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相逢前生缘定(4)
乔南入得殿中看时,只见一位年约四十上下的老宫女迎面躺在地上,双目微阖,显为猝然昏厥于地。她身周围了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及几名宫女太监,神态惊慌,不住地呼唤太医。乔南本有心上前诊病,可转念想到:“目下自己身份为御前侍卫,若贸然‘出手’,必招来他人疑心。”
过不多时,三名太医疾步行入殿中,其中一位年长者半跪于地,命人将一把热水铜壶置于昏厥者腹部,并掐其人中。可过得半晌后,那老宫女并未醒转,依然双目紧闭。她身畔男童颤声道:“张太医,快......快救苏麻喇。”张太医放开苏麻喇手掌,接过身侧太医盒中三根银针,依次扎于三处穴道中。半晌之后,地下老宫女依然如故,毫无声息,张太医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良久后跪于地下,颓然叹道:“唉,老奴已尽力施为,怎奈苏麻她......尸厥(严重休克之意)甚深,无力回天.......老奴罪该万死。”那男童手抚苏麻喇之脸,喊了两声“额涅,额涅”,不见回应,“哇”一声哭将起来。
乔南走至近前,伸手探其手腕脉息,确已是停息之状。身畔一个老太监呵斥道:“放肆,你一个小小侍卫,竟敢执苏麻喇之手,还不快快退下!”那男童止了哭声,问道:“你......你可能挽救额涅性命?”乔南说道:“我并无十足把握,若不介意,愿一试。”那男童起身让开,说也奇怪,先前呵斥的老太监再不言语,恭立于一旁。乔南命身侧年轻太医换过一把热铜壶,敷于老宫女腹部,将她身上三根银针重扎一遍,使出弹针震穴之法,银针顿时发出“嗡嗡”之声,经久不息。他右掌抵于其商曲穴上,内力源源输入,贯穿于奇经八脉中。
一盏茶功夫之后,苏麻喇脉络中神元渐醒,仗了外来之强劲内力,脉息始微弱搏动。乔南心中一宽,知到得此时,已有十成把握救回她性命。身畔那男童脸上泪痕条条,低声问道:“额涅......额涅她可回来了吗?”乔南手掌脱离苏麻喇商曲穴,见这孩童仁心宅厚,甚为可爱,伸手抚摸他头顶,笑道:“不必担心,她已经回来了。我开一服药方,日后照方服食便是,半月后当可痊愈。”张太医闻言呆立片刻,兀自不愿相信,哆嗦了手再把脉时,果然已有了脉搏,不由得低垂了头,偷眼看向乔南的目光中,却是五味杂呈,一言难尽。一旁老太监见他抚摸那孩童头顶,大吃一惊,眼光中直似冒出火来,正欲怒声呵斥,忽听那男童欢声道:“额涅......她可算回来了。快将苏麻抬入寝宫中,悉心照料。”几名宫女手忙脚乱,将苏麻喇抱入保和殿寝宫中。
乔南乘人不备,悄然转回右后门处。约莫过得半个时辰,仍不见乌特巴拉寻来,腹中饥渴难挡,探头瞧得侍卫头目并不在此处,正欲返回军机处,却见那男童蹦蹦跳跳而来,停步与右后门门口,脆声问道:“你是宫中侍卫?你叫什么名字?”乔南道:“我叫巴雅尔。你哪?”那孩童笑道:“我叫玄烨。巴雅尔,蒙语中意为幸福之意,你定是蒙古族人,你真有本事,可比那些没用的太医强多了。”顿得一顿,他又说道:“巴雅尔,你救了苏麻喇一命,那便是大大的功臣,你想要什么赏赐?”若是朝中大臣或宫中太监宫女,听得“玄烨”之名,定然知道眼前这孩童便是康熙皇帝,偏生乔南只知“康熙皇帝”,却不知他本名玄烨,见这孩童说得有趣,说笑道:“我刻下腹中空空,饥渴难挡,最想他人赏赐一碗米、一碗菜。”玄烨闻言微一愣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暗忖:“此事若换做旁人,多半会要官求爵,再不济也会索要财物。这个侍卫却古怪,竟然只要一碗米一碗菜。”旋即说声:“巴雅尔,你稍等片刻,朕......我即刻回来。”
