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倩,这才几天功夫,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海棠树下,少年等到了从后院匆匆赶来的姑娘,震惊于她的瘦肖。丹桂懂事的走向大门口,背对着他们站定,就像有人教过似的。
今日他是去英国公府办差使的,身上穿着绛红色的蟒袍,腰系玉带,更显天家尊贵、倜傥气派。
阿倩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儿:“没有吧?只是这几天一直睡不好。”
墨祁骁低头去看她的气色:“眼圈也黑了,脸色也发黄,你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阿倩听出他语气着急了,就抬起头来:“我没事,不是好好的么。”
“还说没事,你这个样子……”分明就是心事重重,让他揪心的难受。
“你担心宋家退婚?”
姑娘脸皮儿薄,当然担心宋家退婚,自己没脸,也让姨母家人跟着难过。可是宋家若不退婚,她好像也高兴不起来。
没有得到回答,墨祁骁继续问:“你很想嫁给宋逸是不是?”
“不是,”脱口而出的话让阿倩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身背对着他,嗫嚅道:“我怕姨母难堪。”
这几天姨母一直旁敲侧击的问她的意思,她只得将祖父的话对姨母说了,又说不敢违背祖父的意愿。秦氏也知道两个人小时候,两家是有过口头婚约的,想了两天,决定快刀斩乱麻,直接跟宋老太太去说,若宋家真要退婚,阿倩的岁数也耽误不起了,得赶紧给她找婆家才行。
墨祁骁走进一步,看着她的侧脸柔声问:“你是不是不想嫁他?”
阿倩低下头红了脸,跟一个外男说这种话题,实在太难为情了。“骁哥哥,你今日来有什么事?”
“我……”来的太急,忘了想一个借口。
康郡王头脑灵活,自然马上想出了应对的法子:“我是想看看子霖兄是否有消息了。”
阿倩这才回转身看着他摇了摇头:“应天府应该也放榜了吧,只是不知道结果如何。”
“那我去打听打听,有消息了再来告诉你。”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她的双眸,似乎想看出点别的东西来。
阿倩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脸上隐隐有些红了,低头看着他的鞋尖,轻声道:“给你绣的荷包做好了,刚才着急忘了带过来,一会儿我回去给你拿。”
他就喜欢听她这样轻轻柔柔的声音,清甜的渗进心里,让他全身舒畅。海棠树在飒飒的秋风中落下几片黄页,半片残叶调皮的落在她的乌发上,他抬手去捡,顺滑的触感稍解多日的相思之苦。
她惊觉抬头,他只得舍掉柔软云髻,取下半片黄叶,轻斥:“别动。”
“夫人回来了。”丹桂大声问安,迎上两步,秦氏已进了院子,却被海棠树下的两道身影惊住。
“姨母。”阿倩走进几步。
秦氏满脸掩不住的怒气,身子似乎都有些轻颤。
墨祁骁扫了一眼,猜想她必是看到了。却还是淡定地喊了一声师母。他走上前去,挡在阿倩身前。
若有气尽管朝着他来,不必为难他心爱的姑娘。
“康郡王有何要事?”秦氏冷冷问道。
“我来问问可有子霖兄的消息,阿倩说没有,我这打算去打听一下呢。”
“既如此,劳王爷费心了,请慢走。”秦氏下了逐客令。
墨祁骁不放心,还想解释:“阿倩是我叫她出来的,师母若是怪罪就怪我好了,莫要为难她。”
秦氏被气的冷笑:“我自己的外甥女,还要王爷教导如何对待吗?王爷究竟在担心什么?”
