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伤自然是没有什么大碍,你这人恢复力好得惊人。”李慕歌扭头看着故安,叹口气继续道:“我指的是你的内伤。”
“你既知这内伤已是顽疾入骨久病难医,自然是恢复与不恢复并无太大区别。”故安淡淡道,仿佛身受重伤的并非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我说的是难医又不是不治,你不用紧张。”李慕歌夹起那根稻草搔向故安清冷淡泊的脸,玩心大起。
“我什么时候紧张了?”故安一边不耐烦的左右闪避一边语气不善的反问,当他看到李慕歌越玩越起劲儿的脸时终于抑制不住心烦,一把抢过那根稻草撕得粉碎,将其悉数抛入风中扔进湖里。
“是没紧张,都恼羞成怒了。”李慕歌夸张的叹了口气,从旁边又摘了根稻草冲着故安得意摇晃。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这人虽是性情冷淡了些,但刚遇见你时你也算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怎么咱俩日渐熟络后你就开始变得总对我冷嘲热讽怒目相向了呢?请问我能理解为你这是在‘杀熟’吗?”
手指按上故安欲启的双唇,李慕歌继续发问:“你先别急着回答,我还有第二个问题,你真的能看淡生死吗?既然能看淡为何还要拖延伤情蓄着性命苟延残喘呢?”
“‘杀熟’是我的惯用伎俩,你若跟我再熟一点我定会让你深有体会,”毫不客气地挡开他的手指,故安斜睨着李慕歌冷笑出声:“看淡生死?这世上哪有真正能看淡生死之人,其实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既能苟延残喘,谁又愿意命丧黄泉?”
“可你用这样一双傲不可攀的眼睛说贪生怕死,又让我怎能信服?”李慕歌摇摇头,自故安那孤傲的眼尾一路向上巡梭,他看到了满天星光,看到了月波潋滟,看到了倒映在他眼中的自己,但却始终没有看到他的心。
他没有看到他的心,没有看到故安这个人,看到的只有完美无瑕的瑰丽。
顾言曦一直都是顾言曦,永远都不会因为被唤作故安而变成故安。
而顾言曦,则永远像一件旷世珍宝般存在,给人惊艳却不能给人真实,带来吸引却又难以企及。
让人总是忽略他也是一个人,而并非一件冰冷的宝器。
而渐渐地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宝器,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把自己当做一件工具,那他的悲剧就注定任谁也无力回天。
与李慕歌对视良久,仿佛是感到倦了,故安倏尔垂下眉眼对他恹恹道:“俗话说山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既然没有遁世归隐的打算,便该是你我二人离开的时候了。”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聚散终有时”?李慕歌一把扔掉稻草,手中蓦然多了把玉箫,“那我要问你一句,虽然你已知道这玉箫的答案,但可愿随我到盛极胜再走上一遭?”他料定他旧疑虽去但新忧又添,在盛极胜,永远有他想知道的答案。
故安闻言果然沉吟不语,半天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盛极胜乃武林百年至尊,在这乱世虽无一国之名却有一国之实,但它既有逐鹿天下的实力怎会不存逐鹿天下的野心?何况权力与财富本就是世人竭尽一生的追逐,盛极胜既做了武林霸主没有道理不想做这天下之王,他实在无法置皇甫广帛与这股神秘势力的关系而置之不理,毕竟这关系着襄国的命途国运。关系着季氏王朝的兴衰荣辱,关系着九爷穷其一生的志愿,至死不渝的执念。
此间,星光散漫月华收,云淡霜天曙。曾记否,当日亦此晨暮,相逢苍夷处。
奈何,金戈铁马半生戎,身陷金銮囚。别少游,此去天遥地远,山水几更重?
时间溯回十多年前,东襄与中山对战于“长平”,东襄王季长风带军途径一座荒村时,见一少年满身浸血双目赤红,在路边与野狗秃鹫抢食尸体。
食尸的野狗凶猛,秃鹫更是阴狠,纷纷攻向少年。季长风心下骇然,当即命令手下军士帮少年驱赶猛禽。就在此时,只见那少年屈指反扣,一枚石子破空而出,正中扑向他的野狗眼窝,登时令其血流如注哀嚎不绝。随后他执起手边长剑反臂一扫,其它猛禽即被震开,但他终归已是强弩之末明显劲道不足,刚被吓退的猛禽又再度迅速围上。血腥的撕扯似近在眼前。
少年倔强的环视四方,扯下一口腐肉继续咀嚼,唇畔带笑,嘴边噙血——此时他需要迅速补充体力,才能挡下接下来的攻击,才能活下来。
与其绝望放弃不如竭力应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戈一击。在他看来世上本无绝境,绝处才能逢生。
季长风对少年的一举一动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叹与激赏,于是他拍马上前,长剑一挥银光乍起,那一圈猛禽已然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驱马来到少年面前,俯身向他伸出右手,微笑道:“小子,随我走,可好?”
