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螳螂捕蝉(1 / 1)

打从七巧被送到别院开始,除去外出,襄王雷打不动的半个月会来看她一次。待得孩子出生以后抱回府中,等到满六个月的时候,他每每过来时便会抱了孩子一起,与她小住几日。只是任七巧怎么哀求哭闹,他都不肯吐口叫她回府。

一连两年才消停,他照例带孩子过去陪了她几天,不想方回转府中两日,别院就报吴格格不见了。

一下晌都没找见人影,他一时心慌意乱,下意识的就骑马往长公主府赶。

“七巧不见了。”他眉头没脑的一句话,只叫长公主一拧眉,一头雾水的问他:“什么七巧不见了?”

襄王扫眼殷陆离未语,待得他寻了个借口出去,方才道:“此前,蒙三儿别院里头,是她在伺候明微。”

长公主脑中轰得一炸,待得前因后果听他讲过,更是眉头深锁,气道:“你既知她会害了明微,竟还敢留着她。”

襄王只是恼恨的以手捶头,又掩面道:“她总也没错。”

长公主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拍桌怒道:“如此你倒是把人看好!”

知道不是生气的时候,骂过这一声便迅速整理心中纷乱的思绪,片刻就吩咐下人备车,随后与他道:“我去顺天府,你去大理寺,她未必摸得清这些,另外派人去往各处官衙看着。倘若找去了这两处,无论你给我使什么手段也把事情压在府衙里头!”

倘若襄郡王能够早早的像她一般当机立断,此事即便有人刻意推动,或也能压下,只是迟了这几个时辰,便长公主算得再准也已经无力回天。

天阴雨雪,乌云黑沉沉的覆盖了大半个北京城,冷风刺骨,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而顺天府门外,围观的人群却是里三层外三层,都在议论襄王府的吴格格敲鸣冤鼓,踩钉板状告勇毅侯府蒙三爷,欺君罔上,草菅人命的消息。

说是蒙三爷假借萧楚楚之名,私换被没入教坊司的李氏出为外宅,其后李氏入宫得宠,蒙立为隐瞒其行迹,又不择手段,对此前在别院伺候李氏的一家三口赶尽杀绝,至吴氏夫妻双亡,吴格格拖着断腿击鼓鸣冤,请求为爹娘讨回公道。

车夫下去打听了返身回禀,长公主瞬间脱了力气,缓了缓才对丫头杏儿道:“你告诉驸马去去办三件事:其一,叫他拦下襄王,未有成算之前,不要叫他去见吴氏,再叫曹昆韩平两个秘密潜入顺天府,务必确保吴氏安全。其二,速以我的名义派亲信去天津通知蒙立,叫他早做准备,倘若有召回京,务必与公主府保持联络。其三,我这会子进宫,倘若我回来之前此事闹开,就叫襄王来衙门带吴氏回去,问清她是否受人指使,越早越好。记住了么?”

杏儿连连点头,匆忙下车后,长公主便吩咐车夫掉头入宫。

七巧这个隐患,明微等了将近三年,因相较于长公主的心急火燎,她几乎没什么波澜。不过骤然听得七巧父母皆被害死时咬了咬嘴唇,随后闭了闭眼睛道:“想来因我而死的人,必不止他们夫妇了。”

直到此刻之前,她尚没有想过,蒙立从教坊司偷梁换柱到如今还没有人发现,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奇怪的是她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歉疚的感觉,只缓缓起身踱火炉边坐下,在上头烤了烤手,方回眸与长公主道:“他的颜面,也要叫我折尽了。”

“明微!”事到如今她还在那里置身事外说这个说那个,只叫长公主气得肝儿疼,忍着怒气说道:“我特意过来与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吴七巧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妇人,离家几个时辰,就能在顺天府把这样一桩人人避之不及的事闹得人尽皆知,背后必然是有人操纵,你不能还拗着性子中别人的计!”

她吐了口气,“你当懂我说的,他五年前既能容下你,五年后就不会再为此计较。可该说的话要说开,便这些年你心里再怨他,这会子也不是置气的时候。只要你们两个没有嫌隙,再大的事也有法子解决。”

明微抬眸看了眼她,犹似不为所动,却叫她走来一把握住了手臂,拧眉说道:“你得想想喜儿与合惠,若还似五年前一般,你叫他们以后怎么做人?”