墨祁骁无奈的叹了口气,回头看着阿倩道:“才来京中几日,阿倩就瘦了这么多,他日子霖兄进京,我有什么脸见他。当初离开翠屏山时,我曾保证代替大哥照顾好阿倩的。
秦氏也默默地叹了口气:“那就多谢康郡王了,子霖有您这样一位挚友,真是他的福气。”她声音低沉,难以分辨是真心还是揶揄。
其实秦氏并没有瞧见两个人亲昵的小动作,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位康郡王对阿倩的关心有些过了,二人这样私下见面于礼不合,哪怕是光明正大的在庭院中,旁边还有丫鬟。
祁骁对阿倩轻声道:“我先走了,你多吃点东西,别胡思乱想,万事有我和大哥顶着,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阿倩点点头,轻声嘱咐他路上小心。
“你跟我来。”秦氏扫一眼还在目送少年离去的外甥女,脚下带风,进了后院。
宋家什么东西,居然把阿倩埋汰的一无是处。
进了屋,阿倩强装镇定,垂手侍立。秦氏张了两次嘴,都不知从何说起。
“阿倩,你就忘了宋家的事吧。以后,姨母多带你出门做客,京中的太君夫人们见的多了,自然有慧眼识珠的。我就不信,咱们家这么好的姑娘,就没人瞧得上。”秦氏气的胸口还在起伏。
这几日纠结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阿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担心人家退婚自己没面子,其实真退了也就那样了,反倒不必再担心。
“姨母不必动气,原本咱们不是也想到了么,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谁还看得上?我只想知道人家是怎么说的,以后提起也可心里有数。”毕竟这是自己人生的一件大事,她就算脸皮儿在薄,也想弄个一清二楚。
秦氏开不了口,只说道:“你也不必知道怎么说的了,就当没这回事就行了。”
“姨母,其实我也只是想知道人心是不是真的那么凉薄,小的时候逸哥哥对我还是挺好的,那时我还小,说不上喜不喜欢,但是……世态炎凉真的那么可怕吗?”
秦氏拧眉,静心思量片刻,决定全盘托出:“阿倩你坐下,听姨母好好跟你说。宋逸是个好孩子,每年都会来给你姨父拜年,也会问我有没有子霖和你的消息,他心里应该是有牵挂的。但是宋家是老太太当家,宋逸的母亲都是个受气的媳妇,若是老太太不喜欢你,你就是勉强嫁过去,也没有好日子过。我今天委婉地跟宋老太太提出你回京了,人家也没说退婚,根本就不承认有婚约这回事,只说是逗小孩子的玩话能作数吗?还说……”
秦氏看看阿倩,狠心道:“还说宋逸若中了状元,也许皇上会赐婚的,念在两家旧交不错,阿倩若是十分中意宋逸,也可以让你进门做个妾室。阿倩,你给我牢牢记住,咱们家好好的姑娘凭什么给人家做妾,你莫被那宋逸哄了,若是把心丢了,就只能任人揉捏了。”
阿倩气的身子轻颤,两排珍珠般的贝齿碰在一起咯咯作响:“姨母放心,我……呸!我才不中意他呢。他算什么东西,我宁可一辈子不嫁,到庙里做姑子去,也绝不嫁他。”
两行热泪滚落,阿倩还是忍不住哭了。被人轻贱至此,还不是因为冉家败落了吗。若还是当年的侯门贵女,宋家怎么敢说这种话。当年宋家在世的老太爷是三品大员,但跟安平侯府比起来,还是高攀了世勋之家。
次日一早,徐老七正在和墨祁骁一起用早膳,薛六急急地走了进来:“王爷,丹桂刚刚送来消息,宋家根本不认婚约,好像还说了一些不堪的话,大姑娘觉得被人嫌弃,捂着被子哭了一宿,黎明才刚刚睡下。”
墨祁骁点着筷子想了想,笑道:“好,今天下午去卫家。你准备一辆马车,把前几日皇后娘娘送的补品都带上。”
薛六领命去了,徐老七扫一眼他兴奋的表情,揶揄道:“人家哭了一晚上,你就高兴成这样?”
“嘿嘿!我当然也心疼,不过长痛不如短痛,早点了解了这个困扰她的婚约,才能有新的生活。”
“纵使她心里有别人,你也不在乎?”徐老七放了筷子,目光深沉地看着他。
“她心里没有别人,这一点我十分肯定。”康郡王傲娇的抬起下巴。
“没别人,她哭什么,还不是为那宋逸哭的?”