一盏茶功夫不到,玄烨果然如约返回,手中提了一只食盒,笑吟吟递与乔南手中。乔南接过食盒,鼻中嗅得饭菜之香,再也顾不得其他,三口两口便将食盒中饭菜一扫而光,咂巴咂吧嘴,意犹未足。玄烨说道:“早知你食量如此之大,我再多拿些饭菜好了。”乔南笑道:“食得八分饱,正合养生之道。难为你片刻之间,便送来这般精美饭菜。”玄烨忽地问道:“巴雅尔,你既是宫中侍卫,功夫定然不错,是也不是?”乔南点头道:“功夫不好,哪能晋升为御前侍卫?”玄烨摇头道:“那也不尽然。有的侍卫功夫稀松平常,只是凭王公贵胄身份,才当上了御前侍卫,他们来此,不过想走捷径而已。”乔南奇道:“那是什么捷径,非要做御前侍卫不可?”玄烨探头查看四周,见左右并无其他侍卫,悄声道:“做御前侍卫,接近皇权,升迁自然快捷,且免却了科班考试之苦。”乔南闻言愈加惊奇,问道:“你小小年纪,如何懂得这许多为官之道?”玄烨道:“宫中呆久了,自会看懂官场中玄机。”
隔得良久,玄烨小眼睛一转,说道:“巴雅尔,你说你功夫了得,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可否露一手让我瞧瞧?”乔南伸出右手中指,笑道:“若你能将我中指折曲,遑论你用何手段,算得你有本事。”玄烨暗忖:“折弯一根中指,又有何难?也是他自吹自擂,言明了‘遑论用何手段’,我用手扳不曲它,难道我不能用脚踹吗?”他心下计较已定,一双小手伸出,紧握乔南右手中指,忽地用力朝下扳去。乔南潜运内力,一根中指就仿若钢浇铁铸一般,任玄烨使尽浑身力气,却哪里动得分毫?玄烨生性好胜,愈挫愈勇,松开双手,抬脚便向乔南中指蹬去。他脚踹在中指之上,只觉绵软无力,毫无着力之处,恰似蹬在一团水母之上,单脚迅疾滑离开去。他惊“咦”一声,心中不服,疾伸另一脚踹向乔南手指,可同先前一般无二,脚底浑无着力之处。又再试得几次,玄烨停了手拗脚踹,心悦诚服之际,忽地说道:“巴雅尔,你武功既高,医术又精湛,人吗......不同于那些阿谀奉承之辈。朕......我玄烨心悦诚服,愿拜你为师。”他继位皇权已数年之久,虽仍是孩童,但开口必称“朕”,于臣工之前初具威严,只是此时心佩巴雅尔,急欲拜师之际,殊不愿泄露自己身份,惟恐吓退巴雅尔,生生将一声“朕”咽了回去。
乔南闻言一愣,想不到入得皇宫之中,竟有人欲拜自己为师。他想自己此行目的为刺杀鳌拜,若刺杀成功,即刻退出皇宫,再不会入宫,本欲婉拒玄烨,可转念一想:此孩童年龄虽只十一二岁,谈吐之间,见识倒是不凡。言念及此,乔南忍不住问道:“玄烨,你多大年龄了?好端端的,为何来到了皇宫之中?”玄烨回道:“我今年已过十二岁,那便是十三岁了。四年之前,我阿玛离我而去,从此我便入得宫来,守在这诺大个宫殿之中。”他所言“阿玛离我而去”,自是指其父同治皇帝患疾驾崩,所言“我便入得宫来,守在这诺大个宫殿之中”,即是指他继位皇权之后,入主乾清宫,从此长居与紫禁城中。只是年初以来,乾清宫年久失修,重新整饰维护,不得已才搬入保和殿中,暂时作为寝宫。乔南又问道:“适才地上那宫女晕倒之时,你为何如此担心?”玄烨小脸一红道:“苏麻喇从我出生之日起,便陪伴我身侧,又兼是我的老师。她若有......有何不测,那可如何是好?亏得你救了她回来。”
