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青山幽谷问海风
天色大亮之后,风雪渐渐止歇。乔三戴了顶毡帽,来到一家车马店中,问店老板道:“掌柜的,我要买一架马车以及骡马,可有现货?”
“这位客官,请随我来。请您到内院马厩里挑选。”跟着店老板走入内院时,只听得一位店客对同伴道:“昨夜刘大将军府被朝廷查抄,带走三百多号人,连下人也不放过。听说当场就杀了几十个人,余下的均被解往洛阳了。”同伴小声道:“听说是皇上下令株连九族,十之八九在路上就悉数杀了。也不知那刘大将军可在其中?”那店客悄声道:“适才听得于老板说,夜里南郊兵马校尉场一场厮杀,死伤无数···于老板虽未明言,瞧那言下之意,显是大将军所为。”
“可曾捉拿住了他?”同伴问道。“大将军天纵之将才,武艺高强,当者披靡,八成还是让他逃脱了。”
乔三心下里惶恐,无心再去细听,从马厩里选了一头健骡,又挑了一架布篷马车,车篷里置了木炭火炉,且铺设了棉被褥子。他拿了那丫鬟给的银子付予店家,套好车马,便即一路朝东城而去。
到得东城门时,风雪已渐渐止息,路上行人多了起来。只是城门口兵卒层层叠叠,逐个盘查。乔三见了如此阵仗,心下里惶恐不已,知道这些兵卒十之八九在盘查将军府漏网之鱼。轮到他过关时,一个士兵用刀挑开布帘问道:“车上小儿何人?要去往何处?报上你的名讳。”
“小的姓王名忘川,胡家镇人,昨日里小儿偶感风寒,来城里就诊。因风雪耽误了归程,只能今儿个回家了。”乔三按照事先想好的谎话对兵爷说道。那检查的士兵摆摆手道:“走吧,走吧。”乔三心中狂喜,用马鞭轻抽了一下骡子,蹄声得得,马车循着路上的雪地车辙蜿蜒而去。
马车行出有半里许时,忽听得车后马蹄声大作,打头里马上之人大叫:“前面的骡车站住了!”乔三扭头看时,只吓得八魂中丢了七魂,马上乘客正是校尉场的一个百户长,平时跟随刘将军常来府内,识得乔三。乔三不做他想,只一味地扬鞭打马,恨不得让马车飞将起来。但骡车负重而行,又岂能跑得过军马,顷刻间便被追上了。乔三无奈地勒住马缰,马车骤然间停了下来,负车的骡子鼻中喷着白气,喘气连声。
“喂,你是反贼府里的更夫乔三吧。装得倒挺像,以为戴了顶帽子就认你不出了。哼,多亏老子长了个心眼,差点让你蒙混过关。车中的小儿是谁?”百户长用铁枪挑开车帘问道。
乔三叹一口气,知道今日无论如何过不去了,人为刀徂,我为鱼肉,唯有一死,心下里反而镇定下来,盯着百户长说道:“我乔三下人一个,死不足惜。这小儿乃大将军骨血,是我无意中捡到的。幼儿无知,长大后旁人不说,他又哪里晓得这场祸事。望军爷手下留情,放过这无知小儿一命。”
“皇上御敕,株连九族,斩草务必除根,岂能放过反贼之子。多说无益,恭送你二人上路了,到阎王爷那里喊屈吧。”话未及说完,挺枪便刺了过来。乔三索性双眼一闭,静待铁枪刺穿胸膛那一刻。可隔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只是听得一声“啊”,睁眼看时,却见那百户长脖颈上中了一镖,鲜血飞溅,仰面朝后跌倒。又听得车后“啊喓”“咿呀”之声响起,不一会儿便静寂如初。
乔三自觉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大着胆子跳下马车张望,却见马车周遭躺着二十多具官兵尸体,或为中镖,或为中剑,竟无一幸免。十余丈处立着一头通体白毛的骏马,马上之人黑衣黑裤,头上蒙了黑面巾,白雪皑皑中,白马黑人,情形诡异之极。对望良久,白马之上的黑衣人开口问道:“车中小儿果然是他的骨血?”乔三听他声音尖细,倒像是个女子,不知她口中所言“他”是谁,茫然道:“多谢英雄救命之恩,乔三今生没齿不忘。只是不知‘他’是谁?”