“七哥,这你就不懂了,她是为自己哭的。姑娘们总是多愁善感,何况冉家这种情况。她是在回味美好童年,想这些年和父母分离,现在又被人瞧不起,感慨身世而哭,与宋逸无关。”康郡王淡定地分析了情况,接着吃饭,徐老七却有点吃不下去了,默默地想着什么。
“康郡王贵脚踏贱地,民妇心中着实不安,请问有何要事?”秦氏满脸肃然,这位王爷来的有点太勤了。
“我想带阿倩去一个地方,请师母问问她可愿随我去?”墨祁骁带着一脸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温和微笑。
“不行,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可以让她单独随王爷前往。”
“我是他义兄,看着她在翠屏山长大的,情同亲兄妹,有何不可?”康郡王正气凛然。
“阿倩不会同意的。”昨晚上哭了一宿,今天上午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虽是敷过了,还是红肿难消。
“师母不必这么肯定,还没有问过阿倩呢,就劳烦师母的丫鬟帮我去问一声吧。”他把丫鬟叫过来,低低地吩咐了一声,就气定神闲的坐下喝茶。
少年今日穿了一件石青色便装,领口袖口的金丝云锦花纹衬得他气度不凡,也添了几分成熟气息,身上的墨色斗篷更显沉稳大气。秦氏也知道康郡王一表人才,可是……
不多时,阿倩穿着出门的衣裳急匆匆来到前厅:“骁哥哥,你要带我去冉府旧宅?”
墨祁骁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都一天了,怎么还肿的这么厉害。
“你眼睛怎么了?”明知故问。
阿倩别开脸:“没事。”
康郡王也没有多问,只吩咐丹桂:“外面冷,一会儿快天黑时或许还会起风,去给姑娘拿件披风来。”
阿倩焦急地问道:“门上贴着封条,怎么进去?”
祁骁笑道:“你忘了,皇上把护国公府赏给我了么。两府只一墙之隔,年久失修,今年又地动了两次,有一段围墙已经倒了,我们可以从后园进去。”
“那快走吧,姨母,我……我八年没回家看看,我想回去看看。”阿倩带了哭腔,秦氏心中不忍,她知道阿倩不是贪玩的孩子,若康郡王约她游山玩水,她肯定不会同意。唯有这冉府旧宅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的。
“去吧,早点回来。还请康郡王以兄长身份,保护好她。”秦氏无奈的叹口气,她对这热情过分的康郡王确实不放心,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盼着冉子霖早点来京。
康郡王很有君子风度的应了,带着阿倩出门,始终不远不近保持着五步的距离。上马车的时候,也是丹桂扶她上车,他在一旁看着主仆二人上了车,才和薛六上马护送。
秦氏略略放了点心,这位康郡王有时候瞧着还是彬彬有礼的,终究是皇家贵胄,又是子霖的盟弟,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马车上已经提前放好了一堆精致的雕花盒子,丹桂好奇的看了一眼,猜想这肯定是王爷要送给姑娘的,只等回来的时候送进府里。
她心里美滋滋的,能伺候姑娘真是她的福气。
为了给爹爹看病,娘打算把她和妹妹卖给人牙子了,听说那些人牙子可坏了,邻居家的姑娘就是被他们先破了身,又卖给一个府里当粗使丫头,整日负责浆洗衣物,两只手都肿的不像样子,还不准回家探望。是一个进那府里送菜的街坊见了她,才告诉她父母。现在他们一家省吃俭用,就想把孩子赎回来呢。
那天晚上一家人抱头痛哭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不是娘狠心,若是没有了爹,他们娘三也过下去的,天桥上那些地痞流氓也不会放过她和妹妹。就算她们会几下功夫,也抵不过那些人的手段。
