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叛军的烟雾施放至天将亮时才告结束,在此期间除了叛军的投石机防御外,玉华城中没有任何的动静。
燕军撤回营地,只留哨兵在前线监视叛军的一举一动。
与空降兵们约定的动手时间是在夜里,如果今夜未能成行,那么就要错过次日白天,待到次日夜里再行尝试,所以白天燕军可以不必随时准备攻城,暂可安心地在营中积攒体力。
空降兵们分为了四组,会在同一时间引爆四个城门处的弹药库,任务难度极大,用个三五天的时间都未必能成。
燕子忱很有耐心,始终压着大军按兵不动。
一个昼夜过去,两个昼夜过去,三个昼夜,五个昼夜。
空降兵们究竟是生是死,谁也不知道,平叛军大营中的每一个人,每一时每一分都在紧张地等候着好或不好的消息传来。
浓重的乌云仿佛众人的心情般越积越沉,凌厉的西风中夹卷着潮湿的土腥味由平叛军的大营瞬间刮去了玉华城的方向。今秋的最后一场雨蓄势待发,而暴风雨来临之前,天地间陷入一片沉寂。
空降兵空降玉华城后的第六夜,夜半,寅时初刻。
一颗明亮的火星儿带着一声尖锐的长啸划破长夜的静寂,冲开穹宙的黑暗,高高地蹿上云霄,忽而爆裂开来,绽出千万点五色的光斑,在这阴沉已久的天空下化做了缤纷且妖异的花。
世间仿佛因这一朵突如其来的开在战场上空的烟花而陷入了短暂的茫然与静窒,而当这静窒即将消失之时,一道震天裂地的骤然巨响奔腾咆哮着冲滚向四面八方,乌云为之欲坠,大地为之震颤,冲天的火光夹着碎石与残肢飞了个漫天,这静寂的长夜就在这一瞬间被炸裂得天地失色、草木惊魂!
——做到了!抛开生死深入虎穴的敢死兵们真的做到了!他们炸毁了叛军的弹药库!他们吼出了与叛军展开大决战的第一声“杀”!
“——杀!”一身铁甲的燕子忱手中战矛斜指玉华,沉吼声传入每一名燕家兵的耳孔,冲锋的号角昂然响起,由远及近串连成片!
“杀——”平叛军的海啸山呼如同亮出獠牙的巨兽,杀气冲斗牛,鬼神惊退避,八万大军汇成黑色狂澜,汹涌向着玉华城席卷而去,冷硬的铁甲摩擦出尖锐刺耳的海浪声,铁靴拶地,踏出惊雷滚滚,踏得山河摇颤,这惊天动地的声势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宛如拍天巨浪般向着玉华城推涌,城墙上的叛军还未从弹药库爆炸受到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又被这浩大的声势惊呆在了当场。
冲在平叛军最前方的是脚头最快的步兵营,奉燕子忱之令每夜埋伏于距玉华城四百步处的掩体墙后,自城内弹药库爆炸后的第一时刻,步兵们便依照燕子忱的计划毫不犹豫地冲出了掩体,从掩体到城墙,四百步的距离,只有四百步的距离——城墙上的叛军还处在不明何事发生的怔愣中时,步兵营的勇士们已经冲到了城墙根!
架云梯,飞身上,以血肉之躯挡住了叛军射向城外的枪口与箭尖!在那尚未褪尽的爆炸后冲天的火光里,钢刀与血肉齐飞的每一帧影像都无比清晰地跳动在正向着城墙冲来的上万战友们的瞳孔里,或完整或残缺的尸体开始由城墙上不断地向下掉落,有叛军的,也有步兵营兵士们的,云梯被城墙上的叛军一次次地推倒,又一次次地被城墙外的燕军扶起来重新架好,巨石由城墙头滚落,砸毁了云梯,砸得梯下的燕军肢体成泥。
叛军由城内不断地涌上城墙,平叛军的步兵们像是海上的孤舟般被黑压压的叛军汹涌吞没,突然间半空划过千百支利箭,由西向东,如同群蜂扑袭,带着飓风般的呼啸直击城头,城墙上的叛军瞬间如同被收割的麦杆,齐刷刷倒了一片!
是平叛军的神箭营!他们紧随步兵营之后发动了袭城的第二波攻势,这一波重箭强杀立即抑制了城墙上叛军的势头,平叛军的步兵们立即见势而上,重新通过云梯爬上墙头,跃入了城墙之上的战场!