“他就是昨夜被追杀的那个大反贼,明知故问。”他按辔徐行靠近马车,挑帘看着车篷中小儿,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车中小儿经此一番折腾,早已清醒,看到蒙面黑衣人的样子,大感有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竟尔“噗嗤”一声笑了,粉红细嫩的小脸上酒窝隐现。黑衣蒙面客不自觉地伸手抚摸小儿手脸,口中喃喃自语:“为什么?我又有哪点比那贱人差了,十几年来对我冷漠寡淡。假若我当年······”说至此处,他话锋一转道:“他的那个所谓夫人是否已被诛杀?”
“是,将军夫人死于府内卧室之中,胸口插着一柄短刀,想是她不肯受辱而自杀。”乔三本想将那纸条交与蒙面客,但觉他对将军夫人颇有敌意,便断了这念头。蒙面客转过了头,再不看那小儿一眼,对乔三道:“我恰好要赴山东办事,你们跟在我的马后。现如今你被官家通缉,走得越远越好。我在山东沿海有一处隐秘之所,你们暂时可居住在那里。”说完她拨馬便行,更不多话。
如此一骑一车,循着官道,昼行夜宿,行到第五天头上,已到得山东地界。那蒙面客早已揭了面巾,果然是个女子,年约三十岁上下,柳眉凤眼,肤白唇红,身材苗条婀娜,端的是一个俏丽女子。乔三只是于每日投宿之时才敢询问与她,白日里行路时便默然无言,仿佛陌路人一般。路上打尖之时,偶尔那俏丽女子也过来逗弄一下小儿,但每次总是郁郁而归,显得愁肠百结之态。一路车马劳顿之中,乔三还得喂食小儿,接屎把尿,啼哭之时还要想法逗弄与他,日子倒也过得忙碌充实。
在山东境内行了五六日,已近年根,但见路上行人行色匆匆,个个归乡心切。忽一日在道上遭遇了几个匪人,还未动手抢劫,便被那女子打翻在地,每人胸口上中了一剑,深及数寸,鲜血泊泊外流,甚为骇人。乔三感念她再次相救,本欲请教她高姓大名,但见她板着一副脸孔,眼神中充满怨恨,心下里寻思:“这样的女魔头,还是少招惹为妙。不然一个应答不好,给我胸口也来一个透明窟窿,万事休也。”
一路无语,一骑一车径向东行,蹄声得得,车行辘辘,偶尔那小儿啼哭,乔三便喂些清水和红薯给他,倒也容易对付。第三日上,一骑一车进入了一个山谷之中,沿着谷底的河床蜿蜒而行,甚是艰难。如此又行得几个时辰,眼前豁然一亮,却已经到了大海跟前。爬上一座小山,又下到一个山坳里,眼前出现了三间茅草屋,边上还搭了一个草席凉棚。
“听着,你们日后便居于此处,哪里也不要去。若是买粮买菜,顺着右面那条河床五十里外有个小市集,日常用度皆可买到。我要走了,你们好自为之。”那女子也不下马,说话时表情木然。
“姑娘,我这里有些银钱,你拿去路上当作盘缠。还有···就是···未请教恩人高姓大名,救命之恩,我乔三不敢一日忘怀,有何差遣,我自尽力而为。”
“银钱我自己带着,用不着你的。至于其他,你废话少说,本姑娘不需要谁来感恩。你要用心照顾这小儿,若有何闪失,我随时取了你性命。”说完这些话,她“啪”的甩手一鞭,那马儿吃痛,扬蹄奔了出去,顷刻间消失于幽谷之中。
乔三怔怔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叹了一口气,卸了骡车,喂了些草料给骡子吃,然后抱着那小儿进入茅草屋,拖着疲惫的躯体,不久便沉沉入睡了。
寒来暑往,待得那小儿两岁多时,已经会说话走路。乔三只是每隔一个多月去一次市集,每次都是凌晨出发,晚间归来。他酷爱弈棋,乃是个棋痴,只可惜那小市集上皆为乡夫渔民,又哪里有人弈棋。无奈之下,他便抱过小儿道:“贼儿子,爹教你下棋。”说着就摆开棋盘,放上车、马、炮、士、象、兵、卒、将,耐心讲解弈棋的规则。如此反反复复过得几天,“贼儿子”竟然懂了棋理,但终究棋力微弱,又哪里是乔三的对手。乔三颇觉无趣,常会甩手而去。可棋瘾难耐,隔不了半天便又会喊:“贼儿子,快过来,老子今天教你学围棋!”
