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光举着一捧药草点燃,向门内道:“二姐,将你手里的也燃着了,将灰洒到各处。如果遇上实在偏爱石灰粉味道的仁兄反对,千万不要勉强人家。”
太医院院使江斌听得有趣,迈出门来:“还有偏爱石灰粉味道的人么?”
“民女是怕惹人厌烦。”
“你自愿到此治病救人,有谁厌烦?”
“大夫们钟爱大药治大病,小民只懂民间小土方,萤火当然不敢抢月亮的光。”
“你这丫头颇有意思,倘若是个男娃,本官定当收你为徒。”
“民女多谢老大人。”薄光一揖到底,将手中药草一分为二慷慨交予对方,“老大人也别闲着,帮忙将草灰洒开,这门口是人来人往之处,隔绝疫毒,多多益善。”
江斌边欣然接手,边问:“这是什么草?”
“神农没有尝到的草,黄帝没有看上的草,李时珍爬山时踩成泥巴的草。”
江斌一呆:“那是什么?”
薄光神秘低声:“美其名曰‘名不见经传的草’。”
江斌忍俊不禁:“令尊必定很宝贝你罢?”
“老大人怎么知道?”
“看你与老夫相处这般自如,在家中与父亲也必定自在欢洽,饱受宠爱。”
“老大人神了!”薄光跳脚欢呼,“我最喜欢欺负我家爹爹,也最爱爹爹!”
此间,胥允执眸内积翳成霾,两只脚重若千钧。她有多爱她的父亲,世上还有谁能比他更清楚?
“小姑娘,我看你治人的手法颇为独特,师承何人?”
“祖传。”
“令尊是你的授业恩师?”
“爹爹是教了我很多没错。”
“这场时疫过后,带老夫去拜访令尊如何?”
“为什么?”
“同业切磋,互通有无。”
“嗯……有点难呢。”
“怎么说?”
“因为……”
“因为薄相已然不在人世。”
薄光正在辛勤抖落草灰的两手丕地顿住,回过身面向替自己作答的来者,道:“对极了,便是被这位贵人给要了脑袋。”
江斌抬头见得来者面目,遽然呆住,转头盯着那双圆黑的大眸:“你是……”
薄光扯下面上的布帕,笑道:“民女薄光。”
“薄……”江斌有感自己不慎间踏进了大人物的恩怨情仇里,自是撤足为妙,忙不迭施以常礼,“下官参见明亲王。”
胥允执淡笑:“江院使辛苦。”
“不敢,下官本职所在,责无旁贷。”
“疫情的控制进展如何……你去哪里?”
薄光手指寺内。
“你应该明白本王既然看见了你,便不可能视而不见。”
“那么……”寺内一位窈窕佳人徐徐走出,徐徐求诘,“明亲王是打算将小光就地处决还是充军千里?三年前该做的事,拖到此时也不算太晚罢?”
胥允执敛袖揖首:“微臣见过皇后。”
“显然明亲王很明白你面前的人已不是皇后。”
“荒野之地,不宜招人耳目,待皇后移驾驿馆,微臣定当大礼参拜。”
薄年浅笑:“真是令人怀念,明亲王说话做事还是如此的滴水不漏。”
“请皇后移驾。”
后者摇首叹息:“薄年方才说错了,不容违抗的命令也能说得如此淡然又不失恭敬,与三年前相比,明亲王的修业更为精进了才是。”
胥允执依旧波澜不惊,道:“微臣传人前来侍奉皇后移驾。”
薄光大眼晴骨碌碌向周遭溜过一圈,道:“仿佛闻到了千影卫的味道。”
薄年将信将疑:“千影卫还有什么味道?”
“二姐真笨,就是三年前捉拿爹爹时的味道嘛。”
“我忘了你那时在场。”
胥允执声线微扬:“来人,请皇后娘娘回驿馆歇息。”
四周人影闪现,不多时,两顶青呢小轿在八位轿夫的健步如飞下到达。
可怜了江院使,没有事先选好立足之地,前有薄光,后有薄年,无法如己所愿不着痕迹地退场,被迫倾听这场“重逢记”,意图保持淡定,心中狂草杂生:薄家女儿果然是薄家女儿,落魄至斯仍不见畏惧,本该身处禁苑却现身此处不说,对明亲王且讥且笑,恭敬全无……可是,难道没有一人认为如此掺杂了私人恩怨的场面不宜外人旁观?
“江院使同行,护持皇后娘娘回宫。”
果然还是被防范了罢?江斌提足跟上,胸口惴惴。
“老大人,我们联手研制克治这场夏疫的方子如何?”临上轿前,薄光回眸笑问。
“……是。”薄家的女儿,是观音,还是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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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亲王身为尚宁应急署总责,莅临当日无畏疫毒感染的恶险,亲自视察隔离区,令得尚宁百姓交口称赞,也令得尚宁城一干远离隔离区的官吏寝食不宁,络绎递帖拜访,以期挽回形象。
翌日,驿馆门前排起长龙。
“对他们说,如今防疫是尚宁城的头等大事,所有拜谒一律全免。”胥允执把所有拜帖排列成行,眸光扫过其上名姓官职,道。
林亮领命出外传达口谕,头顶突然有人问道:“小人仰慕明亲王风姿多年,王爷能否拨冗赐见?”
他啼笑皆非:“睦王叔好心情。”
“苦中作乐乃人生真境界。”少了两片瓦的屋顶空隙中,现出宁王爷天真可爱的面孔。
“睦王爷对尚宁城疫情的控制居功至伟。”
“哪里哪里。”胥睦大摇其头,“如果没有薄光的剑走偏锋,这场时疫很难控制在目前情状。”
他目内一闪:“王叔认识薄光?”
“那朵含笑花为了姐姐,可是用那双粗糙得与行宫内任何一个打杂的女史没有两样的手在行宫里做了两年的杂务。”
含笑花?笑儿……明亲王紧抿双唇,眉间立痕如刃。
“你带她们回去,应该不是为了治罪罢?”
“睦王叔如此关心的话,何不从旁作陪?”
“哈。”胥睦一声坏笑,“允执的话里透着一股子千年陈醋的酸气呐。如果不是防疫事急,我必定在此和你多打几回太极,彻底惹惹你这不温不火的淡漠性子。”
“喂——”院子里,薄光发现了房顶的某人,两手拢在唇前,“要晒最好到池塘边上,你虽然是水陆两栖,但离了水还是不能活的!”
胥睦翻身坐起,隐有不妙预感:“什么水陆两栖?”
“当然是蛤蟆。”
“这与蛤蟆有何干系?”八竿子打不着罢?
“蛤蟆和你一样,都以晒肚皮为荣嘛。”
“晒肚……”谁家的孩子说话这般百无禁忌?“拜托允执把这只含笑小宫女带回去好生修理!”
胥允执缄口未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