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卷一第一话(1 / 1)

出了芙蓉城往西外一百多里,有群山连绵诸峰环峙,其状若城郭,故而名为青城山。

青城山林木幽翠四季常青,山中景色幽静秀洁,乃文人墨客心仪之属,经年访者如织、客似云来。

青城山共三十六峰,从靠近平原的山脚沿着千级丹梯往上,过了前山的石笋峰、月城湖、五洞天,有曲径通险,可至龙隐峡栈道,见之方悉蜀道之难。

栈道另一端便是鲜有人至的青城后山,后山之势蔚为奇观,水秀山雄、冬寒夏凉,并不是个闲游的好地界儿。

偏就有人常年隐居于此,仿若羽化登仙,再不问凡尘。

从栈道口出来,经由百丈桥过了五龙沟,到桃花溪上,抬眼能瞧见那道夹在茂林修竹中,一柱二间的木头坊门。门上一应浮雕装饰皆无,只挂着一块手刻的石头匾额,书着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又一村”。

坊门下面的羊肠小路极窄,两侧铺满圆石青苔,若不小心踩上去,只怕会打滑跌脚。

顺着小径再往里,七拐八拐地走上一段弯弯曲曲的路,迎头便是一片连着的高脚竹楼,正中间大堂屋的门上也悬着牌匾,不过换了梨木红漆,叫做“翡昕阁”。

竹楼外围用缠满花藤的篱笆圈着,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种了几棵树,最高大的是一株合欢。

山中天凉,此时虽早已过了花期,那株合欢树却还在葳葳蕤蕤地绽放着,一树粉红如烟似雾,雅致艳丽。

寒川就站在墙外深嗅一口,待到合欢花的芬芳冲淡了一路归来的风尘仆仆,他才将两坛洞天乳酒换做一边提着,伸手去推篱笆门。

篱笆门吱呀作响,一道娇小的身影闻声从竹楼里钻出来,疾步走到寒川面前,又像要迎接,又像要挡路,叉腰堵着他,轻声笑道:“回来了?这会儿最好别进去,不如先回房歇歇,红绫烧了热水呢,你也洗洗。”

说话的姑娘不过二十出头,罩着浅黛的纱衣,头上绑了条草绿色的发带,眉目清秀温婉。

寒川冲她拱拱手,施礼道:“敢问绿腊姐姐,我师父怎么了?为何不能见?”

有人隔老远替绿腊回道:“不过才两天不见你师父,你娃急什么?怎么总也长不大,没出息。”

话都说完了,人才从竹楼另一侧绕到了他们跟前儿。来人瞧着要比绿腊年长几岁,一样的穿着打扮,不过发带是银红色的,长相也更美艳些,到是个姿色上乘的人物。

“红绫姐。”绿腊叫了她一声。

寒川也刚想问好,红绫却不住嘴地抱怨起来:“我水都热了三遍,他怎么还没完事?颜玖这次莫不是动真格的吧?为了个小倌巴巴跑到山下一掷千金,还特意用巨鸢把人驮上来,往常哪个有这待遇?”

绿腊笑笑,手指竖在唇边,低声道:“怎么能,没看来时是蒙着眼的么。”

红绫的脸色才好看了点,撇撇嘴说:“但愿如此,勾栏院出来的,能有多好,不配不配。等下还得蒙着眼给送回去,何苦来,他还不如找个……”

“咣嚓——”

酒坛子掉到地上摔碎的声音打断了红绫的话,两个姑娘寻音看去,见寒川正沉着一张俊逸冷峭的脸,盯着碎了一地的陶片出神。

他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截被指力生生掐断的草绳。

“搞啥子哦!”红绫叫了一声,跺跺脚骂道:“打王逛的哈儿,净糟蹋东西。”

好在乳酒还剩一坛,不至于交不了差,绿腊赶紧从寒川手里接过去,推推他问:“你怎么了?”

寒川的胸口起伏了几下,最终只摇头,没出声。

周围都是洞天乳酒那股醇和浓郁、酸酸甜甜的气味儿,琼浆沁在泥土里,熏得整个院子都要醉了。

红绫拿来扫把和簸箕,寒川上前去接,却被躲开了,她边清理碎陶片,边说:“知道你不乐意。”

寒川惊得险些跳起来,还好又听到了红绫的后半句话:“便宜师娘一个接一个的……”

红绫不用他,寒川只好又退了回去。绿腊跑去厨房打下手准备晚饭了,他自己负手站在原地,走不想走,留在这里等着,却又觉得好没意思。

踢了两脚土,就听到竹楼里忽然传来一声属于男子的尖叫,破了音地凄厉,简直闻之可怖。

“啊——!!”