到得贼儿子六岁之时,乔三已感觉颇难应付,十盘中总会输两三盘。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感觉到棋逢对手的快乐,有时二人直弈至废寝忘食,棋枰上杀得天昏地暗。
一日黄昏,正当二人棋枰上鏖战之时,忽听得一阵马蹄声传来,抬眼看时,却是那女子到了。倏忽五六年之间,也不见她有何变化,容颜如昔,俏丽多端,只是脸上神情冷漠依旧。女子见到正在弈棋的小儿,眼神中一抹温柔一闪而过,淡淡说道:“你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乔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恩人,是说我吗?”
“不是你,是他。”女子盯着那小儿道。
“贼儿子”记事之后就只见过乔三一人,今日里初见外人,又是一个容颜俏丽的妇人,双眼怔怔地看着对方,竟忘了开口说话。那妇人见了小儿此等摸样,也不以为意,淡淡道:“你今年可是六岁了?”小儿转过了头问乔三道:“爹爹,她在问我吗?”乔三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位姑姑是你我二人的救命恩人,你跪下磕几个头吧。”
贼儿子自小便只听乔三一人之言,乔三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内心中认为乃是天经地义。此时听得乔三吩咐,自然而然地跪于地下,“咚咚”有声,直磕了五六个响头。那妇人听得小儿喊乔三“爹爹”,双眉微蹙,显出一丝怒色,但见到小儿磕头之状,旋又温言道:“起来吧,孩子。你随我来一下。”她轻轻拉了那小儿的手,也不见如何作势,二人便似疾风一般向山上升去。
到得一个山丘之顶,那妇人收势站定,眼神迷离道:“你已经六岁有余,该当习练一些入门功夫了。若你父亲......在世,自由他来教你武功。唉,师哥天纵奇才,谋略过人,武功高强,只可惜···可惜身入官门,贪图富贵权势···唉。”她喃喃自语,浑不顾小儿是否听懂。
“这位姑姑,你要教我武功吗?适才上山之时很好玩,又快又飘,你能教我这门功夫吗?”
“要想学到如此轻身功夫,谈何容易。你须从根基功夫练起,循序渐进,方可达到你爹爹那样的境界。不过,你是小贱人之子,又如何能与师哥相提并论。”
“姑姑,爹爹只会下棋,他不会像你那样‘飞’上山的。如果他会,一定会教给贼儿子。”小儿听不懂她说什么,又是“爹爹”,又是“小贱人”,又是“师哥”,只是听她言道要达到爹爹的境界,忍不住出口提醒:爹爹原本不会武功的。
那妇人也不多和他缠夹不清,柔声道:“看仔细了,我现在给你演练一遍,是本门起手十二式。习练熟悉之后,我会教你本门的练气吐纳之法。”她将起手十二式缓缓使出,一招一式,中规中矩,正是中原风雷门起手十二式。待她演示完毕后,那小儿依样画葫芦,将起手十二式练了一遍,一招一式间,竟是分毫不差。那妇人瞧着小儿演完十二式,便即又从头练起,眼光逐渐迷离,似乎时光倒流,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师哥演练这起手十二式,自己则在一旁凝神观看。一个小丫头,一个半大小子,抬拳踢腿,有说有笑···那是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转眼长大了,自己愈加迷恋师哥,总想缠着他,时刻跟他在一起···偏生师哥对自己若即若离,到得后来,他更是鬼迷心窍,喜欢上了那个小贱人,还娶了那小贱人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