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铭澈怀着忐忑而又担忧的心情坐到了老槐树下。几天的功夫,他也熬出了黑眼圈,一想到晓合所遭遇的不幸,就不由自主地烦乱。他这个年纪的青年,对人情世故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所爱之人的处境会时刻牵动他们的心,可由于家庭和社会体制的约束,他们难以做出合情合理的选择。爱莫能助,成了最大的障碍。
时下本该过了槐树开花的季节,但老槐或许是真的上了年纪,它正挂着一串串洁白的小花,随风摇曳,散播芬芳,也有一部分已经飘落在地,融入了柔软的泥土。铭澈已经想好了他一会儿要说什么、做什么,来此之前,他已经买好了一些食物,还从家里偷拿了一些疗伤药。如果是往常,守时晓合不会迟到,可这一次,直至晚霞划破天际,他都未能见到伊人的身影。
正当他心灰意冷,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一个身着长袍,戴着眼镜的男人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正向老槐树走来。
“李铭澈!李铭澈!”那男人呼唤着。
铭澈见状,以为会面地点已经暴露了,便断定来人是晓合的亲戚。他能来到这里,想必晓合已经出了意外。这不由得使他心生怒气,他攥紧了拳头,额头的两旁突出了青筋,愤怒的火焰无法遏制地往头顶上涌。此时此刻,他真想把那人暴打一顿,为晓合讨个公道,但理智却告诉他要冷静处事,三思而后行。
他于是压制住自己的脾气,从槐树后面走了出来。
“你是谁,找我干什么?”
他不想对对方表达出半点敬意,就这样不带主语地问了一句。
那男人推了推眼镜,彬彬有礼地说到:“你好,我叫万生,是个郎中,也是白雪和晓合的朋友,晓合出了意外,现在就在我的诊所,听说你们关系不一般,所以我今天特地来通知你。”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铭澈悬在半空的心落下了一半,可对伊人状况的担忧仍未解除。
“对不起先生,恕我冒犯,请您告诉我,晓合她怎么了?”
“说来话长了,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跟我来吧。”
“哦……”
“说来话长”这四个字惊出了铭澈一身冷汗,他知道,这四个字一旦出现在发生意外的时候,事情就是非同小可的,晓合,你可千万要平安啊!
此时,晓合正坐在诊所后门的台阶上望着远方,额头上鼓起的一道丘陵在夕阳的照射下投出了影子,显得十分突兀。
这一个礼拜,她不能上学,只得留在万生的诊所接受治疗,她一直呆在后面的屋子里,来瞧病的寻常人是看不见她的,万生和白雪对她无微不至的细心呵护,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养尊处优的小姐,但这种感觉并不是那么舒服的,却是充满了愧疚与无奈,为了她,白雪关爱家人的时间少了,万大哥也要在晚上搬出去住店。
在万生的针灸疗法调理下,她的腿恢复了很多,现在已经能够依靠拐杖下地行走,可是额头上那道伤疤,却永远地留下了。
虽说晓合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容貌,但天底下哪有不爱美的女孩呢?
起先,万生告诉她会落疤的时候,她是难以接受的,开始的几天,她会时常拿起镜子,摸着那骇人的凸起,暗自神伤,她多希望它变平下去啊!可现实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她便开始试着接受它,试着往好的方面想:它不算长,它只是在额头上,它对我的样子没有多大影响……;最后,她释然了,她告诉自己:佟晓合,你不该为此伤心,更不该因此哭泣,那只会伤害你的朋友,记住!从今往后,这便是你了!
是的,她明白,自己的愁眉苦脸会惹得别人不快,这种不顾及他人感受的自私行径,实在不可取。
只是,晓合仍有个心结未解,那日送她过来的人,是不是她哥哥呢?
而且,今天是周末,铭澈大概已经坐在树下等着她了吧。
这段时间以来,那位放荡不羁的少爷一直对她呵护有加,借她书,和她谈心,关心她的身体,本来很多困难只要说出口,他就可以帮着解决,但不论如何,她的亲戚对她是好是坏,自己是去是留,都是他们的家事,她不愿意依赖他人。而且,她作出这样的选择有自己的理由,她不知该如何向铭澈解释。
他们的相识,巧合得就似一场梦,她如今已经记不起当时的情景和言语,只是知道,自己是为了一本书,交了这个朋友,但铭澈给予了她长久的承诺和特别的关照,就像是第二个哥哥。他们见面的机会十分有限,刚开始的一两次,她更多地表现出了对书的渴望,但后来,她发现自己愈发思念那个人——她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但如此强烈的思念,之前从未在一位朋友身上出现过。
“晓合。”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从自己的万千思绪中唤醒,晓合抬起头,看到少爷和万生就站在不远处。
见到伤痕累累的晓合,铭澈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是该责怪自己保护不周,还是该责怪那姓吴的心狠手辣呢?现在,她的脸上最抢眼的不再是那双美丽的红褐色大眼睛了,而是一道五公分的疤痕。
晓合啊,几日不见,你怎成了这样!