“——杀——杀——杀——”海啸般的喊杀声由平叛军攻来的方向一浪盖过一浪地滚滚涌至,大军压境,在冲破四百步的临界点时毫不停留,顶着城墙内投石机抛出的巨石攻击强突硬上!
城墙上叛军的火铳手开火了,枪口冒出的火光与顶上乌云碰撞出的惨白厉闪交相呼映,平叛军举起手中的铁盾,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坚固的长城,在“长城”之后,是用箭如神的神箭手,燕子飞弓、燕子轻弩、燕子重弩、投石机,与叛军的火铳子弹在半空里交织出一片箭林石雨,平叛军们便沐浴着这雨,踩着战友们的尸身,坚定地、无所畏惧地前冲,前冲!
燕子忱在主力军冲抵城墙根之前率先跃上了墙头,战矛挥处一片头颅纷飞,血水高高溅起,落下时却哗啦啦地连绵成柱——下雨了!来得正是时候!火铳怕水!这动手的日子是燕子忱专让钦天监的人预估着要下雨的时间定下的!钦天监的预测并不能精确到哪一天,岂料天亦行正道,正选中了今日今时降下暴雨,可见——逆天而行者,必亡!
越来越多的平叛军冲至了城墙根,开始顺着云梯向上攀,越来越多的叛军火铳手用光了子弹而不得不丢开火铳改用刀剑御敌——若论刀剑,谁能怕谁?!
身经百战的燕子忱嫡系亲兵燕家军们,紧随着他们的老大冲上了城墙头,两军正面杀在一处,形势却是一边倒,燕家军摧枯拉朽地一路杀一路冲,硬生生将叛军杀下了城墙!
城墙内驻守的叛军早便严阵以待,街道上黑压压一片几乎看不到边际,大量的叛军都已向着这厢集中完毕,只待平叛军冲下城墙便立即予以扑杀!
——以少对多!燕家军却是毫无惧色,喊杀声又起,抡开的钢刀在滂沱的暴雨中甩飞出串串的水花与血花,每一个人都以千军万马之势义无反顾地冲杀进了叛军的浪潮中!
哗——哗——
这暴雨离奇地强劲,使得帐篷里充斥了酸粘的雨的味道。燕子恪坐镇燕军后方大营,不断地有战地斥候来回奔走着向他传递着战场上的最新战况。
“报——燕将军已带兵突入城中!”
“报——叛军火铳彻底哑火!”
“报——神箭营突入!”
“报——叛军投石量正在减少!”
“报——步兵营游击李永方阵亡!”
“报——神箭营千总聂士成阵亡!”
“报——”
好的消息与坏的消息交迭着传进来,每一道消息的字里行间都浸透着前方奋战着的兵士们抛洒出的鲜血的味道。
有战争就会有牺牲,一场成功战役的标准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胜利。燕九少爷在旁听着这些战报,心中飞快地计算着伤亡损耗,结论是至少目前看来,我军所付出的代价远远小于战前的预估值。
还算利好,燕九少爷袖中的拳头用力地握了一握,只要这样坚持下去,只要能够打得开城门让大军涌入,胜利就基本落定,只要不发生意外,只要一切都好好的……
燕七没有同这伯侄俩待在一个帐中,她只和崔晞在后方的营帐中对坐静待最终的结果。
“这场雨虽然及时,却也对作战双方有着不小的影响。”崔晞看着卷起的帐帘外的雨幕。
“是啊,夜色更暗,视野更差,雨水落进眼睛里还会影响动作。”燕七叹道。
“不知这一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崔晞裹了裹身上的衣衫。
“这可说不准,我爹说打得艰难的仗有时候会持续上几天几夜,打到后来人基本上已经没有了思考能力,举刀的动作都是身体自己在动,甚至连刀砍在身上都不会觉得痛,那个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半个死人一样,随时可能都会一闭眼就死掉。”燕七一厢说着一厢起身过去将帐帘落下来,回过头看了看崔晞,“包袱里是我大伯的衣衫,你取一件出来披上,我去让他们熬一碗姜糖水来,你喝了暖暖身,这个时候可不能病倒。”
“好。”崔晞自也不想成为拖累,从善如流地应了。
燕七随便扯了块毡子做雨伞,遮在头上往炊事兵的营帐处去,才刚端了姜糖水出来,便见一名浑身浴血的兵士跌撞着跑向这厢,看样子是要往燕子恪坐镇的主营帐去,一眼看见燕七,立刻跌扑着过来跪倒在面前,布满污黑与鲜血的脸上已看不出表情是在哭还是在扭曲:“大小姐——大小姐——老大他——老大他——”
“说。”燕七垂下眸子看着他。
“老大他中了火铳的弹子——正中胸口——老大他——撑不住了——”这兵说至后头声音已是扭曲得不成调,跪在暴雨中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
“他现在何处?”燕七面无表情地问。
“还在城中……弟兄们正想法子把老大运出城来,不能让老大落在叛军的手里……”
“知道了。”燕七端着碗回了崔晞所在的帐篷。
“乖乖把这个喝了,”和崔晞道,“最好睡上一觉,睡醒的时候说不定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好。”崔晞微笑,看着正将螺髻打散抓成一条马尾缚于脑后的燕七,“你要上战场?”