那天晚上薛六被一个街坊带着进了他们家,说是要找两个丫鬟,给的工钱多还可以回家探望爹娘,只是要她们配合着演一场戏。
起初她还半信半疑,等到见了康郡王,又见了两个天仙似的姑娘,她信了。果然得了好多钱,爹爹的病已经明显见好了,薛六说只要自己好好当差,促成姑娘嫁给王爷,她会得更多的好处。
丹桂是个正直的姑娘,有股子练武人的侠义心肠,若是坑人害人的事,她不会为了钱去做。可是这件事不一样,她觉得康郡王是好人,又那么喜欢姑娘,他们就应该在一起。自己做的是好人好事。
阿倩不知她的小脑袋里想了这么多,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冉府旧宅的每一处她都熟悉,童年的趣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马车轧在帝都平坦的路面上,稳稳地前行。
“阿倩,那边有吹糖人的,你要不要?”墨祁骁凑到窗帘边问道。
阿倩把窗帘挑起一个小缝看过去,街上热闹,有很多卖小吃的。“不要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知道她还是喜欢的,只是不好意思罢了,就过去买了几个从窗帘递进去。
两个姑娘马上被栩栩如生的糖人吸引了目光,一个老寿星笑呵呵的,还有一个雍容华贵的王母奶奶,一个闹海的哪吒。阿倩拿起一个裙裾飘飞、披帛舞动的美女,看看不知是谁,问丹桂,她也摇头。
“骁哥哥,这个是谁?”她挑起一点窗帘问他。
“是你啊。”墨祁骁笑道。
“是吗?像吗?丹桂你看像吗?”阿倩左看看、右看看。
丹桂脆生生的说:“像。”
阿倩转头又去问祁骁:“你怎么让人做成我的模样的?”
“我跟他说了你的样子,就做好了。”
阿倩又低头看看,忽然对着车窗道:“骗人,你走过去直接就买了,这个糖人的糖都是硬的,分明是早就做好的。”
墨祁骁哈哈大笑:“谁让你好骗,不骗你骗谁?”
“讨厌,你就是说我傻,你才傻呢。”阿倩撅起嘴,对着糖人做了个鬼脸。
祁骁以为她生气了,挑起窗帘看她:“我傻,行了吧。”
她正撅着红艳艳的小嘴,瞪着一双小白兔一般的眼睛,朝着糖人吹气,像是要催动飞扬的披帛一般。被人窥见了,就飞快的看了他一眼,低头偷偷地笑。
墨祁骁放心窗帘,心情愉悦的催马前行。
丹桂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姑娘就应该嫁给王爷,王爷总是能逗她欢喜。
护国公府的牌子已经换成了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康郡王府”,他们没从正门进,前院有很多人在修整房屋、庭院。从东面侧门进了后院,这里十分安静,修葺的工程还没有进行到这里。
薛六带路,找到了那一段坍塌的围墙。
“你们守在这,不准任何人进来。”康郡王吩咐了下人,就拉住阿倩的手:“我扶你过去。”
看着脚下的一片狼藉,阿倩只得有他牵着,小心翼翼的前行。
“来,跳下来,我接着你。”祁骁先跳到了地上,伸出双手招呼阿倩。
“真的能跳下去吗?”阿倩站在一段断墙上,有点犹豫。
“相信我,来。”
阿倩闭上眼睛,鼓起勇气跳了下去。
胸口先着地,不是着地,是着在了他的胸膛上。后背和腰上紧接着就被他有力的臂膀箍住,被他抱着转了一圈。
她软软的身子扑到他怀里,尤其是胸前绵软却又结实的一对小山,陷进他的胸膛又弹开些许。红红的脸蛋像熟透的水蜜桃,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不敢睁开,两瓣娇艳的红唇紧抿着……
他下意识地低头就要去亲她,却停留在唇边,忍了忍,微微抬头在她眼睛上轻轻啄了一口:“睁开吧,落地了。”
阿倩睁开眼,就急不可耐地脱离他的怀抱,去看旧宅的一草一木,遭到冷落的少年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