红绫拎着簸箕看了看竹楼,又看了看寒川,诧异道:“颜玖有这么厉害?”

寒川略一沉吟,摇头呼道:“不对!”

他拔腿就往竹楼跑,上去沿着回廊径直冲到颜玖的房前,大力拍门:“师父,是我,您还好么?”

里面再没传出半点声音,寒川急了,顾不得礼数,用肩膀把竹门撞开,一头冲了进去。

房里的血腥味浓重得几乎快要凝结成雾,寒川看到地上躺着一具浑身□□的尸体,身量未足还是少年,雪白的皮肉上沾满了殷红的血水,五个血肉模糊的洞呈梅花状排列在后心处,洞口的碎肉向外翻开,好像一副朱砂绘制的靡丽图画。

颜玖正在往身上披一件浅绯色的大袖衫,纱织的布料呈现半透明,根本遮不住他漂亮的躯体。

他那副身子瘦不露骨,肌理线条流畅,皮肤光洁雪白,骨架纤细却不柔弱,脖子和四肢修长挺拔,比青城山上那清绝的翠竹更为风流韵致。

寒川不敢多看,匆匆偏开目光,向后退了一步,颔首作揖:“是我冲撞了,师父莫怪。”

颜玖用鼻子哼声应道:“无妨,把这个处理了,弄远点。”

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像在拨弄毫无价值的石头,而那上面还有他不久之前刚留下的欢爱痕迹。

寒川握紧了拳头,很快徒然松开,上前去搬尸体。

他忍不住又往颜玖身上看去,见他抬起手从脸上抹过,沿着□□欠开的缝隙,把那层伪装撕了下来——面具底下那张属于他自己的脸,真当得起惊为天人,那好看的眉眼口鼻,似乎怎么赞美都不为过。

指尖的鲜血还未凝固,蹭了一抹到脸颊上,与眉心一颗合欢花状的朱砂痣对影成双,像梨落胭脂、红梅映雪。

寒川的呼吸都变得滞顿起来,他抓着尸体的肩膀,愣愣地盯着颜玖看。

颜玖捋着鬓角沾了胶水的碎发,冲单膝蹲在地上的小徒弟笑了一下,用干净的那只手揉了揉他的发顶,逗孩子似的问:“川川,吓到了?”

寒川恨极了被颜玖这样称呼这样对待,却也没奈何。他把尸体翻了一面,惨死的少年面目狰狞,双眼瞪得老大,因为丧命之时咧嘴尖叫,整张脸都是扭曲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不过按照他师父的口味,这人生前大约也是很漂亮的。

寒川重新看向颜玖的目光里带了点凌厉肃穆,眼角泛红,眉头深锁。

“你不是喜欢他吗?还花钱?还乘巨鸢?”他声音越说越大,几乎喊了起来:“你的喜欢是一点不顺心就杀人么?”

颜玖被徒弟毫无预兆生气发作的样子给震住了,他捡起丢在床边儿,不知是谁的中衣擦净了手指,揽住寒川的肩膀,好声好语地哄:“干嘛生气,你知道我不滥杀的,是他自己不老实,差点揭掉面具。”

“我不想让外人看嘛。”颜玖说完指着脸皮让寒川瞧,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寒川只瞄到一截白生生、透着淡青色血管的颈子,目光悬在颜玖尖尖的下巴上不敢游移分毫。

半晌,他扔下一句:“衣服穿好,酒在绿腊那儿。”就拖着尸体出去了。

那语气又冷又硬,冻得颜玖打了个寒噤。

一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俩人才又见了面。

寒川还在进行单方面冷战,低眉垂首以眼观鼻,扒拉着碗里的白米往嘴里送,连远一点的菜都不去夹。

又一村里统共没几个人,算上他们师徒、红绫绿腊两个侍女,再有就是管家和厨娘夫妇二人。

所以也没必要论个尊卑长幼,大伙儿围在一起吃饭反倒热闹些,更免了山中无日月的凄凉孤寂。

厨娘本是渝州人,脾气火爆,乐意把颜玖算在内的几个后生当自家娃管着,她见寒川不好好吃饭,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横眉立眼道:“川娃闹啥子?出去野了两天口味刁嘛,不拈菜还等着老娘给你莽进去?”

