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以后,钱钱自己坐车回到家, 刚进居民楼, 就闻到了楼道里阵阵飘香的咖喱味。这个点她晚饭还没吃, 被诱人的香气把肚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这楼里的邻居都知道,一闻到这个味道, 肯定是二楼的土木学院的李教授又在烧咖喱饭了。钱钱小的时候,李教授经常会在家里烧咖喱饭,这对钱钱来说可是一项折磨。这个味道实在太香了, 不知道李教授用了什么独门秘诀, 别人烧的咖喱都不如他的香。好几次钱钱馋得忍不住想上门去蹭饭,如果是别家,她大概真会厚着脸皮去了。偏偏李教授是个不苟言笑的长辈, 永远板着张脸,院里的孩子都不敢接近他,钱钱也不例外。
钱钱走到二楼,李教授家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李教授提着垃圾袋从屋里出来,看来是准备下楼倒垃圾。
两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李教授抬起头, 面无表情地盯着钱钱看。老人家今年已经七十了, 眼角和嘴角耷拉下来, 比年轻时更显严厉, 甚至有些凶巴巴的。楼道里的灯光又昏暗, 被人用这样阴沉沉的眼神盯着看,看得钱钱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尴尬地打招呼:“李伯伯,晚上好。”
李教授慢吞吞地“嗯”了一声,用审视的目光继续盯着她看。
钱钱:“……”
她心惊胆战,总觉得李教授下一秒就要开口训她似的。不过老人家似乎没这个兴趣。他只是用冷冰冰的目光审视了钱钱一会儿,就提着垃圾袋从屋里出来,脚步蹒跚地向下走去。
李教授一走,那股无形的压力就解除了。钱钱拍拍胸口,松口气,正打算上楼,忽听楼下传来交谈声。
“哟,李教授,您怎么自己出来倒垃圾?”底下传来邻居的声音,“你们家保姆呢?”
李教授冷冷地回答:“走了。”
“走了?唉……您年纪大了,一个人住,还是请人帮帮忙的好啊。”
钱钱心想,李教授家的保姆该不会是让李教授整天冷冰冰一张脸给吓跑了吧?成天跟这么严厉的一位老人待在一起,是真的压力很大啊。
她一边想着,一边快步上楼回家去了。
……
吃过晚饭回到房里,钱钱开始刷淘宝。今天晚上韩闻逸有事,她是自己坐地铁回家的。上下班高峰的地铁实在太挤了,挤得人头昏脑涨,她一不小心就把围巾落在地铁上了。最近天气冷了,出门在外没有围巾脖子冻得难受,于是她打算买条新的。
正挑着呢,钱美文推门走了进来:“女儿,我刚才削了点水果,你自己到厨房去吃。”
钱钱“哦”了一声,坐在椅子上没动弹。
“你干嘛呢?”钱美文把头凑过来,好奇地看女儿的手机屏幕,“咦,你怎么又要买围巾?你不是才买过一条新的?”
“那条今天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丢了?丢哪了?还能找回来不?……什么?找不回来了?你说说你,你都多大的人了,还整天丢三落四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每次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要检查一下自己的东西,这次是不是又忘记检查了?我说的话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钱美文唠唠叨叨数落着钱钱的粗心大意,钱钱早已习惯了,把母亲的唠叨当成是背景音乐,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嗯嗯啊啊地敷衍。很快,她看中一条驼色围巾,加入购物车,正准备去结算,被钱美文拦住了。
“别买了,我给你织一条呗。”
“啊?你给我织?”
“对啊,你小时候穿的毛衣和围巾不都是我给你织的?你把你喜欢的围巾发给我,我照这样子给你织一条。”
她不提小时候的事还好,一提钱钱就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小的时候母亲的确给她织过毛衣和围巾。可问题是,当年她还不到爱美的年纪,老妈给什么就穿什么,心里还挺高兴。可现在她早不是当年那傻呵呵的小姑娘了。她还记得后来看照片,钱美文给她织的围巾,底色选用了前卫的绿色不说,上头还绣了几朵鲜艳的大红花。对于母亲的审美和手艺,钱钱那是真心不敢苟同。
“您都多久没织了,怎么突然想到织毛线?”
“我不再过两年要退休了吗?”钱美文说,“学校给我安排的课程越来越少了,反正我闲着也没事做,打发一下时间呗。”
钱钱眼珠转了转,机灵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妈,我今天看了个网站,推荐了好多部经典的韩剧。你不是爱看吗?你把IPAD给我,我帮您下,保管够你看几个月!”
“好的呀,那你帮我下载。”钱美文最近很痴迷韩剧。不过剧要看,围巾也还是要织,“赶紧把你刚才看上的那条围巾图片发给我,我看剧的时候正好织。”
钱钱:“……”
她又不好意思直说嫌老妈织的围巾老土,只能继续推脱:“妈,现在不流行针织款的了。我喜欢的都是欧美简约款,还是算了吧。您有时间跟小姐妹出去逛逛街呗。”
“什么简约款,你给我看看。”钱美文索性抢过她的手机,放大图片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就算做不了一模一样的,我可以给你做个类似款的嘛。”
还没等钱钱反驳,钱美文已经雄心壮志地放下豪言:“等着吧,下礼拜你就能戴了!”
钱钱:“……”
钱美文自说自话地做了决定,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厨房里响起她的喊声。
“女儿,快出来吃水果啦!”
……
第二天是周末,早上钱钱和韩闻逸照例去操场上晨跑。
跑了几圈从操场出来,前方路上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里提着一袋早点,低着头脚步缓慢地前行。钱钱率先把人认了出来,小声道:“前面那个好像是李教授?”
韩闻逸吃了一惊:“李教授?土木学院的李教授?”
