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坐在椅子上没动,长指拈着酒盅,故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目下无尘的表情,睥睨着一楼大堂的沧崖派众人。
事实上,他现在非常之亢奋,这些天出门在外低调行事,不得不把平时翻江倒海的闹腾劲儿收敛一番,早就憋得难受死了。
青州沧崖号称武林第一门派,颜如玉心里盘算,要的就是这种有头有脸的人,不怕惹麻烦,就怕没人惹,越麻烦越好,最好灵雾山和伽蓝寺的道士和尚们这会儿也冒出来,一起上才好。
他这样想着,忽然勾唇一笑,纵身就从二楼雅间跃了下来,直接落到大堂正中,和那位指责他的沧崖侠士对峙而立。
走江湖的大多颇有眼力价,一见他们这阵势,就知道双方都是高手,被颜如玉挑拨的两个大汉哪还敢上前,一楼大堂的客人们也在他跳下来的时候,呼啦啦向周围散去,给沧崖派众人和他留出一片空地儿来。
掌柜的下意识地扯着嗓门喊道:“搞么比?要打出克……”
怎知气势汹汹的叫骂到一半竟然戛然而止,人们看到身着浅绯色纱衫的小公子伸手往腰间一抹,寒光闪过,一把锋芒耀目、如玉如晶的软剑就被他握在了手中,直指向沧崖派众人。
“红衣软剑!是魔教教徒!”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句,当下抽气声此起彼伏,客人们你推我搡往门口涌去,都想离是非中心远一点。
颜如玉却被大家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他不解归元教的名声为何如此不堪,有心想辩解几句,就转身呼道:“你们跑什么?我又不吃人!”
沧崖派中有一女弟子,指着颜如玉正义凛然道:“江湖谁人不知,尔等归元魔教行事全凭喜好,置民生疾苦于不顾,稍有不顺便杀生取乐,□□掳掠无恶不作,强抢良女行双修之法榨取阴阳气脉,此等恶劣行径又与吃人有何不同!”
颜如玉气急,看向她嗤笑道:“你担心什么,就凭你这长相,我们就算抢也轮不到你头上,还不如我……”他想往自己脸上指,抬起手才想起今日带着面具,顶着一张平凡的路人脸,也好看不到哪去,只好悻悻罢手。
那女弟子被他如此折辱,怎肯罢休,娇叱一声冲上前来,从铜制长箫中拔出一把三尺长的窄刃宝剑,刺向颜如玉的胸口。
颜如玉根本不屑与她争斗,他脚下步伐鬼魅地踏了几步,就将女弟子的奋力攻击全数闪过,轻轻一掌击向她的肩头,把人打得跌了出去,砸在几个身手较弱的沧崖派弟子身上。
见对方狼狈地滚作一团,颜如玉乐不可支,大笑道:“既管了我的闲事,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今日我便代表‘魔教’,会会你们这些忧国忧民胸怀天下的正义之士!”
“竖子不自量力!”便有一黛青腰带秘银掌套,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的男子从众弟子中起身跨出,向最开始夹住花生米的那位抱拳请示道:“云师兄,让我来给这小儿点教训。”
那人显然不欲沾惹麻烦,皱眉偏头,沉吟道:“桑师弟,我等还有要事在身……”
“大师兄!”
“师父!”
“云师伯!”
身后的沧崖派弟子七嘴八舌地唤着,显然吞不下这口恶气,想劝那位姓云的同意他师弟动手。
姓云的便没在阻拦,面色沉沉地看向颜如玉,低声道:“速战速决。”
他师弟得令,摆开架势冲颜如玉扬声说:“桑某今日便替渝州那万千无辜丧命的百姓,向魔教讨个公道!”