铭澈看着那道疤,怔在原地,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不知说什么才好。尽管万生已经在路上向他交代了一切,但晓合目前的状况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许久,他才慢慢走近,蹲在晓合跟前,慢慢伸出手,想摸一摸那凸起,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晓合原本不奢求少爷能够到来,她打算隐瞒,以防止他的过分担心,但现在看来,大概是白雪向万大哥漏了风。
“我好多了,铭澈。”晓合说着,挡开了少爷走了半程的手。
铭澈知道,自己似乎过于冒犯了,可那道骇人的伤疤就这样突兀地摆在他眼前,使他心痛不已,不仅如此,晓合挡开他的那只手,还缠着带有血迹的纱布呢。
“万大哥都跟我说了,可是……我帮不上你。”
“没关系的,这与你无关。”
我真没用!铭澈恨自己,在紧要关头,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心爱的女孩受人欺负。
“少爷给你买了吃的,晓合,进去吃点吧。”万生说道。
现在正是晓合最脆弱的时候,铭澈必须展现出自己男子汉的一面,他搀着晓合回了屋子,与万生一起为她熬药、热饭,还当起了保镖,行走于诊所前后,防止吴家人再来闹事。今天,他要一直保护她,决不让任何牛鬼蛇神近前,他也顾不上家里人会想什么了,眼下没有比晓合的安全更重要的事!
话说回来,若不是因为晓合出了意外,他也得不到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与晓合相处的机会,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今天,他们终于有机会静下心来,聆听各自的故事了。
“我一直想知道,他们对你这样不好,你为何还要继续为他们干活?”铭澈说着,递给了晓合一个洗好的桃子。
晓合此刻正坐在床上,她接过桃子,并没有着急下嘴,而是用双手握住,托起了下颌,静静地思忖着,两只晶莹的大眼睛注视着前方,楚楚动人的样子看得直叫人心疼。
“那宅子本该是父亲的,后来为了治病,他不得不把房子抵出去,当初甚至有人家出高价钱,要买走我,可他说什么也不卖,到最后,他的病还是没能好转,气数已尽,他只能把我托付给这城里唯一的亲人——我的九姥爷。“
晓合平视前方,面不改色地说着,眼圈却已经泛红了……
“可正因为是亲人,他们才不愿意接纳我,他们觉得我是丧门星,克死了自己的父母,现在九姥爷做的一切都是在要求我离开。“
讲到这里,晓合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又沉重,双唇不合拍地颤抖着,手中的桃子被她握出了凹陷,她的双眼充满着血丝,几近成了红色,似乎随时都会喷薄迸发出火焰。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那个地方,葬送了我的父亲,也埋葬了我的青春,多情自古伤离别,我怎舍得离开!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要让他们拾起对我和我家人的尊重!而逃避,只会宣告你的懦弱。”
听了晓合这一番话,铭澈感到十分震惊,这姑娘的觉悟果真非同一般。平日里,她和声细语、温柔大方,可一旦人格和尊严遭到侵犯,她就决不妥协、寸步不让,这正是一个有骨气的人应有的姿态,即便前方荆棘满布,困难重重,她也可以带着满身的伤,昂首阔步地走下去!
哦,亲爱的晓合,我果真没有看错你,你忧郁冰冷的外表下,是一颗炽热的心啊!
同时,晓合的讲述让铭澈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他们都深受封建旧思想的折磨与伤害。
“真是可笑,他们竟然把你父母的死归结在你身上。”
“说起这些,还真要从我的父母讲起呢,你若是愿听,我就一并讲给你吧,现在对你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晓合温柔动听的声音再次拨动了铭澈的内心,她终于愿意说出那些深藏于肺腑的话了,这意味着她的苦痛,即将由他们两人来承担。
“愿闻其详。”铭澈看着伊人的眼睛,郑重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