“福婶福婶,”颜玖赶紧陪着笑脸劝道:“川川下午被唬到了,小娃丢魂儿,计较个啥。今儿的松茸烤得好,鲜到吞舌头了,几哈些尝尝。”

他给寒川夹了块松茸,伸长胳膊直接送到碗里,筷子抽回时挂了沿儿,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像要撞到心坎里去。

寒川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

“眼瞅都要十八了,再过两年弱冠,教主还这么惯着?”福婶翻了翻眼皮,嗔怪地瞪着颜玖。

“什么教主不教主的……”颜玖听到福婶念又叨出那个怎么也改不了口的称呼,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福婶动动嘴,还要继续,福叔嫌烦,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对他婆娘道:“哪来这许多弯酸话,舀饭去。”

吃过饭,颜玖招呼寒川进房伺候他沐浴,下午因为闹出了人命,就把洗澡的事给耽搁忘了,为此红绫还没少嘀咕。

寒川站在大木桶边上,牢牢锁紧颜玖不着寸缕的后背,低头的姿势让脊梁和蝴蝶骨凸了出来,在白腻的皮肤上勾勒出几道起伏,水珠子就顺着那艳色的峰与谷,簌簌滑落。

他抓着巾帕的手指泛白、颤抖,几乎拼尽全力地隐忍着。

有一股胀而热的气,由丹田而生,飞快地向四肢百骸流窜。

颜玖迟迟等不到寒川为自己擦背,只好回头催促,墨玉长发散在水中,波光晃得他眉心和双唇越发殷红,合欢花迹犹如活了过来,飘飘浮浮地招手。

“到底怎么了?从回来就总是心不在焉的,”他蹙起眉尖问道:“是不是在外头受气了?只管说,师父给你做主。”

寒川却好像有了什么更大的憋闷,竟然把巾帕往水里一摔,匆匆夺门离去。他背影慌忙脚步杂乱,尽失了平素少年老成、四平八稳的分寸。

颜玖百思不得其解,一边自己擦洗,一边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

问题大约还是出在被他杀掉的那个少年身上,颜玖以前也不是没带人回来过,但被寒川堵在床上还是第一次。

寒川虽然是他养大的徒弟,但这孩子似乎天生有一股正气凛然、恻隐天下的心性,自然见不得自己欺男霸女、滥杀无辜。

有句话可真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想到这里,颜玖自嘲地笑了笑,世人眼中的善恶,也就那么回事,强者恃道义之名欺人,可怜那些恣意惯了懒得遮掩的,便成了被天下唾骂的邪魔外道。

山中夜色月华皎皎,如积潭之水空明澄澈。

颜玖沐浴毕披好衣服,趿着鞋子来到院中,踩过藻荇交横的影子,至合欢树下寻到了正坐在石凳上出神的寒川。

他有些爱怜地顺了顺徒弟的背,感到掌下的身体骤然一颤,紧绷硬挺着,好像一把拉满弦的劲弓。

不知不觉间,这个一手被他带大的孩子,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阔肩直背,长手长脚,比做师父的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到这光景,断然是打不得也骂不得了,颜玖叹了口气,轻问:“你在气什么?”

寒川不出声,额头上沁出点薄汗,方才那股邪气还未消散,于体内肆虐,闷着股劲,仿佛下一刻就会破骨而出。

他今日心绪起伏过甚,内息难调,修习的功法竟隐约有了突破之兆。

颜玖等了一会儿,见问不出什么,就向后退了一步,踢掉鞋子光脚踩在地上,五指成爪摆开阵势,扬着下巴道:“来让为师看看,这阵子有没有长进。”

打一架发泄发泄,管什么愤愤苦闷,肯定都打没了。

寒川也被火顶得难受,他连平日与师父过招时客客气气的开场都省了,双足点地一跃而起,腾到半空中才从腰间一抹,抽出把寒光闪闪、柔韧如练的软剑。

这柄软剑平时就盘在腰带中,比寻常的薄而锋利,侧面看着只余缝针般的一线;剑柄是一颗鹅蛋大小的琉璃珠,可做搭扣,能被完全包在掌心里。

软剑抖着蛇形直奔颜玖咽喉,寒川并未留手,利刃破风刺来,带着一股雄浑的气劲。

颜玖双腕交叉成剪,一绞一拧,接下寒川的攻势,又劈手抓他右臂的关节,指尖发力朝天井穴戳去。

寒川连忙撤回软剑,改刺为抽,使鞭子一样猛地横扫过来。

颜玖不退反进,脚下一动,步法诡谲身形飘忽,眨眼就钻入了寒川怀中,手爪一把掏向他的心窝,口中嘲道:“璞真诀你还差得远呢,气太厚了,我教没教过你,软剑要轻灵?”

