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五更天了,不论白日中多么热闹的城市,此时也已经变得寂寥无声。万家灯火早已不在,只剩下狡黠的月光和街道巷陌两旁路灯下一个个昏暗的光圈。大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一片浑浊的雾气和一阵阵难闻的潮气。为数不多的光源包围着地上凹凸不平的水洼,为月亮献上了一面又一面明镜。
某个高高的围墙上,爬上一条黝黑的身躯,随后,他便轻巧地翻出墙外,跳到了外面的巷子中,那里,有两个人正在等着他,那便是万生与晓风。
“大哥,我来了。”他说。
“嗯,没被发现吧?”
“没有!都睡得跟死猪似的。”
“万大哥,你们互相认识一下。”晓风把双方拉到身前,“这是我兄弟,翟福康。”
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了解了各自的情况之后便步入正题,万生先询问了晓合的情况,晓风则问及了福康在严家的发现。
“大妹子现在一切还好,我给她把锁,老王八没能进去屋子,可是咱还得趁早把她弄出来,你说人不都得吃喝拉撒吗,你妹儿跟里面一样儿也不干你说那能受得了不!”
尽管小翟描述的形势非常紧迫,但他习惯性的风趣言语还是令人忍俊不禁。
“至于发现啥啦……”福康掏了掏自己又脏又破的帆布裤子口袋,从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我卸锁的时候吧,看着这么个玩意儿,我看这上面儿还按手印了,是不是挺重要的,大哥,我也不识字儿,你帮看看。”
他将那张纸递给了晓风,同时,万生也凑了过来。
别看晓风现在只是个拉车的,但他可不是文盲,父亲和爷爷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他们学了字,而且佟家也有不少藏书,他已读了十有八九,舞文弄墨尚且做不到,但背诵吟咏已不在话下,如今这份工作,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晓风的眼睛一行一行地扫过手上的宣纸,这或许是个重要证据,容不得马虎,所以,他仔仔细细地挑拣着每一个可以证明严祥罪过的字眼,可就在这张纸上,呈现了一个惊人的噩耗!
他看到了,是的,那是他父亲的名字——“佟文起”,上面写道:“事成之后,吴禄丰、严祥二人依此凭据分割佟文起之财产,合作双方不得向任何人提及此事,若有一方泄密,另一方有权将其扼杀。”,之后,是两个人咬破手指按下的血手印!
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父亲那样德高望重的人,怎会死于非命呢!
晓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整个人,浑身上下,就像在烈火中灼烧过一般,随之而来的是一次淬火,他从头到脚都变得冰凉无比,支撑在他心底的那根柱子,彻底地坍塌了……
他拿着这可憎的合同,双手像筛糠一般颤抖着,他们只靠只言片语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其上遣词造句也如谈笑风生一般,可见他们的眼中,一条生命的逝去是何其微不足道,何其眇乎小哉!
悲愤!如破涛汹涌、翻天入地的海潮,咆哮着、飞奔着,泥沙俱下地席卷了晓风的内心!此刻,他恨不得把手中的合同撕成碎片,但他不能;他欲仰望星空大声哭泣,但他不能;他要对天呼号,怒斥恶人与这糟烂的世界!不,他还是不能!
他像被抽空了全身的骨骼,靠着巷子的砖墙缓缓瘫倒下去,再没有什么别的事能够给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造成更大的打击了,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低吼,双眼中迸进着仇恨的目光和悲痛的泪水。我的父亲啊!
晓风已经无法处事了,万生深明此理,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即使再理智的人,也难以抵挡如此这般情感冲击。
唯一不明真相的便是小翟了,但他看了两位“大哥”的表情,便猜到已经发生了不好的事。
“大哥,咋的啦?”他轻声问万生。
万生酝酿了一阵,凑到福康耳边悄悄告诉了他。
天啊!早听说那老东西曾经谋财害命,可想不到,这事竟然发生在自己身边人之中。
小翟看向坐在墙角的佟大哥,他看上去已经平静了下来,实际上却早已失魂落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平生怨恨皆可抛,唯此恨不可忘!翟福康带着东北汉子的血性,替大哥感到愤怒,事到如今,为了兄弟,他与严祥誓不两立!
“大哥,这仇我给你报!”他义愤填膺地喊到,但万生却做手势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他知道,晓风需要安静。
“你告诉我,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我给想办法。”
晓风已经被击垮了,万生有责任挑起大梁,为解救晓合制定计划。
“里面吧,他是这么个事儿,”小翟顿了顿,准备让自己的东北话说得更清楚些,“我吧,有贵人相助,姓严的那四姨太叫巧巧,是个小姑娘,比晓合大不上一两岁,她这人可惨了,她爹那瘪犊子玩意儿吧,妈了个巴子的抽大烟,完了还赌,把自个儿闺女都赔了,这家伙小丫头可受活罪了,当时我混进来的时候就她帮的忙,那管家丰庆疑神疑鬼的,要不是她我这些事都没法干。”
之后,他便将自己在里面为晓合做的事和严家人每日的行动日程告知了万大哥,万生思考片刻,便制定了一个初步计划:每天早晨出车时,严祥和丰庆都要到车行“监工”,这个时段晓合能够获得短暂的自由,可由巧巧扶助,做些必要的日常活动,而福康可在丰庆面前逢场作戏,假意与晓风疏远,获取严祥信任。
但这只能使晓合在严家勉强生活,至于如何把她带出来,万生还没有主意,因为小翟告诉他,除了严祥的正妻能够随意出入,其他人都要受到限制,至少也要有个正当的理由,况且晓合腿脚不便,更加大了营救难度。
“先这样吧,以后怎么做,还需再看。我们已经手握重要证据,如果定成合伙杀人,便是重罪,老弟,你做的很棒!”