颜如玉疑惑不解,有心询问,却已来不及发话,姓桑的挥掌便朝他击了过来。起手便能看出这人功夫了得,他面上满不在乎,心中却不敢托大,打起精神与他缠斗起来。
几个回合下来,颜如玉忽然发难,生烟犹如灵活舞动的银蛇一般,凌空盘旋搅动,绕出一圈圈波纹,竟把对方的双掌缠到了一处。
姓桑的大怒,便要挣脱,可软件好像有了生命一般,贴着他的手腕游走,坚韧如丝,柔若水雾,无论怎样发力都难以甩开,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决眦而视,看向颜如玉,本打算教训一下点到为止,此时眼中却泛起杀气,酝酿着内息准备动用最厉害的招式将他一举扼杀。
却听颜如玉忽然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让你师兄上,或可与我一战。”
姓桑的闻言,怒吼一声:“竖子敢尔!”
颜如玉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挖挖耳朵,牵牵嘴角笑道:“有何不敢?”
身后那些沧崖派的弟子们听了此等大言不惭的论调,皆怒不可遏,有几个冲动的,从长箫中拔出剑来便要动手,却被那位云大侠一一拦住。
他抱拳上前,自报家门道:“在下青州沧崖首徒云济沧,这位是我的师弟,桑擎峰。今日之事本因阁下顽劣所起,我等出手阻拦是为好意,若继续在此争斗,反倒给店家添麻烦,不如小兄弟……”
“不在这打也行,”颜如玉手腕一番,把生烟撤了回去,斜睨了云济沧一眼,颇为不屑他标榜道义的言辞,口中道:“你们随我出去,寻个安静的地方,我有几点不解之处想找明白人问问,问完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桑擎峰见颜如玉反倒摆出一副大人有大量不与他们计较的样子,心中怒火更胜,挥掌便要再次相袭。
云济沧不想继续耽搁,按住他的肩头,应道:“便如阁下所愿。”
颜如玉随着沧崖派一行人出了江陵城门,从护城河上过,往西南方向走了一段路,便看到有一座铁铸的“铁牛矶”,半跪在堤坝一端,俯视滚滚江水。
云济沧带着众人停了下来,向颜如玉道:“我等此行至江陵乃有要事在身,阁下有话便在此处问,清楚后切莫再随行,倘心有不甘,待事毕,再战不迟。”
颜如玉便冷笑一声,翻身跳到铁牛矶的背上坐好,拔出剑来横在通往堤坝的路口,双腿一晃一晃的,问:“你们要到坝上办事?”
云济沧不予作答,桑擎峰却没好气道:“是又如何?不自量力!”
“别误会,”颜如玉弯着眉毛摆摆手,“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敢问这位桑大侠,方才你与我交手前,所言‘替渝州枉死百姓询个公道’,这话从何说起?客栈里的那些人,见了我以后又为何那般反应?哦对了还有你,”他把剑尖挥向沧崖派众人,隔空指着那个骂人的女弟子:“你那些指责我教的话,可有依据?”
桑擎峰便冷哼道:“启泰八年,渝州适逢百年不遇之洪水,朝廷腐朽无力赈灾,川渝天高地远匪祸四起,战乱之中,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而当时蜀州因是归元教的势力范围,得以免于饥荒安然度日,芙蓉城中甚至尚能暖风迷醉、日夜笙歌!后渝州流民求入蜀州觅一线生机,沈逢君又是如何做的!”
颜如玉岂能不知这段往事,他本为渝州人士,启泰八年,就是十年前,他随着渝州流民逃荒,行至蜀州芙蓉城,却被沈逢君的闭城令拒之门外。
这一批难民少说也有三五千人,因不能入城无处可去,只好四下流窜,饱受饥寒伤病,甚至不得不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最后差不多都死绝了。
他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机缘巧合之下,被沈逢君带回了归元教,而他的父母亲人,都丧命于那场天灾人祸中。
问题是颜如玉一点都不怪他师父,换做是他,大约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哈哈哈哈,好笑极了,”他看向桑擎峰,厉声道:“我竟不知天下还有你们这般心系渝州难民,念着要替天行道的人!云兄桑兄,我观二位皆过而立之年,启泰八年渝州遭灾,尔等那时想必已有了出世的资本,敢问人又在何处?现在又逞什么事后英雄?”