寒川不愿被颜玖看轻,他索性弃剑而走,后退出去一丈,随手折了根树枝,气运丹田调转心法,再睁开眼,便摆出了一个和用软剑时截然不同的架势。

颜玖盯着他看,眉梢一挑,笑道:“甚好甚好,这套功法才与你天资切合,看来为师改日得给你收个师弟,另授璞真诀与他罢了。”

寒川听了怒火中烧,他自己也说不上这股火气升起的缘由,心中只想着赶紧打败眼前这个为师不尊的人,不叫他继续小瞧自己,也不叫他再说“收了别人”这种乱七八糟的混话。

他翻了翻手腕,举树枝迎上,起手一连三招,无比流畅地使了出来,一招一式果然大气磅礴,散发着山河波澜之势。

正如颜玖所说,这套功法与寒川的根骨内力无比契合,雄浑内敛不失壮阔,出招之人每行一步,便朝方寸外踏出一段,似向绝顶攀登,欲俯瞰江河,终胸怀天地,凌驾众生。

招式与人相辅相成,寒川越觉得心应手,将树枝舞动如神兵利器,招招向颜玖的要害劈刺砍杀。

颜玖总是靠他灵巧鬼魅的步法,堪堪躲过攻击,但他显然已经有些吃力,开始的时候还偶尔能近近身,往寒川暴露在外的穴位上抓几把,到后来已经完全就是在捉襟见肘地闪避了。

而寒川一直翻滚在丹田中的邪气终于在这场酣战中寻到了突破口,先绕着周身经络回转一圈,落回到丹田后,便沿着任督二脉向上攀爬。

速度先快后慢,到了肩胛骨中间的风门穴,就缓缓地停了下来,堵在那里不上不下,像被无形的屏障阻隔。

恰逢此时,颜玖终于支撑不住,被寒川一树枝刺在肩窝,踉踉跄跄地向后跌去,后背撞在合欢树上,撞得树干剧烈摇晃,许久方止住。

没了外界的刺激,寒川体内顺着任督二脉冲向头顶百会穴的气劲,终于彻底停了下来,顶着风门穴,好像被人压了一块大石头在肩上。

两人一时间都不太好受,原本意在发泄的交手,反而更添了负担。

颜玖揉着肩窝,牵了牵嘴角,笑里满是欣慰,他喘匀了气,扶着树干站好,拍了拍寒川的手臂,道:“输了输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咯。川川天资过人,可真是块天生习武的好材料,山河经注第六层,以我观之,你如今已经到顶了,打算几时突破啊?”

寒川死死地攥着那根树枝,呼吸粗重不止,眸底有暗流汹涌。

颜玖又自顾自道:“也不必操之过急,山河经注与旁的武学不同,从第七层开始才是质的飞跃,威力较之前面翻出几倍,想要突破自然难些,你都卡在第六层两年了,不差这几日。”

寒川不理会,他似乎毫不关心自己的功力,酝酿片刻,忽然问道:“师父,您方才为何不拔剑?璞真诀不也是以剑法昭著……”

颜玖打了个哈哈,说:“没带嘛。”

寒川不与他废话,冲上前把手探至他腰间,抓住那颗泛着幽幽亮光的东海夜明珠,从腰带里抽出来一把玉色的软剑。

颜玖很少拔剑,但却向来剑不离身。

此剑一出,周围几尺都被剑身散发的光泽照得亮了几分,仿佛连星月都失了颜色。只见它通体被状若云翳的寒气笼罩着,轻轻一动,就如同山抹微云般,空灵飘逸,不用试也知道,这柄剑的锋刃是怎样的锐利。

颜玖眉头一拧,终于现出薄怒,他一掌击向寒川的手背,打得他撒了手,胳膊顺势向下捞,把夜明珠接在手中,淡道:“别碰,‘生烟’不是你能动的。”

“颜如玉!”寒川低吼,被颜玖激得咬牙切齿。

说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甚至都不屑得对自己认真起来。

颜玖把生烟重新盘回腰间,斜睨一眼,冷声说:“不许这样叫我。”

言罢转身上了竹楼,也没再回头看一眼那被他丢在院中的合欢树下、颇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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