钱钱点点头。
韩闻逸盯着前方的身影看了一会儿,发现真的是李教授,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李教授……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钱钱不由一怔。李教授今年七十,已经退休好几年了。他退休以后就不大出门了,打从他老伴过世以后,他出门的时间更少。而韩闻逸搬回来才几个月的时间,又一直早出晚归,几乎没怎么跟这位老邻居打过照面。他印象里的李教授,大抵还是许多年前的样子。
钱钱正想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人可不就是老了么?然而话没出口,她自己却愣了。
她突然想起了几年以前的李教授。
李教授祖籍北方,个子很高大,加上他为人严肃,总是给人一股威风凛凛的感觉。他是土木学院的教授,经常要带着学生们上工地干活、进山考察地质,风吹雨打磨练出一副很硬朗的身子骨。钱钱念书的时候还听过不少关于他的光荣事迹。说有一回他带着一帮二十岁的毛头小年轻进山,山里下了雨,路异常的滑,学生们必须手脚并用地在山里前行,压根没法撑伞,一个个满身泥泞、狼狈不堪。李教授却跟修炼了轻功似的,撑着把伞在滑溜溜的大石头上健步如飞,身上一滴泥水没溅到,把学生们佩服得五体投地,送了个“小龙女”的称号给他这个八尺大汉。
一直到他退休的那一年,大家还说他六十多岁的人看起来跟四五十似的,显年轻。可这才过去了几年,他的头发已全部花白了,背脊佝偻了,精气神都衰败了,七十岁的人看着竟像八十几。
韩闻逸因是长时间不见,故而被李教授的巨大变化吓到了。钱钱这几年倒是见过李教授几次,老人家的变化对她而言没有那么突兀。可其实仔细想想,这样的变化的确是很反常的。
李教授步子很慢,不一会儿就被钱钱和韩闻逸赶上了。
“李伯伯,早上好。”两个年轻人跟老教授打招呼。
李教授慢慢转过头,神情冷漠地看着他们。过了几秒,他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钱钱被老教授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打完招呼就想走了,韩闻逸却和李教授聊了起来。
“您出来买早餐?”韩闻逸看了眼老人家手里提的袋子,里面只装了一个小烧卖,“怎么买这么少?”
李教授冷冷道:“人老了,少浪费点粮食。”
这个回答让韩闻逸和钱钱同时吃了一惊。钱钱忙道:“这话说的。我爸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呢!李伯伯您比我爸能大几岁?您也就比小孩大那么点儿。”
李教授愣了一下,紧缩的双眉微微松开,没再说什么。
两个年轻人放慢步子,跟老教授一起往回走。李教授话很少,钱钱绞尽脑汁找着话题,李教授也难得才吭个声儿。好容易进了楼,李教授回屋去了,钱钱这才松了口气,放松下来。
“妈呀,他好严肃,跟他在一起我大气都不敢喘。”
韩闻逸却若有所思地问钱钱:“你有没有觉得李教授现在的反应速度比以前慢很多,人也无精打采的?”
“啊?”钱钱一愣,“有吗?”
韩闻逸点头:“刚才我们叫他,他过了好几秒才认出我们。”
钱钱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是没认出我们?我还以为他是在审视我们呢。”
韩闻逸失笑:“老人家表情是严肃了点……”
被韩闻逸这么一说,钱钱仔细想想,才发现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她从小就怵那些特别有威严的长辈,因此每次一接近李教授,她就怂得不敢跟老人家对视。可她又不是李教授的学生,也不是李教授的子孙,老人家审视她干嘛?大概还真是韩闻逸说的那样,老人家只是反应慢,加上表情僵硬话太少,被她误以为是在释放不友善的信号。
又想起李教授近年来越发苍老的身影,钱钱突然有些心酸了。
“是不是老人家一个人住,太孤独了?”钱钱小声道,“我听我妈说过,自从他老伴去世以后,他就经常一个人闷在家里,很少出门了。跟人交流少了,反应也变慢了吧。”
韩闻逸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
转眼又过了一周。
晚上韩闻逸和钱钱一起下班,停车的时候,韩闻逸发现他的前方停着一辆眼生的奔驰车。正在这时候,钱钱拍了拍他,指着正进楼的一对中年男女和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李大荣他们一家来了。”
李大荣正是李教授的独子。他比钱钱和韩闻逸大了十来岁,小时候也在这栋楼里住过好些年头,因此他们都认得他。李大荣跟韩闻逸一样,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好孩子。他念书的时候学习成绩好,长大了工作也有出息,现在已经是一家大企业的高管了。
两人停好车下来,走进楼道,正好看见李大荣他们一家三口进了李教授家门,与此同时,钱钱又闻到了那芳香扑鼻的咖喱味。
这里的房子隔音效果不好,他们走上二楼,听到屋里传出李大荣的生气声音。
“爸,你怎么又烧了咖喱饭?!都跟你说了,没有人爱吃这东西!我们是吃过晚饭才过来的!我拜托你,以后别折腾了好不好?”
钱钱和韩闻逸不由对视了一眼。
“泉泉要吃吗?”是李教授在询问小孙女。
小姑娘细声细气的:“不要。”
“听到没有?跟你说多少次了,没有人要吃,你再烧也是浪费粮食!”
李教授不吭声了。
过了几秒,李大荣接着发脾气:“你又把我给你请的家政辞退了?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挑的人吗?”
李教授冷冷地顶回去:“我没让你请。”
“你!”
眼看父子之间的战火一触即发,屋里响起一个女人柔声细语的声音。是李大荣的妻子在劝慰。屋里的声音渐渐轻了。
韩闻逸和钱钱上了楼,再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