少年仰着头怔怔的看着那只手,有些恍然有些惊骇——那是一双如此干净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连着金丝臂铠高贵无双。而他的手却满是脏污粘着血腥,皮肉溃烂处黄脓泗流蛆虫附着。
眼前这个人怎么伸得出手,握得下去?
季长风看着僵在原地的少年莞尔一笑,主动反手一握将他拉上马来,少年惊呼出声,满脸狐疑的回头望去,但见一双笑眼温暖和善,在他死灰丛生的心底投下一点生机。
他不知道,只这一眼,他的一生将就此改变。
将少年带回军中,季长风挥了挥手,身边侍卫立即心领神会从后方拿来吃食,端到少年面前。少年看着那白花花的馒头喷香的腊肉,立即抓了过去狼吞虎咽起来,直让旁边人替他担心会不会被噎住。
季长风微笑的看着他,问道:“小子,你可愿从于我麾下,随我征战四方,建功立业,打拼江山?”
少年闻言,咀嚼到一半的动作突然戛然而止,含着满口饭食的口中喃喃自语道:“生逢乱世,自是走到哪里都躲不开这漫天烽火生灵涂炭。”
此时他那点漆如墨的双瞳中悄然浮起一丝嘲讽,带着超
越他年龄的世故与凄恻。
季长风见状,心道这孩子虽然年龄尚幼但却心智成熟,定是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困苦。而也正因为这份困苦,令他心存悲悯,心怀天下。
于是他充满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道:“小子,既然无处可躲不如坦然面对。你可想过,这乱世若有终结的一天,岂不就再也不会有战火纷飞尸骨遍野了吗?等到那一天,不仅是你和我,所有的人都能迎来一个像前朝般的太平盛世,过回那些蛮夷还未入侵时的安乐生活。”
少年听后,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眼中不带一丝情绪,但又令人觉得其中暗流涌动,深深浅浅虚虚实实。
季长风并不觉得这两道目光复杂,他只觉得这两道目光静似平湖皎若明月,令他似曾相识。
少年见他始终神情坦然行事磊落,眉目之间又自有一番心存天下的凛然正气,于是傲然问道:“你可愿信我?”
他这一句说得没头没脑又语气狂傲,立刻引起四周臣属的不满。只见他们刚要开口斥责,却被季长风抬手制止。
季长风和蔼一笑,向他点了点头,目光诚恳而真挚。
少年见状,唇畔轻扬洒然一笑。
此时他虽满脸脏污,但这一笑却清雅若梅傲然胜雪,一时间天地万物都像失了颜色,乾坤众相也都湮了风姿。
看得在场众人不由全部一愣,季长风也顿时有些怔忡。
少年本性冷淡,因此笑容也是稍纵即逝。
此时他敛容而跪,俯首于地道:“陛下心胸阔达仁怀天下,乃当世之明主,万民之洪福,合当天下有志之士誓死追随,以兴盛世。况今于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我无以为报,必将竭尽一生为陛下扫荡四合一统天下。”
此时,他一反先前的狂傲不羁,一言一语都极其郑重,令人闻之不禁心绪激荡肃然起敬。
季长风闻言,登时抚掌大笑:“我乃东襄的君主,季长风,也是前朝的第九位皇子。毕生之志就是复立襄国再建盛世,我不要你竭尽一生,只需你十年,只因十年于我,复国足矣”
少年抬头望向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双眸灿如星子,承诺道:“好,一言为定。我叫顾言曦。”
“顾言曦么?果然是个好名字。”
这一刻,季长风紧紧攫住少年的目光威严毕露,顾言曦则不卑不亢淡然从容。
半晌过后,他揽起顾言曦的肩膀走出营帐登上高台,对麾下十万大军朗声吟道: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一言激起沙场男儿方刚血气,万丈雄心直冲云霄。
于是十万将士齐声呐喊“丈夫未可轻年少!丈夫未可轻年少!”一时喊声震天动摇大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