“咳,瞎猫碰上死耗子。”小翟也“谦虚”了起来。
刺伤白雪、打伤晓合、蓄意杀死晓风,最不可饶恕的是,他们曾经谋财害命,杀害了一对兄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罪恶贯盈天不赦!总有一日,他们会为自己的丧尽天良买单!
万生无法确保腐朽的法庭能对此事做出公正的裁决,但他仍然要为之一搏,为朋友,为他所珍视的人,也为这世上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争取一个公道!
此外,万生还要完成他“信使”的任务。
“这个,你带给晓合。”他从怀中掏出了那本《平山冷燕》,从中取出一张信纸,交给了福康。
“好嘞,我得走了,明儿还这时候。”
“嗯。”
小翟说完,将信纸揣到怀里,三蹦两跳上了墙,轻盈地翻了过去,消失在夜幕中。
万生看向绝望的晓风,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从他手中拿过那纸合同,随后说道:“这事交给我吧,这几天到我诊所休息,我也不收病人了,车行也先不要去。”
晓风没有表态,只是空洞地看着前方,沉默之后,他这堂堂男儿,竟把头埋进膝盖下,痛哭了起来……
第二天,万生的计划就要开始实施了。早晨出车时,小翟负责将丰庆和严祥拉离四合院,临走之前将那封信留给了巧巧,晓风则去了诊所,他需要时间接受这一事实,也需要时间恢复往日的精明强干。
在严家,晓合一整宿都把自己锁在那个石头笼子里,彻夜未眠,直到现在,她都不曾感到一丝倦意,她只知道,要誓死捍卫自己的清白。
一会儿,仓库的门再次被敲响了,外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只说是小翟让她来帮忙的,但没有过多透露自己的身份,她告诉晓合,严祥已经出去了,现在可以出来活动,满足一些生理需求。
晓合听她的语气很舒缓,也不像有别人跟来,便相信了她,先开门把她让了进来,旋即又迅速锁上了。
“晓合,你好,我叫周巧巧,我是来帮你的。”女孩很主动地进行了自我介绍,但依旧没有谈及她在严家的名头。
这里还有如此水灵的姑娘!晓合顿时感到些许惊讶——柳叶弯眉,皓齿薄唇,好生俊俏!论起年岁,大概也与自己不相上下,杨柳细腰,身形高挑,若从背影来看,简直与晓合别无二致!
她们很快就成为了朋友,巧巧不幸的遭遇勾起了晓合深深的同情,与巧巧相比,她是幸运的,这些关心她的人都在不遗余力的帮助,而巧巧来到这里的时候,只能任人宰割。
不久,晓合就对这位同病相怜的姐姐放松了警惕,与她顺从地出了门,完成了那些“必须做的事”。殊不知,巧巧本来的任务是做说客,假意亲近晓合,旁敲侧击地使她说出玉观音的下落。
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在一起,会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鬼点儿丰正是想要利用这一点,让玉观音的下落浮出水面,这次见面,可以说是万生的计划,但也正好符合丰庆的意思。他把自己的点子告与了老爷,老爷又通知了夫人,接着,巧巧便向夫人主动请缨执行这个任务。
为抓到晓合,巧巧已经立下一功,没错,她就是晓风从洋车上救下的姑娘,所以这次用人,严夫人毫不怀疑。
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巧巧这次是假戏真做的,她将严家人的险恶用心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晓合,并向她征求玉观音一事的建议。
“我就说,没问出来,还需要时间,这样我天天都能来看你,也方便等外面的消息,你看如何?”
目前看来,这是个万全之策,不仅能把严家人蒙在鼓里,还能利便朋友们行事。晓合都要为姐姐的聪敏拍手叫好了!
巧巧是真心帮助晓合的,这完全出自于人性中的那份善良,不论严祥给她多少好处,她都不愿同流合污,她清楚,晓合这样的女孩一旦坠入深渊会是怎样的结局——那将是下一个自己,遭到非人的对待:鄙视、恐吓、强奸!然后带着屈辱与伤痛,行尸走肉般地苟且偷生!
不,或许晓合也会想到去死呢?可又有几个人有着真正直面死亡的勇气。她曾经是那么地渴望给自己一个解脱,可最终还是没能做到。与其如此,不如坚强地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拨云见日,她会亲眼看到那些虎豹豺狼自食其果!对,她要活到那一天!
而现在,她要为那一天的到来,献上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