“我去把我爹找回来。”燕七道,走去帐角,拿过自己改良过的燕子飞弓,背上满满一囊箭,“我很早以前承诺过他的。”
“好,”崔晞仍旧笑着,“我等你。”
“好,我走了。”燕七掀了帐帘迈入雨幕。
从后方大营到前方战线并没有太远,燕七来至四百步处的掩体之后,重弩手们还在不停地用燕子重弩向着城墙上施放弩.箭,见到燕七突然出现,不由惊异:“大小姐,你怎跑到这儿来了?!这里太危险!赶快回营地去吧!”
燕七放眼望向城墙,此刻天色已微亮,城墙头上敌我两军仍自厮杀在一处,城下的燕军还在向着上面涌,而在正中城门的城楼之上,一名穿着甲衣的年轻人正在数名兵士的掩护下冲着下面城墙上的叛军大声指挥着什么。
涂三少爷,涂弢。
燕七认得他,当年还只是个任性的纨绔权贵家少爷,如今却已可以指挥作战。
燕七提弓,搭箭,引弦,射出。
六十斤拉力重弓,铁头乌黑利箭,在虚空划出一道凌厉磅礴的弧线,横越四百步的距离,由盾牌与护军的夹缝中穿入,直接洞穿了涂弢的喉咙,并且带动着他的身体向后飞去,“咔”地一声钉入身后的墙壁之中!涂弢双目凸瞪的尸体便像是一截腊肠般挂在了墙上,松驰下来的括约肌让他屎尿齐流的腌臜死状完完整整地展现在了叛军们的眼前。
“——杀!”掩体后的燕军兵士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声——这就是他们的大小姐!这就是他们老大的千金!这就是他们此时此刻的精神领袖!
“给我个掩护。”燕七说,接着便提弓冲出了掩体。
“掩护大小姐!”弩兵们将箭道调整向燕七的前方,所有在这个方向的城楼上的叛军都是要清除的目标!
叛军的投石机数量早已减少,剩下的投石机覆盖密度已无法阻止燕七的脚步,她灵活地闪避着空中投过来的巨石和射下的弩.箭,她飞快地冲到了燕军的最前方顺着云梯向上攀爬,燕军为她让出一条路来并全力提供掩护,她顺利跃上城墙,搭弓出箭,以四秒九出十箭的速度收割机一般收割着叛军的性命。
燕七并不在城墙头上恋战,她以箭开出一条血路向着城下冲,她无需对向她攻来的叛军多加分心,因为身边有她爹最为信赖的燕家亲兵为她保驾护航,她沉定冷静地一次又一次地用手中箭洞穿叛军的喉咙,时而三箭齐出,时而十箭连发,箭无虚射,支支中的!
当她闯下城墙终于来至城内时,眼前是汹涌如潮的叛军,处处都在呐喊厮杀,处处都在抛飞着血肉,她没有犹豫,向着投石机所在的方向冲去——要杀死操纵投石机的叛军,要废掉所有的投石机,这样城外的燕军才能冲得更加肆无忌惮。
冲过去——燕七跑动,跳起,踩在一名叛军的背上,凌空,出箭,前方五六名叛军喉咙中箭地倒了下去,燕七踩着他们的尸首继续不停步地前冲——前冲——看到了投石机,投石机旁有人,那是谁?正挥矛挑飞叛军的首级!
这是胸口中枪的那位先生吗?燕七在雨幕中湿淋淋地跑上前去。
那位先生一矛捅烂了投石机的机簧,转身正要去忙它事,却一眼瞅见他闺女从脚底冒出来大棒槌似地戳到他面前,不由脱口一声:“我草!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