待她末了一会儿,淡淡答她省得了,长公主方才松了口气。转瞬却一笑,朝外头吩咐,叫去看看太后宫里可有鹿肉,她晚上过去围炉待雪。

此事最多瞒到明日早朝,若有个学话的,或是更快。皇帝爱她爱到心坎儿里,大约怒极了也能忍住,慈宁宫那里,太后若听得,就保不齐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儿来了。

长公主虽嫁了许久,还是拿宫里当家,惯常的随意,这么问也向来悉数平常。不多时小太监回来,禀说太后已叫人在翠芳亭备下了,长公主便一笑起了身。

临行时明微却叫了她一声,矮身朝她一福,言语含糊的嘱咐:“请你得空,代我看一看静虚师父。”

长公主但一托她的手臂,敛眸一笑应下。

宣政十一年的这场初雪,直到凌晨方才下下来,仿佛被禁锢了许久,一下起来就漫天卷地的不可收拾,鹅毛似的雪花争着抢着从半空中打着旋飘落下来,不一会儿就铺白了屋顶地面。

早起推开门,一股凛冽的寒气就顺着门缝刮了进来,瞧一瞧院中的积雪,已能没过脚踝,便不由得叫人一缩脖子,忙忙的把门关紧,迅速退回到火炉边去。

只逢一过五大朝的日子,大晋的官员们是没有这个福气的,雪厚路滑,轿子抬不动,一个个皆裹紧了氅衣斗篷,低着头缩着脖子,脚步匆匆的从四面八方冒着风雪赶到了将将苏醒的紫禁城。

皇宫北角的藏书楼年久失修,昨天夜里被积雪压塌,内务府奏请由户部拨款修缮;日前赶到京城的一百七十六名流民已分散到京郊各个田庄妥善安置;腊月二十三的祭祀礼行程修改完毕,需由圣上过目……天色尚没大亮,太和殿的早朝已经拉开了帷幕。

今年年底少有大事,只琐事不少。皇帝却仍端坐于御案之后,仔仔细细的听臣工禀奏,或曰准行,或叫商议,桩桩件件皆不马虎。

一个多时辰停下来,底下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他掏出怀表来看了眼,不由抬手捏了捏有些酸麻的肩膀,一壁问道:“众卿可还有事禀奏?”

底下的官员们相互看看,一时间尽都无声。皇帝一摆手,方要说退朝,便见顺天府尹克顺出列而跪,叩头说道:“启奏万岁爷,奴才有一事禀奏。”

皇帝一抬下颌,示意他说,自己则随手端了桌角茶碗。

“启奏万岁——”克顺尚未说话就先偷觑他的脸色,不料那青花团龙纹的杯盖正挡在眼前,令得天颜难辨。他心里没底,却知朝堂奏事,这位主子爷最厌人支支吾吾,口齿不清,便也不敢迟疑,抖着胆子说道:“昨日顺天府襄郡王庶福晋吴氏击鼓鸣冤,踩钉板状告直隶按察使蒙立假借萧楚楚之名,私将李相之女换出教坊司,出为……外宅……”

“放肆!”皇帝猛地砸了杯子,青花瓷片迸了满地,大殿当中瞬时雅雀无声,人人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片刻,庄亲王出列叩首,但道:“启奏万岁爷,我朝太*祖在顺天府前设鸣冤鼓,立钉板,意在严明法度,叫有含冤之人有伸冤之处。太*祖爷曾有言,但肯踩钉板者必有大冤,上可状天子,下可告父母,顺天府需过堂公审,将案情明示天下。即便是有人借此着意诬陷蒙大人与李嫔娘娘,奴才也肯请万岁爷听完克顺所言,再做定夺。”

庄亲王特意咬重了当堂过审、明示天下几字,意在告诉他,即使顺天府尹不禀,黎民百姓也会知道。而此事关系后宫,克顺正是怕他私下迁怒,才选择当朝禀奏。此时不是发火的时候,还当先听他说完,再做定论。

皇帝手指一攥,绷进了嘴角。缓了一会儿,方压了压眼皮,冷着声启口:“说下去。”

克顺方擦了擦额角冷汗,连忙说道:“吴氏说,原本她一家三口皆是在别院里伺候……萧氏的仆婢,只萧氏与蒙三爷之间多有龃龉,每常互不搭理。宣政六年二月,蒙三爷长子夭折,心情抑郁之下到别院喝酒,因萧氏出言讥讽给了她一巴掌。之事不久之后,已经有了一月身孕的萧氏出走。此后,蒙三爷将他们一家人放出,吴氏与父母往江南投奔亲戚,却不料路上遭遇强盗,不要钱财,只要去他们姓名。吴氏父母双亡,她自己跌落悬崖才侥幸捡回一条命。再后头……”他思量措辞,“她至宫中曾偶遇李嫔娘娘,认定她就是此前别院的萧氏。蒙立乃是为隐瞒其欺君之罪,方不择手段杀人灭口,吴格格击鼓鸣冤,请求为爹娘讨回公道。”

