鲁大哥,峡江既有神兽把守,如此难行,我们弃船登岸,改走陆路,不行么?”

姓鲁的汉子叹了口气,道:“相传当年大禹王治水之时,有十二条蛟龙,化作峡江两岸的崇山峻岭,塞住了长江水道,无法开道疏水,大禹王为此愁白了头发,也束手无策。后幸得天兵天将相助,方才开通了这峡江的水道。小官人,弃船而改走陆路,高山深谷,畜力那是指望不上的,只能徒步而行,往往翻过一道山梁便须数日,不花上数月的时间,如何能走出山去?更兼那山中常年有虎豹豺狼出没,嘿嘿,寻常人更是不敢走了。”

白衣雪见那两岸重峦叠巘,连绵不绝,眉头微皱,一时默然,想道:“虎豹豺狼倒是不惧,但深山重重阻隔,路程上却是耽搁不起。”姓鲁的汉子瞧他半晌不语,笑道:“小官人且放宽心,小人船上的橹工篙手,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大伙儿必能载着小官人和小娘子毫发不损,安全过峡就是。”

白衣雪见他笑容轻松,脸上带着一股自信和骄傲的神气,笑道:“原是我多虑了,还请鲁大哥勿怪。那就有劳鲁大哥了和各位大哥了。”转身与沈泠衫折回舱中。

这一晚睡至中夜,白衣雪朦朦胧胧中听见船舱那一头,传来沈泠衫的声音:“不要追我,不要追我……”他瞿然一惊,霍地坐起身来,凝神细听,黑暗中沈泠衫喃喃低语:“我冷……我好冷……”船舱内除了沈泠衫的梦呓和自己的轻微呼吸声,再无任何动静,料想沈泠衫定是做了噩梦,起身点亮了火烛,慢慢走过去,借着烛光瞧去,眼前的情景令让他大吃一惊,沈泠衫脸泛蓝靛,牙关打颤,身子裹在棉被之中犹如筛糠一般,战栗不已,显是佛头青的阴毒,在夜间发作起来,恶寒不已。

白衣雪轻轻摇动沈泠衫的身子,低声叫道:“妹子,妹子,你醒一醒。”沈泠衫兀自被噩梦魇住,摇动之下,一时竟难以醒来。白衣雪俯下身来,去抓沈泠衫露在棉被之外的双手,这一抓之下,更觉心惊,原来沈泠衫十指冰凉,全无半点生气,犹如握着两块冰冷的生铁,寻思:“原来佛头青半夜毒发,竟是如此凶险,沈家妹子要经受这般的苦痛折磨。”他微一沉吟,扶着沈泠衫坐起身来,伸出双掌,贴住她的后背心,一股暖融融的内力,经气海俞、腰阳关,缓缓输入沈泠衫体内,真气沿着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少阴心经等处,以及督脉、任脉、冲脉、带脉流转,帮她推血过宫。

隔了一炷香的功夫,沈泠衫嘤咛一声,悠悠醒转过来,脸上的一层青气终于退去。她心知白衣雪在替自己疗伤,微微一笑,说道:“大哥,你……你……”

白衣雪低声道:“不要说话,安心坐好。”沈泠衫依言点了点头。如此过了两个时辰,终于推血过宫完毕,沈泠衫身上寒意渐消,人却疲倦至极,遂靠在白衣雪的怀里沉沉睡去。白衣雪端坐不动,任由她昏睡不醒。

如此不知又过了多久,沈泠衫迷迷糊糊中醒转过来,白衣雪正襟危坐,正在闭目养神。她蜷缩在白衣雪的怀中,感觉温暖而舒适,鼻端闻着他身上青年男子的气息,舱外传来汹涌澎湃的波涛之声,她的心中,何尝不也是波涛汹涌、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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