沉吟半晌之后,乔南说道:“玄烨,我巴雅尔可收你为徒,只是有两个条件,你却必须遵循。其一,此处皇宫之中,不同于别地,拜师学艺之事,仅限于你知我知,绝不可泄露与外人;其二,授徒学艺之时,只限于绝密无人之处。”玄烨闻言大喜,点头道:“师父所言极是,徒儿无不凛遵。只是宫中人多眼杂,这正式拜师仪式,却须挑晚间夜深人静之时。”乔南笑道:“世俗之繁礼,不行也罢,你我心中谨遵便是。”玄烨闻言心中暗松一口气,想到:“若依常理,拜师学艺仪式,自然要给师父下跪磕头。可自己贵为九五之尊,岂有朝一个侍卫下跪之理?巴雅尔如此‘通达’,不依常理,倒省却了一番周折。”
当下二人嘀嘀咕咕,定下了日后学艺之事,如何联络,何处教授等事宜。隔不多时,只见乌特巴拉自军机处行来,玄烨告声别后,悄然进入保和殿内。
宫中当值时间已到,乔南和乌特巴拉到副都统处点了卯,迳自朝宫外行去。一路之上,乌特巴拉不断询问日间之事,言语间颇多担心关切。乔南照实说与他听,只略去了玄烨拜师一事。
晚间睡至中夜,乔南悄然起身,潜至白自胜住所,将二日来入宫之事叙说一遍,免得他们担心自己安危。只是自己收徒授艺之事,说出来恐惹白兄笑话,略去不说。白自胜听得他这番奇遇,惊讶之余,不禁说道:“老弟,杀不杀鳌拜,当哥哥的不便多言,自由你来定夺。只是陈总舵主说过:目下清廷皇帝年幼,鳌拜专权,待将来小皇帝长成之时,清廷朝室必有一番内斗。届时清室内忧外患,正是我天地会举事之时,当可取事半功倍之效。”乔南不解道:“这外患除了天地会,还有何人?”白自胜说道:“西南之隅吴三桂,华南、东南之隅耿继茂和尚可喜,这三个藩王,正是清廷外患,迟早要与清廷争斗。”乔南闻言恍然大悟,只是提及藩王耿继茂,不自禁忆及干娘汪芷若,心头悲愤难当。乔南闻言后心中实踌躇难决,半晌后说道:“如此说来,我潜入皇宫之中还有何作为?今日后......不去也罢。”
白自胜说道:“刻下反正总舵主还未抵京,你不若继续潜入宫中,或可探得清廷内幕一二。”乔南别过白自胜,悻悻然回到巴雅尔住处。
此后两日之中,乔南和乌特巴拉被调至慈宁宫、寿康宫当值,自然再未遇见徒儿玄烨。
到得第三日上,二人奉命赴武英殿当差,行至离武英殿正门不远之处,忽听得身后传来太监们吆喝之声,路上文武大臣们纷纷让路,有的甚至跪了下去。乌特巴拉拉乔南一把,二人避于道旁,静观身畔经过之帷轿。那帷轿甚为庞大,八名轿夫抬了,四平八稳朝武英殿行去。正当众大臣起身之时,忽见那大轿停了下来,一名太监俯身趴下,轿中走出一个人来,身着黄袍帝服,身形瘦小,径直朝乔南和乌特巴拉行去。
行至近前时,乌特巴拉口中呐呐道:“巴雅尔......皇帝驾到......快跪下磕头。”他先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嘴唇哆嗦不已。乔南心中不以为意,并未随乌特巴拉下跪,长身站立于道旁,盯了前来的小皇帝细看。只是俞看俞奇,待得小皇帝走至跟前时,忍不住手指他说道:“咦,你......你不是保和殿中玄烨吗?”小皇帝眨巴眨巴眼睛,狡狯地低声笑道:“师父,是徒儿玄烨。请师父到武英殿中一叙。”乔南也不多言,随了玄烨朝殿中行去。二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神态间尽显热络,只看得一帮大臣侍卫们犹如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