一番话说罢,皇帝脸上的怒色倒不甚明显了,只斥了句一派胡言,说道:“朕在宣政五年末遇着李嫔,莫不她是分*身有术……”

短短一句,似是自语,又似讥嘲,转而便看向克顺,不紧不慢的抚了抚扳指,“这是你顺天府的案子,太*祖爷立下的规矩,朕不越俎代庖,你自个儿说说,打算怎么办。”

“万岁爷圣明。”克顺满头冷汗,方稍微松了一口气就又提了上来,揣摩着皇帝话里的意思,但道:“事未审明,奴才不敢妄下定论。事涉蒙大人与李嫔娘娘,蒙大人任按察使,乃是三品外员,奴才无权传他进京对供,请万岁爷谕旨,召他回京;李嫔娘娘乃内宫女眷,请万岁爷恩旨,审案之日,准许李嫔娘娘派人代为过堂对供。奴才必定尽快审明此事,以真相告天下,还之以清白公道。”

皇帝略一回眸,但吩咐吴宗保:“速派人往天津,传朕口谕,召蒙立速速回京。”

“至于李嫔……”他看向克顺,屈指在案上轻叩,“规矩比不上清誉,顺天府公审之日,朕亲自带她过去对质。”

蒙立回京赶在腊月初七晚上,彼时北京城的积雪尚未全消,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流淌下来,因为天冷又冻住,结成了一根根尖锐的冰凌。

“蒙大人稍等……”吴宗保瞥他一眼,搓搓手钻进了屋里。

朱红的雕花门开启又合上,砰得一声方法砸在心口。袖子里的手紧紧攥起,他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站在养心殿外,只觉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终于那雕花门重又开了,吴宗保拖着圆滚滚的身躯挤出来,但望了望他道:“万岁爷说,等顺天府的这桩案子审完了,您再过来见他。”

“奴才遵旨。”蒙立撩袍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开。

吴宗保摇头叹了口气,返身回殿,尚未进门,就听哗啦几声巨响,仿佛瓷器碎裂的声音,他心里一抖,缩着脖子迈过了门槛儿。

腊月初八,顺天府请旨于初九日过堂,帝允之,谕午时携李嫔临顺天府,自以御林军护卫,仅戒严顺天府大堂,一应听审群众,遵照□□遗命,不得阻拦。

初九日,近乎整个北京城的百姓都涌向了顺天府,以之方圆三四里的街道,尽都水泄不通。索宏率领御林军清道,以黄幔将人群阻拦在外,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个个持刀配枪,从午门外一直铺设到顺天府门口,一切布置妥当,方才回宫请旨。

皇帝在养心殿看孩子,颇有耐心的把喜儿抱在膝上教她写字,闻言只随口说了一句候着,直等握着女儿的手写完了数字,方搁笔吩咐:“唤李嫔来。”

“……急……用……”喜儿忙着认字没理会,玩性十足的伸指在那未干的墨上一沾,戳着那洒金纸笺审视了许久,也只念出两字,便指指“戒”与“用”字,仰头望他:“什么?”

“戒——忍——”皇帝一字字念与她听,又复述:“戒急用忍。”

“戒——急——用——忍。”喜儿认真重复,又在上头戳了戳,问他是什么。

皇帝道:“是说一个人遇到了不顺心的事要学会忍耐,要能管住自己的脾气,冷冷静静的处理。就比方说……”他点了点她的鼻尖,“阿玛不叫喜儿吃糖的时候,喜儿不能哭,要想阿玛是为喜儿好……”

“不要!”喜儿一把挥开他的手,龇牙冲他一哼,托着肥嘟嘟的小脸闹脾气。

“小喜儿——”皇帝板起脸,究竟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小脸,但提笔舔了舔墨道:“过来,阿玛再考你一句话。”

前朝后宫风风雨雨,启祥宫却反常的安宁,直到陆满福奉命过来传召为止,从未有过什么动静,等到他过来,明微亦如从前一般,冷清寡淡,波澜不惊。

陆满福默然引她往养心殿,心中几番涌动,终究忍了下来,直到了梅坞的门口方才驻足打了帘子:“万岁爷在里头教公主写字,娘娘请……”

话音甫落,就听到小姑娘特有的软濡声音传来:“往者不可……”念到一半忽就咯咯一笑,捉侠道:“没了。”

明微闻声一顿,紧接着就听到皇帝又气又笑的声音:“不认识就不认识,你赖什么皮……瞧着,念‘谏’,‘往者不可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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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度比预计慢了一些,情节会推后两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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