“你!”桑擎峰横眉怒目,举步上前。
云济沧将他拦住,拱手朗声道:“阁下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然天下祸端无数,我沧崖举全派之力,又能救得几何,渝州蜀州本同气连枝,沈教主的做法,实在有失道义,不敢苟同。”
颜如玉轻蔑一笑,五指拢着生烟的珠柄把玩,半晌轻道:“你们又知道些什么?当时渝州流民半数身染瘟疫,若放入城中,只怕芙蓉城自身也难保全,说什么道义,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还有什么杀生取乐,□□掳掠,强抢良女……就更可笑了,我们……”
话说到一半,颜如玉却忽然住了口,他有些自嘲的啧了啧舌,心道:我和这些道貌岸然的正义侠士说这些做甚?他们也只会把“独善其身”当成“损人利己”,把“及时行乐”当做“骄奢淫逸”罢了。
于是一时间竟生出些许“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唏嘘来,颜如玉把生烟一收,仰面躺倒在铁牛矶的背上,摇头晃脑道:“罢了罢了,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走走走,你们快去办那要紧的事吧。”
其余人都没把颜如玉的话听进去,只当他在为魔教开脱狡辩,唯有云济沧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微微皱眉道:“若非亲历,正邪本就无界,若阁下愿意,云某到很想听听贵教的说法。此去不知时日,阁下可否留下名号,以便来日再见?”
颜如玉闻此言,不由得对云济沧另眼相待,再看云、桑师兄弟二人,皆是器宇不凡、仪表堂堂的人物,虽然一个总拿腔作势,另一个性情冲动,但却还算差强人意值得交往。
这样想着,他便报上家门:“蜀中归元教沈逢君座下弟子,颜如玉。”
不过他好歹留了个心眼,没说自己已经继承了教主之位。
待沧崖派一行人过了堤坝,颜如玉在铁牛矶上躺着望了会儿天,又开始无所事事甚觉无聊起来,想了想,对方虽然不许他相随,但腿长在自己身上,偷偷跟去看看热闹总是可以的。
颜如玉便一路藏身于堤坝沿岸的垂杨柳树,尾随着沧崖派众人横穿过江水,到了对岸的渡口。
渡口不知被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把持着,往来船只都要受其盘查,渡口一旁修了水寨,寨上有岗哨把守,大门两侧还插了旌旗,迎风招展、威风凛凛。
颜如玉心中羡艳,深觉占山为王、霸水为寨的做法特别威武,是真好汉行径,若不是教中不许,他也恨不得寻个山头当几天山匪大王逍遥快活去。
他坐在树上,身体藏在枝叶后面向下观望,见沧崖派众人从堤坝下来,上了一艘小船,行至水寨大门前高声叫道:“青州沧崖云济沧、桑擎峰,特来拜访,求见长玄子前辈。”
颜如玉纳罕:长玄子?怎么听起来像灵雾山的牛鼻子老道?这年头道士也要涉水围寨、称霸一方了?
没等他想明白,就见水寨岗哨的瞭望台上站出一个人来,这人身着月白色道袍,手持长剑,美髯飘飘,赫然是个中年道长。
颜如玉惊得直拍大腿,越发惊奇,恨不得跳下去问个明白。
那道长显然就是沧崖派口中的长玄子了,他挥剑向下一指,朗声道:“原来是澜观、岱望二位侠士,不知二位特意来访,所为何事?”
云济沧拱手施礼道:“前辈叛出灵雾山,在此涉水围寨,插手天刀门事务,我等受天刀门主所托,特来与前辈相谈,还望前辈放行。”
长玄子大笑,讥道:“几时江陵府成了天刀门一家之地,洪门主既有心与我交涉,何必求二位游说,只怕相谈是假,强取是真!沧崖派的手未免伸得长了些,还真自诩为天下第一门?二位请回吧,贫道与尔等竖子无甚可谈!”
桑擎峰见长玄子如此不留情面,从颜如玉那里憋着的一股火儿彻底被顶了上来,指着他喝到:“我等叫你一声前辈,是看在灵雾山的份上,老匹夫叛出师门,在此设寨,傍天堑之险,阻江水之路,为祸一方,今日就算不曾为洪门主所托,我等也欲替天行道,为长微子前辈清理门户!”
乖乖,果然是灵雾山的牛鼻子。
颜如玉把嘴里叼着的柳条吐掉,心想:这位岱望尊可真是钟情“替天行道”至死不渝,站在道义之名上行事就真有那么爽?不如自己也试他一试。
他纵身一跃从堤坝的柳树上跳入江中,分水踏来,瞬息间也上了沧崖派栖身的小船,身形利落飘然,窄小的船身下面,连一丝涟漪都没荡开。
云济沧等人先是一惊,继而不禁暗暗赞叹:好俊的身手!
颜如玉站稳了,跟云、桑二人打了个招呼,随手抓过一个沧崖派的弟子,向他问起此间事宜:“你给我讲讲,上面那个牛鼻子是怎么回事?”
小弟子修掌法,不过十四五岁,黛青色的领口上绣着泰山纹章,把面色衬得愈发雪白,只见他生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五官还未长开,风姿却已展露,假以时日必定又是个颠倒众生的祸水。
颜如玉本来还没注意,待看清了,不禁嘿嘿一乐,飞快出手,往人家圆润的脸上掐了一把,笑眯眯道:“快给哥哥讲讲。”
小弟子吓得直往桑擎峰身后躲,口中唤着“师父”,大眼一眨竟然挂上了两点泪花,可怜兮兮好不诱人。
桑擎峰把徒弟往身后揽过,怒道:“颜如玉!休得放肆!速将明之松开!”
严明之却又不怕了,从桑擎峰背后探出头问道:“你也姓严啊?”
颜如玉点头:“是啊,咱们投缘呢,快给我讲讲,我就要你讲的。”
严明之便从师父身后绕出来,拉着颜如玉嘀嘀咕咕,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长玄子乃灵雾山现任掌教长微子的小师弟,为人看似刚烈实则颇为狠厉,不服管教不喜权贵,因看不惯掌教师兄为了和佛门珈蓝寺相争天下宗教正统而攀附世俗的做派,在一次争吵后,率门下弟子叛教而出。
江陵府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粤,乃七省通衢,水路要塞,本为天刀门管辖之地,然东部鄂州长水帮崛起,天刀门日渐式微,致使江陵渡口经年混乱不堪,长玄子便趁机而入,霸占了此处,涉水围寨以为根基,搜刮往来船只的油水,望能与和灵雾山抗衡。
天刀门的洪门主与沧崖派掌门有些交情,便求到了琅琊府,掌门年迈,不日将传位于首徒澜观尊云济沧,遂指派两个弟子下山处理江陵之争,一来帮天刀门夺势,二来以此助云济沧立威。
颜如玉听完严明之的讲述,心道原来云兄竟然也是个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出门“长见识”的可怜人,他走上前拍了拍云济沧的肩膀,摇头叹气道:“我懂我懂,同病相怜啊。”
云济沧不明所以,询问道:“阁下何出此言?”
“不可说,不可说,”颜如玉还记得沈逢君的交代,不敢露底,只道:“今儿遇见我,算你幸运,江陵这事我帮你解决,我也替天行道一番,咱们交个朋友。”
桑擎峰怪道:“你身出魔教,竟然也能有这份心性,我等倒要看看,你该当如何解决?”
颜如玉“啧”了一声,嗔道:“说话就好好说,别一口一个魔教的,解决当然是字面上的解决。”
言罢,他双足登船腾空跃起,化作一道虚影斜飞出去,如履平地般踩踏着水寨的大门,眨眼间攀就到了岗哨的瞭望台上。
生烟猝然出鞘,寒光闪过,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那把锋利无比的软剑,被倏地向前刺去,齐根没入了长玄子的胸口。
霎时间,鲜血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